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春,即皇后陈娇被废的一年后,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取名刘据。母以子贵,同年三月,卫子夫被正式册封为皇后。
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
当卫子夫、卫青姐弟从此步入一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生时,废后陈娇却正在她那无人问津的长门宫中咀嚼着无边的空虚寂寞冷。
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话有点儿残酷,但很真实。
当然,阿娇落到这步田地,纯属自作自受,怨不得谁。有道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卫子夫、卫青能走到今天,首先固然是因为命中有此福报,其次靠的也是他们自己的修养和本事。
尤其是卫青,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惊艳了世人。
匈奴人在一年前被卫青掏了老巢,其愤怒之情可想而知。这年秋天,匈奴军队便对汉朝展开了一连串报复行动。
匈奴先是派出两万铁骑入侵辽西郡(今辽宁省义县西),斩杀了汉朝的辽西太守,并掳掠百姓两千余人;紧接着又向西挺进,杀入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区)、雁门二郡。
此时,在这一带镇守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以来主和派的代表人物韩安国。
当初,丞相田蚡死后,韩安国曾一度代理丞相之职——这成为他一生仕途的顶点。稍后,他坐车不慎摔伤了腿,不仅没能转正,反而因伤停职了。等到他腿伤痊愈,不仅丞相已由薛泽担任,连御史大夫的位子也被原中尉张欧顶替了。没办法,韩安国只能跟张欧互换职位,出任中尉一职。
不久,他又调任卫尉,然后又以材官将军之职出镇渔阳。
表面上看,韩安国在仕途上一路走下坡似乎出于偶然——其实,自从刘彻确立反击匈奴的战略以来,像他这样的主和派逐渐失势就是一种必然了。
说白了,以韩安国为首的保守派势力若不靠边站,像卫青这种锐意进取的少壮派又如何登上政治舞台呢?
此次匈奴进犯渔阳之前,韩安国曾抓到一个匈奴俘虏,得到情报说匈奴主力已远离此地。当时恰逢农忙时节,韩安国就上疏刘彻,请求让麾下部众暂时回乡从事农业生产。刘彻看他很有把握,便批准了。可没料到,短短一个多月后,匈奴铁骑就杀到了渔阳。
眼下,韩安国手下只剩七百余人,自然不是匈奴人的对手,一战即溃,只能退回要塞自保。匈奴军队在渔阳肆意劫掠,杀掠百姓一千余人,掳走大批牛羊,然后扬长而去。刘彻闻讯大怒,遣使责问韩安国,旋即把他调到了右北平郡(今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西南)。
韩安国又愧又悔,意志消沉,几个月后就抑郁而终了。
面对北方边境燃起的熊熊烽火狼烟,刘彻当然要命卫青再一次披挂上阵。
汉军旋即兵分两路,一路由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雁门出击;另一路由老将李息统领,从代郡出击。
李息这一路出兵后,又遭遇了跟上回公孙贺一样的尴尬——找不到匈奴人。
这就是跟匈奴打仗最让人郁闷的地方。他们一贯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当你铆足了劲儿想跟他们决一死战时,他们往往躲得无影无踪;而当你以为他们已经远遁,因而放松绷紧的神经时,他们却会突然冒出来给你致命一击。
高祖刘邦时,有个叫成进的御史就说过:“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意思是匈奴人来时像猛兽群聚,去时像鸟儿飞散;与之作战,如同跟影子搏斗。
所以,面对匈奴人,你既要具备猎犬般敏锐的嗅觉,又要像优秀的猎手一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李息是景帝时代的老将了,且年少从军,军事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面对来无影去无踪的匈奴人,还是会力不从心,一筹莫展。
神奇的是,上述难题到了卫青这儿,却仿佛不存在一样。他从雁门出兵后,不但很快找到了匈奴人,而且一下就发现了匈奴此次出征的主力。
敌人有两万骑兵,而卫青麾下足有三万。这一仗,占据兵力优势的卫青大获全胜,斩首数千级,刷新了奇袭龙城的战绩。
如果说匈奴是来去无踪的风,那么卫青就是当之无愧的追风战士!
韩安国去世后,右北平太守出缺。刘彻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老将李广了。
此时,被废为庶人的李广正在闲居,没事就到终南山去打猎。有一天,他打完猎,就顺道去一个老友家喝酒。喝完已经半夜了,李广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往回走。在路过霸陵(汉文帝陵墓)时,李广恰好碰上了巡夜的霸陵县尉。
巧的是,这家伙也喝高了。两个醉汉撞在一起,注定不会有好事儿。
汉代实行夜禁制度,何况霸陵又是皇家重地。县尉一看,居然有人敢大摇大摆在他的地盘上夜行,顿时火起,便大声呵斥,命他们停下。
李广的随从赶紧上前解释,说:“这是前任将军李广。”
李广的威名,自然朝野皆知。问题是这县尉是个势利眼,知道李广眼下只是一介平民,便不买他的账;又加上喝高了,脑子不太清楚,就冷笑道:“现任将军尚且不得夜行,何况前任将军!”
