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天人三策”,刘彻对董仲舒大为赏识,立刻任命他为江都(今江苏省扬州市)国相。江都王刘非是刘彻的异母兄,是个生性骄狂的莽夫,一向好勇斗狠,不守法纪。刘彻之所以做出这项任命,一来是让董仲舒对刘非有所匡正;二来则是有意扔给董仲舒一块烫手山芋,以此考察他的实际工作能力。
董仲舒没有让刘彻失望。
他到江都之后,处处用儒家礼法约束刘非。刘非因此收敛了许多,对董仲舒也挺敬重。按理说,像董仲舒这样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人,迟早会被授予要职,乃至封侯拜相。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短短几年后,董仲舒就因一道论述灾异的奏章触痛了刘彻敏感的神经,差点儿被砍了脑袋。董仲舒惶恐,不久便辞官归隐。后来,董仲舒虽一度复出,就任胶西国相,但为时只有四年,此后便再度辞官,回到老家闭门著书,终其一生再也没有重归政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年少气盛的刘彻如此兴师动众地搞“贤良策试”,自然引起了窦太后的警觉。
老太后虽然年事已高,且双目失明,但她的脑子并不糊涂,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深知孙儿搞这些事情,矛头所指正是汉家天下七十年来信守奉行的黄老治国之策。
你想干啥?我老人家还没入土呢,岂能听任你这毛头小子肆意胡来?
很快,窦太后便授意一个人给刘彻上了道奏章。
这个人,正是刘彻的首任师傅、现任丞相卫绾。
卫绾在奏章中称:“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者,请皆罢。”意思就是这次参加策试的人中,有不少法家和纵横家的信徒,其言足以扰乱国政,请皇帝一概罢退。
刘彻当然也知道,卫绾的背后站着那位居于深宫却耳目灵通的老祖母。迫于压力,刘彻批准了卫绾的奏章,罢退了大部分“贤良”,但还是留下了少数几个他看好的人才,比如董仲舒;再如治纵横术的严助,被任命为太中大夫;治儒学的公孙弘,被拜为博士。
老太后一看孙儿还算听话,没搞出什么幺蛾子,也就不再深究了。
可她并没料到,这只是刘彻的缓兵之计。
当年六月,也就是“贤良策试”结束还不到半年,刘彻就突然下诏,罢免了卫绾的相职;同时以魏其侯窦婴为丞相,武安侯田蚡为太尉。
这两个人,都是当朝外戚的代表人物。
前文已述,窦婴虽是窦太后的堂侄,可向来跟老太后不是一条心。当初窦婴就因公然反对立梁王为储君,遭到窦太后剥夺“门籍”、不得朝觐的处罚。此后,七国之乱爆发,窦婴临危受命,出任大将军,与周亚夫联手平定了叛乱,因功封侯,从此贵倾公卿。
窦婴是窦氏家族中的异类。尽管窦太后要求诸窦都要奉行黄老之学,可窦婴偏偏不听她的,一向倾心儒学。眼下刘彻要尊儒,当然要把既有身份背景又跟自己志趣相投的窦婴推到台前。
田蚡是刘彻的母舅,景帝后期任中大夫,位居要津;其思想成分虽说比较驳杂,但总体上也是倾向儒家的。《资治通鉴·汉纪九》就称:“上(刘彻)雅向儒术,(窦)婴、(田)蚡俱好儒。”
任命了窦婴和田蚡这两个得力的外戚后,刘彻又迅速提拔了两个人做他们的副手:一个叫赵绾,出任御史大夫;另一个就是最早将儒学思想传授给刘彻的王臧,出任郎中令。
几乎在转瞬之间,刘彻便建立了自己的政治班底,一举控制了朝廷的政治、军事及监察和宫禁大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让儒学取代黄老之学成为帝国的统治思想,刘彻当然需要这么一个班底为他冲锋陷阵。
相对于窦婴和田蚡,赵绾和王臧几乎可以说是“纯儒”。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师,名叫申培,是享誉当世的儒学泰斗,也是儒家的正宗学派——“鲁学”的代表人物。申培时年已经八十多岁,还在家乡授徒讲学,被世人尊称为“申公”。
作为大儒申公的高足,赵绾和王臧能够站在这场尊儒运动的前列,内心当然是倍感自豪的,并且充满了使命感。所以,刚一上任,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向刘彻提出了一项建议——兴建明堂。
所谓明堂,按《周礼》和《礼记》的相关记载,是上古帝王秉承天命、统驭万民的标志性建筑,也是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场所,在儒家的政治思想体系内拥有非常特殊的地位。若欲全面推行儒学,首先要做的事,当然就是在帝国的政治中心修建一座明堂了。
然而,由于年代久远,明堂的具体形制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为此,赵绾和王臧力劝刘彻邀请他们的老师申公出山,主持明堂的兴建事宜。
很快,刘彻就用最高礼节把申公请到了长安。刚一见面,年轻的天子便用一种谦逊和诚恳的态度,向申公请教治国之道。没想到,这位当世大儒闻言之后,捋了半天的白须,最后只说了一句:“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资治通鉴·汉纪九》)
治理国家,关键不在多说话,而在多做事!
