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之谋:细节决定成败(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768 字 15天前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夏天,也就是刘彻勉强同意与匈奴和亲的一年多后,一个讨伐匈奴的机会终于来了。

机会源于一个叫聂壹的豪商。聂壹是雁门郡马邑县(今山西省朔州市)人,马邑地处汉、匈边境,聂壹常年在此经商,与匈奴人多有接触,十分了解匈奴在这一带的情况。此外,他对匈奴人在边塞地区的烧杀抢掠深恶痛绝,遂一直在思索对付匈奴的办法。

经过一番斟酌,聂壹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之策,旋即给朝廷的大行令王恢写了一封密信。他在信中说:“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资治通鉴·汉纪十》)

匈奴刚与我朝和亲,对我边塞之民信任不疑,可趁此机会以利诱之。然后埋伏重兵发动袭击,定可大破匈奴人。

此前,身为主战派的王恢就已多次建议刘彻出兵,却屡屡被韩安国等人顶了回来,心中甚是失落。见信后,王恢一扫沮丧的心情,立刻与聂壹取得联络,问他有何良策。

聂壹遂将计划和盘托出。他告诉王恢,可以假意把马邑献给匈奴的军臣单于,以此骗取匈奴人的信任;然后,朝廷可派遣大军在匈奴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必能将其一网打尽。

王恢大喜,当即入宫面圣。

刘彻闻报,也觉得这个计划可行,顿时跃跃欲试,当即召集群臣商议。

王恢首先发言,说:“臣听说,战国时期的代国(今河北省蔚县),北有强胡之敌,南有晋国、燕国的威胁,却能够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且仓廪充实,匈奴不敢轻易侵犯。如今陛下威德远扬,海内一统,而匈奴却屡屡南下,侵扰劫掠——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对我大汉毫无畏惧之心。臣以为,对匈奴就该强力反击,方为上策。”

主和派领袖韩安国自然又站出来反对了。

他针锋相对道:“臣也听说,当初高皇帝被围困于白登山七天七夜,几近断粮;但解围脱险后并无愤怒之心,反倒与匈奴和亲。这就是圣人的气度,以天下大局为重,不以一己私愤而伤害天下。自从与匈奴和亲,我朝获得了长久和平的利益。故臣认为,不要轻启战端,才是上策。”

一场激烈的辩论就此展开。

王恢反唇相讥道:“此言不然。高皇帝当年披坚执锐,征战天下,之所以不报平城之怨,并非力不能及,而是要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如今,匈奴连年入寇,边境一夕数惊,士卒伤亡惨重,运回来的柩车前后相望——这就是你说的和平吗?”

韩安国不接这个话茬,而是道:“军事行动的原则,是以逸待劳,以治击乱。所以不论是大军对阵还是进攻城池,都要养精蓄锐,以静制动,设法让敌人疲惫——这才是圣人的用兵之道。如果我军贸然出兵,深入大漠,势必难以建功。因为,进军太快就会缺乏粮食给养,进军缓慢就会丧失有利战机——很可能我军还没走上一千里,便已人困马乏,粮草不继。正如兵法所言,派出军队,恰是送给敌人当俘虏。”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却不能说他分析得没有道理。

不过,来自聂壹的这份计划,恰恰可以避开上述问题。所以,王恢成竹在胸道:“臣所说的进攻,并不是深入大漠长途奔袭,而是用计进行伏击。匈奴单于贪得无厌,正好以利诱之,使其深入边境;我则遴选精锐埋伏在险要之处,只要他们一进包围圈,我军便可大举出击,或攻其左翼,或攻其右翼,或截其前锋,或断其后路——如此定可生擒单于,绝对万无一失。”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当然只能由刘彻来拍板了。

其实刘彻早就有出兵的打算,只是苦于没有良机;如今王恢提出的这个计划,可谓正中下怀。所以,不管以韩安国为首的主和派如何反对,他都决定干这一票。被迫与匈奴和亲的屈辱日子,他早就受够了。

打!

刘彻的决定就这一个字。

朝廷的战争命令一下达,整个帝国就像一台机器,“隆隆”地运转了起来。

当年六月,大汉朝廷从各地集结了三十余万军队,连同大批的战车、马匹、武器、粮草等,都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雁门郡马邑县附近的山谷中。

大军一共兵分五路: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令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各领一部,分别进入预定地点埋伏,就等着匈奴人撞进这张天罗地网。

接下来,一场好戏就正式上演了。

这场戏的导演是刘彻,监制是王恢,编剧兼主演就是聂壹。

聂壹在戏中的角色,是一名叛逃者。故事一开场,聂壹就以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逃亡到了匈奴,然后拜见了军臣单于。他声称,自己常年与匈奴进行贸易,由于私运了一批汉朝禁止的货物给匈奴,遭到了马邑县衙的通缉。如今,自己走投无路,只能来投奔匈奴,为表诚意,要向单于献上一份厚礼。

