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即刘彻登基的第六个年头,在帝国政治舞台上活跃了将近半个世纪并长期干预朝政的窦太后,终于放下把持多年的权柄,驾鹤西去了。
这一年,刘彻二十二岁。
风华正茂的年轻天子,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理这天下了。
刘彻收回天子大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办丧不力”为由,罢黜了窦太后任用的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旋即命武安侯田蚡继任丞相,稍后又命大农令韩安国继任御史大夫。
这一次,魏其侯窦婴没被复用。虽然他也崇奉儒学,但毕竟是窦氏外戚;随着窦太后的去世,他自然就被边缘化了。现在,刘彻更信任的,肯定是自己的母舅田蚡。
随着刘彻的亲政,朝廷在田蚡的主导下,重新展开了一度受挫的尊儒改革运动。《汉书·儒林传》称:“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
尽管后世惯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来描述和定义汉武帝的这场意识形态变革,但纵观武帝一朝的实际情况,这八个字并不十分准确——或者说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像后人理解、想象的那样。
首先,儒学取代了黄老之学,成为唯一的官方意识形态,以黄老、法家为首的其他学派也丧失了与儒家竞争“官学”地位的资格,但这并不等于诸子百家从此就完全被汉武帝摒弃了。
实际上,在儒学被汉武帝定于一尊的同时,诸子百家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依旧活跃在当时的朝廷和民间;且研习诸子百家之学的一些代表人物,也依旧得到了武帝的重用。
对此,跟武帝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司马迁,也许是最有发言权的。他说:“至今上即位,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史记·龟策列传》)
刘彻即位后,为才学、艺能之士广开门路,尽力延揽诸子百家之学,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能为朝廷效力;而能力超群者更能得到重用,没有任何偏袒。
诚如司马迁所言,武帝一朝得其重用的许多大臣,都不是儒家学者,如韩安国、张汤、杜周等人,皆法家信徒;主父偃、严安、徐乐等人,学的是纵横之术;汲黯、郑当时等人,是黄老的代表人物;还有武帝近臣东方朔,则属于杂家。
由此可见,从严格意义上讲,与其说汉武帝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如说他是在“尊奉儒术”的同时“悉延百家”——一方面把儒学尊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一方面却又给诸子百家留下了生存发展的空间。如此既有了统一的治国思想,同时又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让一切思想学说皆能为其所用。
说白了,政治都是实用主义的。只要能为自己的统治服务,只要有助于解决国家、社会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武帝刘彻又何必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在历史上,真正禁绝百家而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其实是秦始皇。秦国利用法家的严刑峻法和军国主义政策强势崛起,统一了天下;而后始皇嬴政又把法家的统治思想推向极致,以“焚书坑儒”的方式强力实行愚民政策与思想专制。然而最终,也恰恰是法家的苛政和暴虐统治,导致了秦朝的二世而亡。
鉴于这样的历史教训,武帝刘彻又怎么可能只用一种思想学说来束缚自己,继而重蹈秦朝的覆辙呢?
关于这一点,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有一段记载,就很能说明问题,也足以跟司马迁的上述说法相互印证:
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秦朝为了统一思想,一举终结了自春秋战国以来百家争鸣的局面,企图通过焚毁百家经典、不让百姓读书的专制手段来实行愚民统治,结果失败了。所以汉朝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广泛收集民间藏书,重新接续先秦百家争鸣、学术自由的传统。到了汉武帝一朝,更是建立了“国家图书馆”和“古籍研究院”,专门命人对那些“书缺简脱”的百家典籍进行搜集、整理、校对、研究,最后由国家统一收藏。
当然,说汉武帝“悉延百家之学”,并不意味着诸子百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同等重要的。最被他看重的,当然还是儒、法二家。因为在当时,这两者最有利于强化中央集权,最有利于统一人心,从而最符合汉武帝的统治利益。在此,儒家提供了汉武帝所需的思想资源、道义资源和理论框架,法家则是作为实际政治操作中的秘籍和利器;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马克思说过:“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正是基于这样的实用主义态度,大汉帝国从汉武帝时代开始,逐渐形成了所谓“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的“汉家制度”——儒家的“德治仁政”与法家的“严刑峻法”杂糅互补。
这样一种颇具创造性的治国之道,在实践中被证明是十分有效的。从此不仅被后来的汉家天子,也被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所继承,最终成了古代中国延续两千余年的政治传统。
尽管日后的汉武帝以雄才大略、乾纲独断著称,但在亲政之初,由于经验的缺乏,他却一度遭遇了皇权被架空的危机。
问题就出在他的母舅田蚡身上。
一开始,刘彻对田蚡非常信任,把帝国的日常政务全都交给他打理。田蚡每次入宫奏事,刘彻都会花很长时间听取他的报告,并跟他一起讨论。而他的所有建言献策,基本上都会得到刘彻的采纳;他推荐的官员,也都会得到提拔任用。
然而,没过多久,刘彻却无奈地发现——田蚡恃宠而骄,大有将他架空之势!