刘彻等了半天,以为申公还有下文,结果却没了下文。当时的气氛相当尴尬。刘彻颇觉扫兴,只好草草结束了这次召见。
其实刘彻也知道,申公的话正是孔子的遗教:“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这话本身没错,问题是它太简单了,简单到在刘彻听来就跟没说一样。要知道,当时的武帝年仅十七岁,正是喜欢华丽辞藻和豪言壮语的年纪,怎么可能听得懂申公的“微言大义”呢?必须是像董仲舒那种汪洋恣肆、雄辩滔滔的文章和言辞,才合乎他的胃口。
虽然对申公没什么好感,但既然用“驷马安车”把人给请来了,总不能再把人赶回去。随后,刘彻便给申公安排了一个“太中大夫”的职务,让他负责“修明堂、改正朔、易服色”等相关事宜。
紧接着,窦、田、赵、王等人又在刘彻的全力支持下,紧锣密鼓地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较为重要的有三项:
一、令列侯就国。
二、以礼为服制。
三、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
所谓“令列侯就国”,就是命令那些享有封邑的列侯离开京师,前往各自的封地居住。其实,这项法令从文帝时期早已颁布,却形同虚设,无人遵守。究其原因,就在于那些养尊处优的列侯总想“一根甘蔗两头甜”:既占有封邑带给他们的源源不绝的财富,又留在京师占得政治上的先机。
住在天子脚下,其近水楼台的优势是至为明显的。但凡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赖在京师不走的侯爷总能第一时间得知。个别手眼通天的家伙,甚至在政策酝酿阶段就能获悉一些关键情报——如此一来,无论朝廷出台什么政策,也无论这些政策对他们有利还是不利,侯爷们总能提前制定应对的策略,充分掌握主动权。
对于这样一些有法不依、骄纵难制的权贵,历任汉家天子都很头疼。刘彻此次重申这项法令,就是要借改革之机重塑朝廷权威,打击不法权贵。
再来看“以礼为服制”,其意就是从老百姓的婚丧嫁娶等日常生活入手,开始逐步建立儒家的礼法规范,直至推广到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后,所谓“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意思就是从窦氏族人和刘氏宗室中抓几个骄纵不法的家伙出来,削除他们的外戚和皇家族籍、剥夺他们的相应特权,从而杀鸡儆猴,震慑那些目无国法的权贵。
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改革一样,这些措施一出台,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在权贵阶层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也激起了无比强烈的反弹。
这是令刘彻始料未及的。
年仅十七岁的天子,显然低估了这些权贵的能量。
当然,关键倒不是这些权贵的能量有多强大,以至连天子都动不了他们;而是他们背后那个无比强大、没人可以撼动的靠山——窦太后。
对于少年天子及窦、田、赵、王的所作所为,窦太后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事实上,从刘彻把卫绾罢相并擢用窦婴、田蚡等人的那天起,窦太后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她故意保持沉默,目的就是让刘彻他们去闹,闹得越欢越好。因为以老太后数十年的政治经验来看,刘彻等人的所谓尊儒改革运动,迟早会触动权贵们的利益,从而导致天怒人怨、朝野沸腾。
等他们走到这一步,老太后再从容出手也不迟。用通俗的话说,这就叫“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而用文雅一点的说法,这就叫欲擒故纵,后发制人。
不出窦太后所料,上述改革措施一出台,那些不愿“就国”的列侯,以及遭到打压的外戚和宗室成员,便立马抱成一团,轮番来向她告状。“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表面上,刘彻是大汉帝国的天子;可实际上,他却是一只身不由己的风筝。不论他飞得多高多远,始终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拴在他的身上——而丝线的另一头,就紧紧攥在窦太后的手里。
尽管景帝临终前特意为刘彻加了冠礼,让他一即位就能亲政,但这丝毫阻止不了窦太后对朝政的监控——事实上,从刘彻登基的第一天起,窦太后就要求他,朝中无论大小事务,一律都要向她奏报。
刘彻敢说不吗?
