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被逼自杀的这一年,刘彻十四岁,已经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了七年。
七年来,景帝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宫廷教育。他为刘彻选定的第一任太傅,名叫卫绾。卫绾是当时朝野知名的忠厚长者。早在文帝时期,时任中郎将的卫绾便因敦厚质朴而颇受文帝赏识,所以文帝临终前,特意叮嘱景帝:“绾长者,善遇之。”(《汉书·卫绾传》)
然而,景帝登基后,好像忘了文帝的嘱咐,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卫绾晾在一边。
其实,景帝并不健忘。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因有三。
首先,早在景帝还是太子时,卫绾就曾在无意中得罪过他。这个心结,景帝始终没有解开。事情缘于一次宴会。当时,景帝为了跟文帝左右的大臣增进感情,时常邀请他们到东宫赴宴。有一次,卫绾也在受邀之列。可就是那一次,其他客人都到了,唯独卫绾以生病为由,婉拒了景帝的邀请。对此,景帝极为不悦。当然,景帝也知道,卫绾不来,是因为避免“私交太子”之嫌——而这一点,恰恰也是他生性忠谨的表现。可即便了解卫绾的苦衷,景帝心里还是生出了芥蒂。
其次,景帝之所以迟迟不重用卫绾,是有意通过一段时间的“冷藏”,来进一步考验卫绾的品质。卫绾在当时虽以纯朴、忠厚著称,但很难说,这不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刻意进行的道德伪装。在历史上,为博取清誉而上演道德秀的人并不少见。所以,要了解卫绾是否真的配得上他享有的名誉,就有必要让他坐坐冷板凳,看看他的表现。
于是,景帝登基后,对文帝一朝的大臣几乎都有重用,唯独对卫绾不闻不问。可是,卫绾却毫无怨言,仍旧在本职岗位上表现得兢兢业业。身为朝中资格最老的中郎将,卫绾非但没有倚老卖老,反而比一些后进更为谦逊。凡是和同僚一起做事,出了错就揽在自己身上,有了功劳则全部让给别人,其敦厚、恭谨之状一如既往。
景帝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终于有一天,他到上林苑狩猎,特意召卫绾前来“参乘”。所谓参乘,就是随驾同行的意思,这可是天子近臣才有的荣宠。
“你知道,朕为何召你参乘吗?”景帝问。
“臣不知。”卫绾答。
“当初,朕在东宫,请你赴宴,你为何不来?”景帝旧事重提,不仅是想解开当初的心结,也是想试探一下卫绾,看他时至今日,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说辞替自己辩解。
“臣当时抱病在身,不便赴宴,请陛下治臣不敬之罪。”
卫绾仍旧坚持当时的说法,既无辩白之意,更无阿谀之容。
景帝一听,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对卫绾平添了几分敬重和信任。因为,既然卫绾明知景帝对他一直心存芥蒂,却仍旧不改当年说辞,那就足以说明,他并不认为自己当初那么做是错的——而且足以见出,他并不是一个见机行事、没有原则的人。进而言之,既然当初卫绾能够绝对忠于文帝、不与太子私下结交,那么现在,以他那始终如一、其介如石的品格与操守,无疑也会把同样的忠诚毫无保留地献给景帝。
这样的人,当然是值得信赖的。
不过,尽管景帝已经在心里原谅了卫绾,但还是没有立即委以重任,而是给了他一个河间王太傅的职位。从官阶上说,这是升迁;可要论实权,一个藩王太傅显然不如一个京官。所以,这样的安排对卫绾而言,无异于明升暗降。
这又是为何呢?既然景帝已经认可了卫绾,为什么还不重用他?