这话深深伤害了李广的自尊,也给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县尉埋下了祸根。
当晚,县尉就把李广和他的随从一块儿拘了,关了一夜,次日才把他们放了。
可县尉万万没料到,不久后,朝廷的一道任命诏书下来,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前任将军”李广竟然东山再起了。更让他没料到的是,李广居然奏请天子,把他也一块儿调往了右北平。
李广这么做,可不是为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为了报复。一般来讲,李广的报复手段,无非是让县尉到边塞吃几年苦头,给他穿穿小鞋,顶多找个借口再打他几十军棍,这口恶气就算出了。
或许县尉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当这家伙急急忙忙赶到右北平报到时,李广二话不说就命人把他拉出去砍了,连理由都懒得找。
这则故事出自司马迁的《史记》,真实性应该没问题——可见李广的心胸实在不够宽广。县尉虽然是个势利眼,其言行确实让人恶心;但这只是人品问题,至少事发当晚他那么做也算是秉公执法。可李广竟如此公报私仇,草菅人命,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这件事,应该是李广生平最大的污点,也反映了他性格中的一大缺陷。
当然,是人就有缺点,谁也不可能完美无瑕。作为一代名将,李广在军事方面的天赋和才干,还是非常杰出、可圈可点的。
李广最为后人熟知的,应该就是“射虎”的故事。
就在镇守右北平期间,李广在军务之余,经常外出打猎。有一次,他看见草丛中埋伏着一只猛虎,便瞄准它一箭射出。这一箭力大势沉,箭镞深深没入了老虎的身体。可当李广走近一看,眼前哪有什么老虎,分明只有一块大石头!
李广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把箭射入石头的,随后又射了好多箭,却无论如何再也射不进去。此事传开后,人们不由啧啧称奇,无不佩服李广的神力。
除了武艺高超外,李广在“为官操守”和“对待部众”这两个方面的表现,也足以让人心生敬佩。司马迁就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做了如下记载: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李广为官廉洁,只要得到皇帝的赏赐,必分给麾下部众,平日的饮食也都跟将士们一样,从不搞特殊化。李广一辈子,当了四十多年二千石的高官,却家无余财,也从不谈论家产方面的事情。李广带兵,到了断粮缺水的地方,发现有水,士兵们不先喝个痛快,他就不靠近水边;士兵们不先吃饱饭,他自己就不吃。他对待部众,宽厚和缓,从不苛刻,所以士卒都乐意为他所用。
正是由于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加之为官清廉、善待士卒,李广的威名才能遍及朝野、震慑边关。在他镇守右北平期间,对他敬畏有加的匈奴人都称他为“汉之飞将军”,每次南侵都避开了他的地盘,“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史记·李将军列传》)。
虽然匈奴人不敢骚扰李广,但对其他汉朝将领可一点儿都不客气。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春,匈奴骑兵再度入侵上谷、渔阳二郡,杀掠汉朝官民一千余人。
这一次,武帝刘彻不想再被匈奴人牵着鼻子走了。
如果匈奴人每打一个地方,汉朝就要派兵到那儿抵御,那汉朝军队就成了疲于奔命、左支右绌的“救火队”,在战略上将始终处于被动状态。所以,刘彻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不去理会东边的敌人,而是出其不意,兵锋向西,实施一个宏大的战略计划——攻取河南地!
这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河南地”是汉代的地理名词,指的是黄河“几”字形的凸出部分,即今天所称的河套地区。此地历来以土地肥沃、水草丰美著称,古代民谚便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之说。秦朝统一后,大将蒙恬曾一度将匈奴逐出了河南地,并在黄河北岸修筑了长城。可到了汉初,匈奴人又重新将其夺取。
河南地的沦陷,对汉朝构成了极其严重的威胁,因为边境线离汉朝都城长安太近,匈奴的兵锋动辄直指长安。如文帝年间,匈奴的老上单于就曾挥师南下,从河南地突入汉朝国境,兵锋直抵离长安仅二百里的甘泉山(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
因此,汉朝若能攻取河南地,不仅能一举消除匈奴对帝国政治心脏的威胁,还能把汉匈边境向北推至长城一线;让长城发挥其本有的价值和作用,成为御敌的屏障和北伐的基地。
此时盘踞在河南地的,主要是早年归顺匈奴的白羊部落和楼烦部落,战斗力弱于匈奴本部的精锐。这也是武帝刘彻敢于构想并实施这一战略计划的原因之一。
主意已决,刘彻立刻命卫青三度出征。
这一次,卫青正式挂帅;随同出征的,有老将李息,校尉苏建、张次公等人。
刘彻和卫青商定的具体作战计划,是从云中郡出兵,沿黄河北岸向西挺进,一直打到位于河南地西北部的高阙塞(今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后旗);然后沿黄河南下,一路扫**,最终收官于汉朝西北边境的重镇陇西郡(今甘肃省临洮县)。
如此,相当于画了半个圆,在长达两千多里的战线上彻底扫**,目的是将整个河南地收入囊中。
