如果说在内外朝的文武百官中,一向最受武帝刘彻宠信的是内朝官,那么在眼下所有的内朝官中,最受刘彻宠信的,除了卫青,也许就只有主父偃了。
在元朔初年的帝国政坛上,要比谁发迹速度最快、用最短的时间混得最好,主父偃若称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事实上,主父偃的起点是非常低的,而且长年在社会底层挣扎,所以他的骤然发迹,就显得尤其令人瞩目。
主父偃是齐地临菑(今山东省淄博市)人,出身贫寒,早年研习纵横之术,到很晚才开始研读《易经》《春秋》等儒家经典和诸子百家之学。当初在老家,他一心想融入当地读书人的圈子,却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因为齐地是儒学的发源地,只有学儒的人才算是根正苗红的读书人;他一个学纵横家的,走到哪儿都矮人一头,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
被人排挤还不算啥,最惨的是他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主父偃厚着脸皮到处跟人借钱,却没人肯借给他。眼看在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主父偃只好外出闯**,游历了燕、赵、中山等地,试图向那些诸侯王游说,兜售他的纵横术。可惜天下早已一统,他那套纵横捭阖的乱世奇学压根儿没有市场,所以没人待见他。
主父偃就这样兜兜转转好些年,一直没混出啥名堂。客居异乡、穷困潦倒的主父偃就差一头撞死了。不过好在他这个人生性刚强,意志比较坚定,他认为那些诸侯王不待见他,是那些家伙没眼光,不是他主父偃没本事。
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于是,大约在元光元年,主父偃一路向西,直接来到了长安。
既然他相信自己的本事,那就该向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兜售,正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何必跟那些不长眼的诸侯纠缠呢?
在长安落脚后,主父偃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跟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卫青搭上了线,请求卫青向天子举荐他。卫青为人宽厚,一向礼贤下士,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从门缝里瞧他,于是多次向刘彻推荐主父偃。
然而,此时的武帝正忙着尊奉儒学,你一个学纵横术的,怎能入得了天子法眼?所以就没搭理他。
主父偃在“居大不易”的长安又耗了五六年,手头仅剩的一点积蓄彻底花光,这下可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人一穷志就短,难免还是得跟人借钱,那就必然遭人白眼。当时,不管是长安的公卿显贵,还是跟他一样四处找门路兜售学问的“京漂”,估计都被他开口借过钱,所以都特别厌恶他,远远见了他就绕道走。
漂泊了大半生的主父偃,至此彻底陷入了绝境。
人在绝望时,通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找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要么就是破釜沉舟,豁出去干一票大的!
主父偃选择了后者。
元朔元年冬,主父偃倾尽平生所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道奏章,然后径直走到未央宫门口,把奏章递了进去。
这一做法,成为他否极泰来、咸鱼翻生的命运转折点。
此时的武帝刘彻正求贤若渴,不久前才三令五申,命各郡“举孝廉,荐人才”;甚至宣布凡二千石以上官员,不举荐人才的一律治罪。而主父偃这道毛遂自荐的奏章,可谓恰逢其时。所以早上刚刚把奏章递进去,晚上武帝就召他入宫了。
一个人的命运,就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巨大转折。
世事无常,所以乐极往往会生悲,而绝处也往往能逢生。《菜根谭》说:“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切莫放手。”
假如主父偃的意志稍微薄弱一点儿,在这之前因绝望而放手,那他这辈子就只能落魄到死了。这颇具励志色彩的后半句,就很适合用来描述主父偃的绝处逢生。不过,如果我们把时间线稍稍拉长一点儿,就会发现,那颇具警示意味的前半句,又恰恰可以用来描述主父偃随后的迅速败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武帝刘彻跟主父偃一番攀谈之后,发现此人对时局的分析极为独到,见解非常犀利;尤其对许多重大问题的看法,跟自己不谋而合——武帝顿时龙颜大悦。
当时,另有两个读书人也一同被武帝召见,一个叫严安,一个叫徐乐。据司马迁在《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记载,武帝最后十分感慨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
诸公之前都在哪儿,为何相见如此之晚啊!