军臣单于满腹狐疑,问他是何厚礼。

聂壹说:“我能砍下马邑县令和县丞的首级,把整个马邑献给大单于,城中的所有财物皆归大单于所有。”

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金银财宝对于匈奴人,具有一种条件反射般无可抗拒的**力。军臣单于自然是心动了,但他可没有蠢到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军臣单于表示,只要聂壹真的能拿下马邑县,他一定亲率大军前往,做聂壹的后盾,让他不必担心遭到汉军报复。

聂壹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发誓一定不让单于失望,旋即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他的身后,当然多出了一条尾巴——军臣单于派出探子,一路悄悄跟着聂壹回到了马邑。

此时的马邑县城,表面上一切如常,实则城中百姓早已被转移,眼下的居民多是汉军士兵假扮的。匈奴探子一入城,立刻处于汉军的监视之中。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接着第二幕就上演了。

聂壹领着一帮手下,突然攻进了县衙,顺利斩杀了县令和县丞,然后砍下二人首级,把它们高高挂在了马邑城头。

这是他跟军臣单于事先约定好的,以表明他已经控制了马邑。

聂壹的整个行动,都被自以为躲在暗处的匈奴探子尽收眼底。探子一看,这姓聂的果然言而有信,而且是动真格的,看不出有丝毫作假的嫌疑,旋即火速回报军臣单于。

正如匈奴人看到的,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的确是真的,不是道具。只不过,它们的主人并不是县令和县丞,而是两名死囚。换言之,这两个死囚就是被拉来当了一回群演,跑了一回龙套。

得知聂壹果然拿下了马邑,军臣单于大喜,立刻亲率十万铁骑南下,越过长城防线,直扑马邑而来。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离成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此刻,刘彻、王恢、聂壹,以及参与此次行动的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这个计划,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换言之,他们把所有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计划的各个主要环节上,却忽视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

而恰恰就是这个细节上的小破绽,被军臣单于捕捉到了。于是这场大戏的第三幕,聚光灯便转而打到了这个精明的大反派身上。

当军臣单于率部赶到离马邑不足百里的地方时,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成群结队的牛羊在原野上随处晃悠,但一个牧人的影子都没有。

这正常吗?

太不正常了!

匈奴人以游牧为生,他们就算丢掉自己半条命,也绝不会放任牛羊不管——所以这一幕对他们来讲,诡异得就跟大白天撞见鬼一样。

那么,汉军为何会出现这个百密一疏的破绽呢?

原因就在于他们想防止泄密,把马邑方圆百里内的百姓全都转移了,却来不及转移牛羊——结果就导致这一带牛羊成群却无人放牧。

军臣单于及时勒住了缰绳,下令部队停止前进。

虽然倍感蹊跷,但他还难以断定是不是聂壹在使诈。为了获取准确情报,军臣单于即刻派出侦察小队,在附近展开搜索,希望能抓一两条“舌头”。

很快,匈奴人发现了汉军的一座亭鄣(汉代的堡垒),马上攻了进去。亭鄣守军只有几十人,难以抵挡,悉数被杀,指挥官尉史被俘。尉史是汉代官名,边塞郡每百里置尉一人,尉史是副官,任巡逻警戒之职。

匈奴人把刀架上了尉史的脖子,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当场就“竹筒倒豆子”,把整个马邑之谋的计划一五一十全撂出来了,包括三十多万大军在各处的埋伏情况。

军臣单于闻报,不由大惊失色道:“我本来就怀疑其中有诈,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大的阴谋!”他当即下令全军撤退。匈奴军队一路急行,唯恐汉军从背后偷袭;直到撤出塞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匈奴大军绝尘而去后,埋伏在各处的汉军才陆续得到消息,赶紧向北追击——但可想而知,连匈奴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其实,在伏击计划破产后,汉军仍然有机会在匈奴人背后捅上一刀。

丢掉这个机会的人,正是王恢。

在这次行动中,王恢的任务是率领三万精兵,埋伏在最北边的位置,截击匈奴的辎重部队,断其后路。当匈奴撤退之际,王恢所部是距离敌人最近的——如果他能当机立断,从背后咬住匈奴人,或许大事仍有可为。然而,王恢犹豫了一番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在他看来,就算追上了敌人,以三万人马对战人家十万铁骑,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实在是胜算渺茫。

王恢的这一判断,乍一看好像很慎重,其实是太过保守了。因为军臣单于已经掌握了汉军的情报,必然忌惮继王恢之后的近三十万援军,绝对无心恋战;假使王恢出兵,必能有所斩获,也多少能给天子刘彻和参与行动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遗憾的是,历史不能假设。五路兵马,三十多万大军,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班师回朝了。