这就要谈到第三点——帝王的用人之术。
自古以来,帝王的用人之术,皆脱不开“恩、威、刑、赏”四个字。就是说,要获得臣子的忠诚和拥戴,就得“恩、威、刑、赏皆自天子出”。卫绾虽为忠良,但毕竟是前朝旧臣,其功名、富贵皆文帝所赐,并非来自景帝。因此,景帝在重用卫绾之前,必然要先挥舞一下恩威的大棒,才能真正收服其心。换言之,不论一个皇帝从前任那里继承了多少人才资源,都必须花心思进行收揽人心的工作,否则,权力的基础终究是不稳固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么好当——你固然可以从上一任天子那里继承权力和人才资源,但要如何使用权力、如何驾驭人才,就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自古以来,很多帝王守不住祖宗的江山,原因固然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缺乏帝王之术和驭人之才了。
因此,景帝故意把卫绾外放为藩王太傅,就是想树立恩威。他这么做,等于在告诉卫绾:不论你在前朝有过怎样的资历和贡献,从此一切归零;往后,如果你干得好,朕可以给你更大的权力(恩),要是干得不好,朕也可以随时让你回家抱孩子(威)。
还好,卫绾最终还是没有回家抱孩子。因为他的运气不错,刚刚调任河间,大显身手的机会便不期而至——七国之乱爆发了。于是,卫绾临危受命,被景帝封为将军,组织河间军队抗击叛军,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平定叛乱后,卫绾终于迎来仕途辉煌,被景帝擢升为中尉(首都卫戍司令),不久又封为建陵侯。
刘彻当上太子后,卫绾旋即被景帝选定为太子太傅。在卫绾的言传身教之下,刘彻的学业和品行都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熏陶,逐渐成长为景帝心目中合格的储君。与此同时,卫绾也得到了景帝极大的宠信。“天子以为(卫绾)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汉书·卫绾传》)
卫绾在东宫教了刘彻三年,随后升任御史大夫;几年后终于位极人臣,官拜丞相。从卫绾手中接过东宫教鞭的人,是刘彻的第二任老师、太子少傅王臧。
跟卫绾比起来,王臧任职东宫的时间要短得多;可他所传授的某些东西,却对刘彻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同时也对此后的中国历史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决定性影响。
王臧所传授的,正是儒学。
众所周知,大汉自开国以来,一直以黄老之学为最高的统治思想。所谓黄老之学,就是奉黄帝、老子为鼻祖,以道家思想为主体,结合法家、阴阳家、墨家等诸家学说而成的一种哲学思想。
秦亡汉兴之际,天下凋敝,财竭民穷,亟须恢复并发展社会经济,而黄老思想所倡导的“与民休息,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正好顺应了当时的形势,因而被汉家君臣奉为圭臬。到了景帝一朝,黄老思想依然占据统治地位。尤其是窦太后,更是将其视为治国安民的无上法宝,要求皇族成员和窦氏族人都要读其书、尊其术。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唯黄老思想独尊的环境之下,儒者王臧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刘彻的第二任老师。
当然,王臧给刘彻开的课,表面上还是以黄老之学为主;但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还是有意无意地在刘彻的精神土壤中植入了一些儒家思想的种子。后来,当窦太后和景帝蓦然发现这个错误,想赶紧撤掉王臧的时候,儒学的种子早已在刘彻心中悄然发芽了。
除了给刘彻提供最好的宫廷教育外,景帝还特意给他安排了许多参与朝政的机会,以此考察并锻炼他的能力。而自幼就“聪明睿彻”的刘彻,当然不会令景帝失望。
有一次,廷尉呈报了一桩案子。这是一起凶杀案,凶手名叫防年,被害人是防年的继母。该案的案情并不复杂:起因是防年的继母陈氏与人私通,被防年之父发现;陈氏恼羞成怒,将其父毒死;防年得知后,愤而杀死陈氏,为父亲报了仇——按照汉律,杀母是大逆之罪,应处极刑,廷尉便据此判了防年大逆之罪。
景帝看完卷宗,没做任何表态,而是把案子转给了刘彻,让他谈谈看法。刘彻翻开卷宗,迅速扫了一眼,马上就有了结论。
他告诉景帝:世人常说,“继母如母”,可见继母其实不如生母;只因父亲对继母之爱,才将其比作生母。如今,防年的继母不守妇道,且亲手杀害其父,在下手的那一刻,防年与继母的亲情便已断绝。所以,防年杀她,就跟杀普通人一样,不宜以大逆之罪论处。
景帝听完,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很显然,太子的看法正与他所想的不谋而合。随后,景帝便以一般杀人罪判处了这桩案子。满朝文武听说后,都认为此案断得公允,并对太子的表现赞不绝口。
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景帝刘启突然患病,且病势沉重。他自知不久于人世,遂于弥留之际做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为刘彻举行了“冠礼”。
所谓冠礼,是古代贵族子弟的一种成人仪式。按照周朝传下来的礼制,男子必须年满二十才能加冠。加冠之后,才算正式迈入成人的行列;若是君王,也必须加冠之后才能亲政。而景帝为刘彻加冠的这一年,刘彻只有十六岁。很显然,景帝这么做,就是要抢在辞世之前,为刘彻的登基和顺利行使皇权铺下最后一块不可或缺的砖石。同时,这么做也是景帝对朝野上下的一种公开表态——皇太子刘彻虽然年仅十六,但他的智慧和能力却远远超过同龄人,足以和成人比肩,因而完全有资格亲自执掌朝政,统治这个广土众民的帝国。