这话是对三人一块儿说的,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主要是对主父偃说的。因为在此之后,严安和徐乐都只是武帝的文学侍臣而已,在历史上寂寂无名,没什么政绩——可见召见当天他们也说不出什么特别有分量的东西。唯独主父偃,此后的表现超级亮眼,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可见只有他才是真正打动武帝的人。
当天,刘彻立刻任命主父偃等三人为郎中。
随后的日子里,主父偃就像坐了火箭一样青云直上,多次被刘彻召见;然后一年之内连升四级,官至中大夫。
刘彻看人的眼光是很毒的,主父偃若没真才实学,他绝不会如此加以重用。
所以,卫青攻取河南地后,只有主父偃提出的“设立朔方郡,兴建朔方城”的方案,最符合刘彻的心意、最合乎时势的需要,也最有助于深化汉帝国对匈奴战争的整体战略。
而主父偃最厉害的一招,其实还不是这个,而是稍早之前向武帝呈上的另一个大策略。
它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推恩令”。
“兴建朔方”针对的是匈奴;而这个策略,针对的则是诸侯。
我们在前文多次说过,“诸侯坐大”是汉帝国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因为汉朝在行政上采取的是“郡国并行制”,在治国思想上采取的是黄老的“无为而治”,所以势力日渐膨胀的诸侯最终必然离心离德,对汉帝国的中央集权构成严重威胁。
这一沉疴顽疾迁延日久,积重难返,整整困扰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
早在文帝时,济北王刘兴居、淮南王刘长就曾举兵叛乱。叛乱平定后,时任太中大夫的贾谊便针对性地提出了著名的《治安策》,核心观点就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即把各大诸侯国分割成若干小诸侯国,以此削弱各诸侯王的实力。
文帝采纳并实施了这一政策。但由于当时的朝政重点在于稳定政局、恢复社会经济,为了避免矛盾激化,只削了小部分诸侯的封地,对大部分诸侯依然采取绥靖政策。
景帝即位后,采纳了晁错提出的《削藩策》,开始强力削藩,却由此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叛乱——七国之乱。随后,朝廷虽然平定了叛乱,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诸侯势力的膨胀,但问题并未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到武帝刘彻即位时,以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为首的各诸侯国,实力依然不容小觑。一心要实施大有为之政的刘彻,迟早要彻底解决诸侯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目光犀利的主父偃一下就看出了武帝的心结所在,遂于元朔二年冬上疏武帝,提出了一个彻底解决诸侯问题的策略。他在奏疏中说:
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这段话的大意是:古代的诸侯土地不超过百里,强弱的形势很容易控制。如今,有的诸侯竟然坐拥相连的几十座城池,土地上千里。天下形势宽缓时,他们容易骄奢**逸;天下形势急迫时,则容易互相结盟,联合起来反叛朝廷。如果用法令强行削减他们的土地,就会使他们产生反叛的念头——之前晁错的做法就导致了这种情况。如今,诸侯的子弟动辄十几个,却只有嫡长子世代继承;其他人虽然也是诸侯的亲骨肉,却无尺寸之地的封国,那么,仁爱孝亲之道就无从体现。希望陛下命令诸侯,让他们将朝廷的恩德推而广之,将其土地分割给所有子弟,封他们为侯。这些诸侯子弟一定人人喜悦,愿意奉行。如此,看起来是陛下施以恩德,实际上却分割了诸侯的国土;在不削减他们封地的同时,自然削弱了他们的势力。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办法。
它以“推恩”“仁孝”之名,行“割肉”“肢解”之实;打的是冠冕堂皇的儒家旗号,用的却是釜底抽薪的法家权谋。
这当然十分合乎武帝刘彻的口味。
就算诸侯王们明知此举对他们不利,从长远看跟“削藩”没有任何区别——可问题在于,“推恩”二字不仅让朝廷和天子刘彻一举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而且迎合并满足了诸侯子弟们的利益需求,这就让诸侯王们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倘若他们反对朝廷的这一做法,那根本不用朝廷站出来讲道理,他们的子弟(除了嫡长子)首先就会跳出来反对他们。用《孙子兵法》的话来说,这就叫“上下同欲者胜”——“推恩令”巧妙地把朝廷的利益和诸侯子弟的利益捆绑到了一起,剩下诸侯王们夹在中间,两头不靠,又能怎么办?
这就是“推恩令”与之前景帝强力削藩的根本区别所在——强力削藩用的是磨刀霍霍的暴力手段,必然引起诸侯的反抗;“推恩令”则披着温情脉脉的道德面纱,让你想反对都找不到正当理由。
刘彻一看完主父偃的奏疏,立刻予以采纳;随即正式颁布了“推恩令”,称:“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条上,朕且临定其号名。”(《资治通鉴·汉纪十》)
各诸侯王如果愿意推恩,把土地分封给子弟的,可以呈报,朕当确定他们的爵位名号。
在此,“或欲”一词用得十分微妙:诸侯们愿意分封的,就分封;不愿意的,朝廷也不强迫。看上去很人性化,其实是刘彻在有意试探诸侯的态度,看他们作何反应。
对此,一些政治敏感度强的诸侯,立即响应朝廷号召,如梁王刘襄、城阳王刘延等。对于这些“先进分子”,刘彻自然要拿来做一番文章,于是公开下诏对他们予以表彰,以激励其他诸侯效仿。
据司马迁在《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中记载,“推恩令”施行后,“齐国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等等,总体上成效显著;另外,班固在《汉书·武帝纪》中也称:“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两种表述结合起来看,结论就是——诸侯国开始层层削弱、越分越小了。
随着时间推移,困扰汉帝国三朝的诸侯问题,终于在武帝一朝一劳永逸地得到了解决;与此同时,汉帝国的中央集权也得到了空前的巩固和强化。
当然,也有不少实力强大的诸侯王,对于“推恩令”的颁布装聋作哑,始终不做任何表态,更没有任何行动,如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燕王刘定国、齐王刘次昌等人。
对这些人,武帝刘彻和主父偃当然另有对付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