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物力,原本志在必得的这场伏击行动,就这样功亏一篑,以颗粒无收的结果尴尬收场。

“马邑之谋”的故事告诉我们——细节决定成败。

不论是多么完美的计划,也不论投入了多么巨大的成本,都可能由于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前功尽弃,满盘皆输。所以,越是庞大的计划,越需要指定专人去死盯一些不起眼的细节。宁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好过百密一疏,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毫无疑问,马邑之谋的失败,王恢是第一责任人。

他既是该计划的主要发起者,也是最后收场时放弃追击的指挥官,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难辞其咎,罪无可恕。

刘彻对于此次失败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当他质问王恢为何不敢追击时,王恢辩解说,以三万人去追击十万铁骑,只能是自取其辱,还说:“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史记·韩长孺列传》)意思是,他也知道回朝后自己论罪当斩,但他这么做,可以为皇帝保全三万将士的性命。

对这样的理由,刘彻当然不会接受,随后便把王恢交给了廷尉处置。

前面说过,案件只要交到廷尉手上,当事人通常难逃一死。廷尉很快就有了结论,说:“恢逗桡,当斩。”(《史记·韩长孺列传》)就是王恢怯战避敌,论罪当斩。

王恢慌了,赶紧拿出黄金千斤去贿赂丞相田蚡,请他向天子求情。

田蚡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但他之前因恃宠弄权已不受刘彻信任,现在更不敢直接去找刘彻,便去求自己的姐姐王娡,请她出面替王恢说情。田蚡还帮王娡想好了理由,说:“王恢是马邑之谋的主要策划人,现在因计划失败就要杀他,这是在替匈奴报仇啊!”

随后,王娡便照田蚡的原话跟刘彻说了,希望能留王恢一命。

可刘彻却不为所动。

他说:“正因为王恢是马邑之谋的首倡者,我才会发动天下精兵数十万,全部按照他的计划行动。而后,就算行动失败无法生擒单于,王恢所部至少应该按计划攻击匈奴的辎重部队——如此多少也能安慰一下满朝文武的失望之情。”

最后,刘彻宣布了他的决定:“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史记·韩长孺列传》)

王恢得知后,万念俱灰,旋即自杀。

王恢之死,给这起事件画上了一个令人扼腕的黑色句号。

平心而论,“马邑之谋”在战略上是完全正确的,只是战术上出现了纰漏才导致功败垂成;而王恢极力主战,对大汉的忠心也值得肯定,其谋略更是可圈可点。如此种种,正是“马邑之谋”虽然失败,却仍然在历史上拥有很高知名度的主要原因。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王恢就不该死。

他的死固然令人惋惜,但在当时的情势下,这样的悲剧结局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首先,“马邑之谋”的失败所导致的政治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因为这是自“白登之围”以来,汉朝首次主动发起对匈奴的军事行动,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在对匈奴宣战。而匈奴人的反应是可以想见的。据《史记·匈奴列传》记载:“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

自“马邑之谋”后,匈奴便断绝了和亲,然后频频进攻汉朝的边塞和交通要道,且深入汉朝国境,其次数多到不可胜计。就是说,“马邑之谋”导致汉朝的边患更严重了,边境百姓的痛苦指数也随之飙升。相应地,大汉朝廷就要承受越来越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

既然后果这么严重,那么这口黑锅应该由谁来背呢?

当然不能是天子刘彻,只能是“始作俑者”王恢。

其次,“马邑之谋”后,汉、匈之间的军事冲突注定会逐步升级,最终发展到全面战争;而王恢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的怯战避敌,无疑给此后的参战将士带来了很坏的影响。如果人人都以“替陛下保全将士”为由消极避战,那汉朝还有什么取胜的希望呢?

职是之故,刘彻就必须痛下杀手,借王恢的脑袋一用,来达到杀一儆百、惩前毖后的警示效果,彻底消除王恢的负面示范效应,从而激励大汉将士不惜代价、勇敢杀敌。

如果单纯从法律意义上讲,王恢可能罪不至死;但基于上述理由,当我们从政治的角度考量,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身为背锅侠和反面教材的王恢,不能不死。

值得一提的是,马邑之谋的另一策划者聂壹,在行动失败后去了哪里、命运如何,《史记》《汉书》都没有记载。翻检史料,这个答案竟然意外出现在了陈寿的《三国志》中:“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人也。本聂壹之后,以避怨变姓。”(《三国志·张辽传》)

三国时代的曹魏名将张辽,居然就是聂壹的后人。从陈寿的记载可知,很可能正是在马邑之谋失败后,聂壹担心遭到匈奴人的报复,只好改名换姓,从此隐匿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