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临天下 无箸之筵:直臣周亚夫的悲剧结局(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753 字 19天前

周亚夫出身于功臣之家,其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汉开国元勋周勃。

当年,吕氏乱政,几欲倾覆汉室江山。时任太尉的周勃攘袂而起,诛杀诸吕,并迎立代王刘恒为帝,为汉室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作为元勋之后,周亚夫继承了其父刚毅、勇武的品格,从年轻时起,便展现出了卓越的治军才能。

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周亚夫的才干和性情。

那是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匈奴大举犯边。时任河内太守的周亚夫奉命进驻细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与屯驻灞上的刘礼、屯驻棘门的徐厉共同拱卫京畿。文帝为了提振士气,亲往三座军营劳军。视察灞上和棘门的时候,刘礼和徐厉都是大开营门,领着所有部将跪迎圣驾,从头到尾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当文帝一行前往周亚夫的军营时,情况就全然不同了。

率先抵达细柳军营的是天子车队的前导。一到营门前,前导便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大门紧闭,营门两侧的门楼上站满了士兵,个个刀出鞘、弓上弦,一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帮大头兵是不是瞎了,连天子旌旗都看不见?!

前导连忙扯着嗓子大喊:“天子就快到了!”

然而,门楼上的士兵却置若罔闻,始终纹丝不动。片刻后,把守营门的都尉才回话道:“将军有命,军中只有将军令,没有天子令。”

前导气得差点吐血,只好掉转马头去禀报天子。随后,文帝车驾抵达,可营门照旧紧闭。文帝遂命大臣持节,向周亚夫传令。周亚夫这才下令打开大门。文帝好不容易进了军营,可刚一进门,守门军官马上又说:“将军有令,军营之中,不允许车马奔驰。”文帝只好命所有车马放慢速度,按辔徐行。

天子车队到达中军大帐时,周亚夫才出来见礼,身上居然还佩带着兵器。见此情景,文帝的随行大臣们无不惊愕。要知道,臣子携带武器觐见皇帝,可是严重违背礼制的行为。紧接着,更让大臣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周亚夫走到銮驾前,居然没有跪地行礼,而是直挺挺地站着,说:“甲胄在身,不便跪拜,请允许臣用军礼参见皇上。”说完轻轻作了一揖(同辈礼节),就算是行完礼了。

随行大臣们再度面面相觑。

劳军结束后,在回京的路上,群臣纷纷表达对周亚夫的不满,只有文帝一个人不停赞叹:“嗟乎,此真将军矣!”(《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大臣们惊问何故。文帝说:“你们没看见吗?跟周亚夫的治军相比,灞上和棘门两军简直如同儿戏!那样的军队,迟早会被敌人偷袭,将军也得变成俘虏。至于周亚夫,谁有那个能耐动他?”

一个月后,匈奴退去,拱卫京畿的三军撤防,刘礼和徐厉都回任原职,只有周亚夫被文帝擢升为中尉。

从此,文帝对周亚夫刚直不阿的品行和严谨治军的才干念念不忘。临终前,文帝特意叮嘱景帝:“若有急难,周亚夫是真正可以领兵之将。”

文帝驾崩后,景帝旋即任命周亚夫为车骑将军。

数年后,七国之乱爆发,景帝想起文帝遗训,果断起用周亚夫为太尉,统领朝廷兵马。而周亚夫也不负众望,先是提出了“避敌锋芒,断敌粮道”的战略;继而亲率大军绕到敌后,采取了“坚壁清野,以静制动”的战术,从而一举击溃吴、楚联军。毋庸讳言,假如没有周亚夫,朝廷或许也能平定七国之乱;但必将旷日持久、劳师糜饷,绝不可能在短短三个月内结束战争。

平定七国之乱令周亚夫的功勋和威望迅速达到了顶点,不久便擢任丞相,一时间功盖朝野、位极人臣。

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利弊相生。刚直不阿的品行成就了周亚夫的功名富贵,却也给他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易储之事,周亚夫触了天子逆鳞;而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他又因战略需要,再三拒绝援救梁王,从而把梁王彻底得罪了。

事后,梁王每次入朝,都会在太后面前不遗余力地诋毁周亚夫。久而久之,太后对周亚夫也充满了厌恶。到了中元三年(公元前147年)秋,又发生了两件事,终于让周亚夫丢掉了丞相之位。