他当然不敢。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太后对满朝文武的影响力,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对这汉家天下的实际控制力。
对于少年天子的处境,他手下那几位改革干将都极为不平。他们意识到,要想让儒学取代黄老,首先必须让天子脱离窦太后的掌控。换言之,既然新旧思想的冲突已是既成事实,新旧势力的较量也已不可避免,那就索性撕破脸面,跟窦太后来一场巅峰对决。
为此,御史大夫赵绾当即上奏,建议刘彻乾纲独断——从今往后,一切政务都不要向窦太后奏报。
赵绾的目的,就是想利用这次冲突,一举剥夺窦太后的监国之权。
这无疑是在向窦太后宣战!
可想而知,此举纯属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能加速这场尊儒改革运动的失败。
毕竟,当时的武帝只有十七岁,即位也才一年多,根本没有能力跟窦太后抗衡。他之所以敢发动这场改革,不过是出于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和一腔热血而已;事先既没有进行可行性分析,对改革必将遭遇的困难和阻力也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任何应变方案。所以,当权贵们一抱团,缩到窦太后的羽翼下之后,刘彻事实上已经没辙了。
别说他不敢采纳赵绾的提议,跟窦太后撕破脸;就算他敢,结局也注定是失败。
此时,本已打算出手的窦太后,又接到眼线奏报,说赵绾怂恿皇帝向她发难。老太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居然敢向她宣战。
窦太后勃然大怒道:“此欲复为新垣平邪!”(《汉书·田蚡传》)
这个赵绾,想当新垣平第二吗?!
老太后所说的新垣平,是文帝时期的一个江湖术士,曾经用一些神神鬼鬼的伎俩骗取了文帝的信任;还怂恿文帝改正朔、易服色、祭祀鬼神等。后来有人揭发了他的骗术,文帝大怒,便将其诛杀,并夷灭三族。
此刻,窦太后把赵绾比作新垣平,显然是给这场尊儒改革运动定了性,同时也意味着要大开杀戒了。
很快,窦太后就命人暗中对赵绾和王臧进行了一番彻底调查,搜罗了一些二人贪赃枉法的“犯罪证据”,然后就把那堆证据扔到了刘彻面前;同时以“宠幸奸佞,妄改祖制”为由,把刘彻骂了个狗血喷头。
此刻的少年天子,满腔的雄心壮志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感。
尽管刘彻并不认为赵绾和王臧是贪鄙之人,但谁都知道,官场上的人很少是干净的,赵、王二人当官这么多年,背后有些猫腻也属正常。况且窦太后一心想拿他们开刀,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面对声色俱厉的太皇太后,少年天子只能“诺诺”连声,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眼下,除了丢卒保车、壮士断腕,刘彻已经别无选择。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刘彻无奈地颁下诏书,把“修明堂,改正朔,易服色”等尊儒事宜全盘废止,包括那些整治权贵的改革举措也一齐罢废。同时,将赵绾和王臧逮捕下狱。几天后,两人就在狱中自杀了。稍后,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均被免职,大儒申公也被赶回了老家。而窦太后的人则立刻占据了权力中枢:许昌出任丞相,庄青翟出任御史大夫,石建出任郎中令。
一场雄心勃勃的改革运动就这么偃旗息鼓、无果而终了。
武帝刘彻就像一支不甘受困于囊中的利锥,迫不及待地想要刺破皮囊、崭露头角,没想到刚一露头,便被窦太后削掉了锋芒。
这是刘彻有生以来遭遇的第一次严重挫折。此后数年,这个少年天子明显消沉了下去,只能以飞鹰走马来自娱。当然,刘彻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在冷静下来后,他一定会对这场失败的改革进行复盘和思考,也一定会从这次失败中悟出一个道理:玩政治,不能靠理想和热血,而要靠手腕和实力。
如果说,一个人的成长通常会有一个标志性事件的话,那么,刘彻成长的标志,绝不是当初景帝为他举行的那场冠礼,而是十八岁这年祖母强加给他的这场挫折。
当一个年轻人蓦然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友善的时候,他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