景帝做出这样的表态,绝非可有可无。因为,刘彻的祖母窦太后和母后王娡都不是简单的女人,她们都有干预朝政的能量。何况汉初的“吕氏之乱”殷鉴不远,景帝不能不对此予以防范。
为刘彻举行冠礼,耗尽了景帝的最后一点儿心力。
后元三年正月十七日,行冠礼;正月二十七日,景帝在未央宫驾崩,享年四十八岁。同日,刘彻在景帝的灵柩前登上了大汉天子的宝座,是为“汉孝武皇帝”。
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深刻影响此后中国历史两千年的“汉武帝时代”,就在这一天拉开了序幕。
在武帝刘彻之前,中国历史一直没有帝王年号,上自先秦,下迄汉高祖,都是直接以君王在位的年数纪年;哪怕是到了文帝和景帝这里,也仍然是采用“前元”“中元”“后元”这种模糊的纪年方式。而刘彻甫一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帝国创建了一个年号。从此,中国历史才开始以帝王年号进行纪年。
刘彻使用的第一个年号,称为“建元”,此后还陆续使用了“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太初”等年号。他一生在位五十四年,总共使用了十一个年号,平均大约五年更换一个。
刘彻登基后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进行了册封:祖母窦太后受封太皇太后,母亲王娡受封皇太后,太子妃陈娇受封皇后,外祖母臧儿受封平原君,舅舅田蚡受封武安侯、田胜受封周阳侯(另一个舅舅王信已于周亚夫死后受封盖侯)。
做完这一切,刘彻就该好好审视一下景帝留给他的这座江山了。
大汉立国之初,承秦末之乱,天下萧然,民生凋敝。据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中记载,连高祖刘邦的御驾想要凑齐四匹毛色相同的马都找不到,最后只好随便拉几匹凑合。满朝文武的代步工具也大多是牛车,根本坐不起马车。至于普通百姓,更是家徒四壁,穷得没有隔夜之粮。
为此,自高祖以下的历代汉家天子,才会尊崇黄老无为而治的思想,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治国之策。到了文帝和景帝的时代,更是以“清静恭俭,安养天下”著称,所以才有了备受后世史家称颂的“文景之治”。
到了刘彻即位的这一年,大汉立国已六十五年,昔日那个财竭民穷的天下,早已变得物阜民丰、繁荣富庶。司马迁在《史记》中,就以饱蘸热情的笔墨,记载了当时(武帝即位数年后)的社会盛况: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
大汉立国七十余年间,国家大多数时候太平无事,如果不遇到水灾旱灾,百姓一般能够丰衣足食。城乡仓廪都装满了粮食,郡县府库财货充盈;而中央金库里的钱更是多达数百千万,很多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铜钱散乱得无法统计。国家储备粮一年一年地反复堆积,以至仓库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最后发霉腐烂而不能食用。城郭闾巷的百姓家家有马,乡村阡陌之间更是马匹成群;偶尔有人骑母马或小马,就会被人笑话,聚会都不叫他。在“街道居委会”上班的,三餐都有好酒好肉;基层的小公务员,也都对自己的福利待遇很满意,所以一干就是大半辈子,连子孙都已长大成人也无意升迁;至于那些大一点儿的官,就更加热爱自己的本职岗位了,有些人爱到连自己本来的姓都不要了——比如粮食局长就改姓“仓”,财政局长就改姓“库”(参见《汉书·货殖传》)。在这样一个繁荣富庶、安定团结的社会里,人人都很自爱,很少犯法,凡事都以仁义为先,不屑去干耻辱的勾当。
这就是汉武帝即位之初,大汉天下呈现出的太平景象。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不论一个时代看上去多么光明,它肯定会有阴暗面。所以,司马迁在赞颂这个时代的繁荣与富足时,并没有忘记揭露它的问题和隐患。于是,就在写完上面那段话后,他便笔锋一转,接着写道: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正当汉家天下在经济上一派繁荣的时候,法律制度却逐渐变得宽松和废弛。社会上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挥金如土、骄奢**逸;而最严重的问题是,财富和土地都集中到了少数人手里。于是,既得利益阶层倚仗手中的权势和财富,与黑恶势力勾结,在社会上横行霸道,肆意欺压弱势群体。由于皇族和宗室成员都享有分封的土地,而那些朝廷高官,如公、卿、大夫们,也都享有制度赋予的特权,所以就在财富积累和生活享受方面竞相攀比,奢侈无度。很多皇亲国戚和政府高官住的房子、坐的车子、穿的衣服等,都大大超过了其身份和等级规定的限度。有道是盛极而衰、物极必反,当一个社会的上层普遍陷入奢靡腐败之时,巨变的时刻也就悄然到来了。
刘彻登基之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格局:一方面,他继承了历任汉家天子积累下的雄厚国力;另一方面,他又面对着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和弊端。
因此,刚一登上天子大位,刘彻便强烈地意识到——清静无为、缺乏进取精神的黄老之学,已经不足以应对新时代的新问题了,因而也就不再适合作为汉家天下的统治思想,改弦更张势在必行。
这个帝国,急需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急需一场灵魂上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