田蚡虽然有些才干,但生性骄奢,本来就不是一个淡泊的人,如今骤然获得丞相大权,其欲望和野心更是迅速膨胀。他一上位,便大肆修建豪华宅邸,并在京城内外搜刮了大批良田和极具升值潜力的土地。同时他还派人到各个郡县,以采办物品为由广收贿赂,顺带采择了大批美女。短时间内,田蚡的家中便姬妾成群、美女如云,金银珠玉堆积如山,各种奇珍异宝更是不可胜数。
如果田蚡仅仅是贪财好色,却能在朝政上秉持公心、尽忠竭力的话,刘彻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题是田蚡得寸进尺,在大肆贪腐的同时还极力培植党羽——这就让刘彻无法容忍了。
凡是田蚡推荐的官员,一般情况下刘彻都会批准——但前提是这些人必须具有真才实学,并具备与其职位相应的行政经验。可田蚡却无视这一原则,动不动就把一些不学无术、资历甚浅的人提拔为二千石官员。不难发现,这些人或者跟他关系匪浅,或者给了他可观的贿赂。
对此,司马迁给出了四个字的评语——“权移主上”,意思就是权力从人主那儿被转移到田蚡手上了。
刘彻决定给田蚡敲敲警钟。
有一天,当田蚡又提交了一份长长的用人名单后,刘彻忽然说了一句:“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你的人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
这话貌似平淡,其实充满嘲讽,无异于一巴掌抽在了田蚡脸上。
田蚡大为惭悚,许久不敢吭声。
刘彻原以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田蚡一定会从此收敛——没想到这家伙依旧执迷不悟,没多久又提了一个要求,说要拿“考工室”的地皮盖房子。所谓考工室,就是皇家器械制造厂,专门制造各种御用物品,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兵器。
田蚡竟然利欲熏心、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那就不能怪刘彻发飙了。
那天,刘彻生平第一次对田蚡发出了咆哮:“君何不遂取武库!”(《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你何不把朝廷武器库也拿走算了!
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田蚡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慌忙伏地谢罪。
从这件事后,田蚡总算学会了收敛,也总算认识到——他这个年轻的外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刘彻对田蚡颇感失望,却又不敢轻易罢黜他。因为窦太后虽然不在了,但刘彻上面还有他那精明过人的母后王娡。在当时的外戚中,最受王娡宠信的,就是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蚡。换言之,田蚡之所以敢为所欲为,就是仗着有太后为他撑腰。
被警告了几次后,田蚡在刘彻面前算是有所收敛;可在面对满朝文武的时候,却依旧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几年后,朝中有两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就是因为得罪了田蚡,下场都极为凄惨:一个被满门抄斩,一个被斩首弃市。
前者是在七国之乱中立下战功的名将灌夫,后者就是昔日的显赫外戚窦婴。
当然,这是后话。
建元六年八月,一封来自帝国南部边陲的求救信,被快马送进了长安的未央宫。
求救信来自南越国(都城番禺,今广东省广州市),其国王赵胡声称遭到了闽越国(都城东治,今福建省福州市)的攻击,请求大汉天子发兵救援。
“越”(也作“粤”)是中国古代南方的一个古老部族,支系众多,自先秦以来统称为“百越”,分布在东南沿海一带。据《汉书·地理志》记载:“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其分布范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南部、上海、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南越和闽越,便是其中的两个部落王国。
早在高祖时期,南越、闽越等国就已经成为大汉的藩属国,大体上既臣服于汉朝又相对独立。多年来,由于各种历史积怨,南越、闽越、东越等国彼此之间纷争不断,经常相互攻伐。
比如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秋,闽越国就曾悍然发兵,进攻其北边的东越国(都城东瓯,今浙江省温州市)。刘彻及时派兵援救,迫使闽越撤兵,东越才幸免于难。不久,东越国王害怕闽越再打过来,请求举国北迁;后经刘彻同意,被安置在江淮一带。
如今,闽越死性不改,又掉头入侵南越,显然没把大汉朝廷放在眼里。刘彻立刻下令,命大行令王恢、大农令韩安国各率一路大军,分别从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会稽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出发,兵分两路讨伐闽越国。
闽越国王骆郢得到消息,当即派出精锐据守仙霞岭(今闽、浙、赣交界处)的险关要隘,大有跟汉军死磕到底之势。
眼看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闽越却爆发了一场内讧。
内讧的主导者,是闽越国王骆郢的弟弟骆余善。
此人早就在觊觎王位。如今见汉朝大兵压境,而闽越国内又人心惶惶,骆余善意识到篡位的时机已经成熟,遂暗中召集闽越国相和宗族首领们开了个会,对众人说:“大王擅自发兵进攻南越,所以天子出动大军来讨伐我们。汉军兵力强大,就算我们侥幸打赢了,其后续部队也会源源不断,一直打到我们被灭国为止。而今之计,不如杀了大王以谢天子。天子若罢兵,咱们国家就保住了;若不肯罢兵,咱们就力战到底,就算败了,也可以逃到海上。”
众人也知道跟汉朝对抗是以卵击石,遂一拍即合。
于是,骆郢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自己的弟弟和臣子们干掉了,其首级很快被送到了王恢手上。
此时汉军还未行至仙霞岭,就收到了骆郢的首级。王恢大喜,一边派人飞报朝廷、传首京师,一边赶紧通知另一路的韩安国停止进兵。
刘彻认为,既然罪魁祸首已然伏诛,那就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随即下诏班师。韩安国在这次回朝后,被擢升为御史大夫。
骆余善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一场灭国之灾,一时间威震国内,各部族首领纷纷归附。虽然取得了闽越国的实际控制权,但骆余善要想当上国王,必须得到大汉朝廷的册封。就在他眼巴巴等着册封的时候,朝廷的诏书到了——可上面的名字却不是他,而是闽越首任国王骆无诸的孙子骆丑(朝廷封其为越繇王)。
刘彻这是唱的哪一出?