卫青的西征军一进入河南地,白羊王和楼烦王自知不敌,连一点儿抵抗的动作都没有,就立刻带着部落向西逃窜,一口气逃到了高阙塞。
这座要塞修筑于乌拉山与狼山之间的缺口,是由北方草原进入河套地区的咽喉要道,易守难攻。白羊王和楼烦王企图凭借险要负隅顽抗——殊不知此地恰恰是卫青此次出征的主要战略目标之一。他们躲到这儿来,等于给了卫青一个搂草打兔子、一次性解决问题的良机。
很快,卫青大军进抵高阙塞,一战便将其攻克,斩首二千三百级,缴获大量物资和牲畜,首战告捷。
紧接着,汉军乘胜前进,又拿下了榆溪要塞(今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此地又称榆林塞,是蒙恬当年驱逐匈奴后所筑。然后,卫青率部翻越梓岭,渡过北河(汉时黄河在河套有南北两支,北河即北支),杀入了匈奴蒲泥王的地盘。
蒲泥王盘踞在符离要塞(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麾下部众较之白羊、楼烦二部要精锐得多。不过,他们依旧没能挡住卫青的兵锋。汉军迅速攻破要塞,斩首三千零七十一级,缴获马匹、牛、羊共计一百余万,大获全胜。
最后,卫青按原计划向南扫**,直抵陇西,终于攻取整个河南地,从此将其纳入了大汉帝国的版图。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出征,汉军的伤亡估计比较小。据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称,卫青所部是“全甲兵而还”。虽然不能把这句话理解成毫无伤亡,但相比于斩获,此战付出的代价很小,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卫青不负天子和朝野期望,再次建立大功,令刘彻感到了无比的喜悦和欣慰。
大军凯旋后,刘彻立刻封卫青为长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户;其麾下部将也跟着一荣俱荣,苏建封平陵侯,张次公封岸头侯。
河南地终于被纳入了帝国版图。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守住这片广袤的土地。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当年蒙恬修筑的各处要塞重新利用起来,加以修缮、整固,然后派兵驻防。但这样一来,后勤补给会承受很大的压力,因为眼下的河南地没有汉朝百姓,没法就地向军队供应粮秣和物资,只能由朝廷从后方千里转运。这样效率太低,且一旦出现紧急军情,后勤供应会有接续不上中断之虞。
刘彻把这个问题先抛给了内朝官,让他们想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很快,中大夫主父偃就提出了一个针对性很强的方案。
他认为,不仅要派重兵驻守河南地,而且应该在此专门设立一个行政区,并将其经营为一座军事重镇。为此,他提出了三点理由:第一,河南地平原肥沃、水草丰美,足以建设成为一个粮食供应基地,省却千里转运之劳;第二,北边的黄河与蒙恬当年修筑的长城,就是两道天堑,可阻遏匈奴兵锋;第三,只有设立行政区,才能真正开拓帝国的领土,使河南地成为日后消灭匈奴的根据地。
这个方案一呈上来,刘彻立马在心里给主父偃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可这么大的事情,终究还是得让负责行政的外朝去推动,于是刘彻就把方案转给了公卿们。不料,这帮外朝官一看就纷纷反对,说这个方案涉及面太广,具体实施起来工程量太大,劳民伤财,多有不便。时任左内史的公孙弘还举例说:“早在秦朝,蒙恬就曾发动三十万人在黄河以北筑城,后来因工程太大而中辍,最后只好放弃。”
虽然外朝公卿一片反对之声,刘彻还是力排众议,颁下诏命,全力推行主父偃的方案,宣布在河南地设立朔方郡(郡治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杭锦旗);并派卫青部将苏建负责督建朔方城,同时把当年蒙恬留下的要塞全部予以修缮,重新投入使用。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
要在遥远而蛮荒的北方地区兴建一座大型城池,所需耗费的人力、财力、物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朝廷从各地征调了十几万民夫和工匠前往朔方。而工程所需的各种器械和设备,以及士卒和民工所需的粮食、衣物等生活物资,都要由内地辗转运输,络绎不绝地运往数千里外……
工程动工不久,朝廷又从各地征募了十万百姓,命他们移民朔方,充实边塞,开垦农田,以保障军队的后勤。
一句话,这项工程及后续配套工作,耗费了大量民力,也耗费了巨量的国库储备。
司马光就在《资治通鉴》中称,因兴建朔方城,“转漕甚远,自山东(崤山以东,即中原地区)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
说国家的府库因此被掏空,显然有些夸大。但毫无疑问的是,从这一刻起,随着汉武帝征伐四夷、开疆拓土的脚步逐渐加快,汉朝从立国以来积攒下的雄厚国力,就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开始急剧消耗了。
与这个历史进程相伴随的是,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状态下享受了七八十年时代红利的汉朝百姓,也终于要开始勒紧腰带过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