骆余善顿时有些发蒙。
刘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对骆余善的野心洞若观火。之前骆郢到处搞事,这个骆余善其实没少跟着掺和;现在他悍然干掉骆郢,无非是为了自己上位,并不是出自对汉朝的忠诚。刘彻若是扶这样一个野心家上台,等于是在助长他的势力,也无异于在给朝廷自己制造不稳定因素。
所以,刘彻绝不可能把闽越国交给骆余善。
不过话说回来,对朝廷而言,骆余善诛杀骆郢也算是功劳一件;如果不给他任何回报,一来难以服众,二来也不利于闽越国的稳定——很可能骆余善一怒之下,就又把刚上位的骆丑干掉了。
对此,刘彻自然是有后手的。
就在册封骆丑后没几天,朝廷的第二道诏书就到了:册封骆余善为东越王——也就是把之前东越国北迁之后空出来的地盘给了他,免得他跟骆丑“一栖不两雄”,再度窝里斗。
如此一来,就能让骆丑和骆余善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制约。只有这样的羁縻之策,才最符合大汉朝廷的利益。
出兵闽越,稳定南方,只是刘彻征伐四方的前奏曲。
刘彻心里很清楚,帝国最大的忧患,不是南边的百越,而是北方的匈奴。
匈奴是古代生活在蒙古高原的一个游牧民族,兴起于阴山山脉(今内蒙古)的南麓。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匈奴便已成为中原各国的劲敌;不过在战国末年,曾遭到赵国名将李牧的一次沉重打击,一度衰落。秦朝统一后,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夺取了河套地区,将匈奴驱赶到了漠北,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过秦论》)。
秦末汉初,匈奴的冒顿单于强势崛起,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东灭东胡,西平月氏,控制西域;并挥师南下,再度侵入河套地区,对刚刚立国的汉朝构成了严重威胁。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匈奴大举南侵,兵抵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见国门洞开,形势危急,刘邦遂亲率大军北征,却在白登山(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被围七天七夜,险些丧命。刘邦被迫采纳陈平之计,以重金贿赂匈奴阏氏(匈奴单于、亲王之妻的统称),才得以死里逃生。
白登之围,给汉朝君臣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此后,汉朝只能委曲求全,长年向匈奴奉送美女和大量财物,以所谓的“和亲”之策换取帝国北疆的安宁。然而,这种安宁既是表面的,也是脆弱的。事实上,匈奴从未停止过对汉朝的侵扰和劫掠,始终是汉朝的心腹大患。遗憾的是,当时国力羸弱的汉朝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就这样,从大汉立国之初就定下的和亲之策,一直延续到了武帝一朝。
对此,生性英武、血气方刚的刘彻极度不甘。如今的大汉帝国,经过七十余年的韬光养晦和休养生息,已经变得国富民强,刘彻本人实施的也是大有为之政。在他心中,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想讨平匈奴、一雪前耻。
建元六年冬,即平定闽越的几个月后,匈奴人遣使来到长安,再次向大汉请求和亲。说难听点儿,就是再一次“索贿”来了。
匈奴人如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这种屈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从个人角度来说,刘彻肯定是想一口回绝的;可身为天子,他却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为此,刘彻特意召集群臣开了个会,想看看文武百官究竟是什么态度。
专门负责外交事务的大行令王恢率先表态,他直截了当道:“大汉每次与匈奴和亲,往往维持不了几年,他们就会背盟毁约。不如干脆拒绝他们的要求,出兵讨伐。”
王恢是燕地人,早前长期在边塞任职,非常熟悉匈奴人的情况——他敢提议开战,自然是有一定把握的。
然而,御史大夫韩安国当即表示反对。他说:“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像飞鸟一样到处迁徙,很难制服。若是开战,我军要跋涉数千里与其争锋,势必人马疲敝,而匈奴人则是以逸待劳。这是很危险的事,不如与匈奴和亲。”
群臣大部分都赞同韩安国,建议和亲,反对开战。
虽然眼下的大汉帝国早已今非昔比,但“白登之围”给人们留下的心理阴影依旧难以消除。换言之,强大的历史惯性和人的惰性,仍然支配着大部分朝臣——既然通过和亲就能跟匈奴相安无事,又何必改弦更张、冒险开战呢?
见此情形,刘彻深感无奈。
他意识到征讨匈奴的时机尚不成熟,只好继续隐忍,同意了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