第一件事,是关于外戚王信的封侯问题。

王信是王娡之兄,虽然跟着母仪天下的妹妹一同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可美中不足的是始终没有封侯。自家兄长富而不贵,外戚势力便会大打折扣。王娡很不满意,当然要下功夫去运作一下。

但王娡并非没头脑的人,她很清楚,扩充外戚势力历来是很敏感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皇帝的猜忌,弄巧成拙,自取其祸。

所以,王娡没有选择向皇帝吹枕边风,而是拐了一个弯,在某天侍奉窦太后时,佯装无意地提了一嘴,说自家兄长王信尚未封侯。老太后没想太多,当即主动揽下此事。

很快,窦太后就向景帝提起,让他把这事办了。

景帝一听就面露难色,道:“先帝在时,始终没有分封窦彭祖和窦广国,直到儿臣即位,才将他们封侯。故儿臣以为,王信封侯之事,也应留待将来。”

窦彭祖是太后之兄窦长君之子,窦广国是太后最小的弟弟。

景帝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外戚势力坐大,自然不想封王信,只好拿窦氏隔代封侯的事来当挡箭牌。

太后不悦,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做法。当初窦长君在世时,没有封侯,直到死后才由儿子受封。对这件事,我一直引以为憾。如今为王信封侯,也是为了不让皇后将来跟我一样抱憾。”

景帝踌躇良久,最后只好说了一句:“待儿臣与丞相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随后,景帝便把周亚夫找来商议——结果不难猜到,周亚夫明确表示反对。他说:“当初高皇帝曾立下誓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王信虽是皇后之兄,但对国家没有功劳。若封侯,就是违背了高皇帝的誓约。”

既然连丞相都强烈反对,景帝便顺势把这件事情搁置了。

很显然,景帝是不想直接违逆太后,就把皮球踢给了周亚夫,让他去当这个恶人。而周亚夫认为自己是秉公直言,也就不怕得罪谁——何况他向来不惧权贵,就算明知皇帝有意把他推出去当“背锅侠”,恐怕他也不会在乎。

于是,王信封侯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之前,周亚夫已经得罪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皇帝和梁王;如今,他又成功得罪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太后和皇后。做直臣做到这份上,官帽注定是保不住了,甚至连脑袋也随时可能搬家。

然而,周亚夫却对此毫无察觉。

导致周亚夫罢相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匈奴降王徐庐等人的封侯问题。

当时,以徐庐为首的六个匈奴酋长归降大汉。景帝打算将他们全部封侯,以此作为政治号召,促使更多匈奴人前来归附。但是,此事再次遭到周亚夫的反对。他说:“徐庐等人背叛其主,陛下却将他们封侯——这将给国人树立什么榜样?日后又如何要求人臣为陛下尽忠守节?”

景帝闻言,顿时拉下脸来:“丞相此议未免迂阔,不可用!”随即下诏,把徐庐等六人全都封为列侯。周亚夫见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皇帝的信任,顿觉心灰意懒,索性称病不朝。

景帝一看,正中下怀。既然是你自己撂了挑子,那就别怪朕不念君臣之义了。很快,景帝便顺水推舟,罢免了周亚夫的相职。

周亚夫被罢了相,成了一个无职无权的闲人——按说对未来的少主刘彻应该没有威胁了吧?

不,景帝并不这么看。

作为一个名震朝野的功臣元勋,即使已经下台,他的政治威望和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觑。倘若他心存怨恨,对大汉社稷和未来的天子就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

可是,如何才能证明周亚夫真的心存怨恨呢?

办法很简单,景帝从帝王权术的“工具箱”里随便扒拉一个,略施小计,就足以刺探出周亚夫的真实内心。

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秋,也就是周亚夫被罢相的整整四年后,一直在家中闲居的周亚夫忽然接到了宫中使者的传召,让他入宫去赴筵。

周亚夫很清楚,筵无好筵。可明知如此,他还是得去。

当心中忐忑的周亚夫跟随使者上殿后,眼前的情景令他颇感诧异。因为这场酒筵只有二席,皇帝端坐上席,下席正空着。

带着疑虑,周亚夫行礼入座。景帝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命侍者传膳。

说是传膳,但令周亚夫越发疑惑的是,侍者只给他端上了一盘肉,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那肉还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圆滚滚的一大块。此外,更让周亚夫莫名其妙的是——侍者居然没给他上筷子。

难不成让我当着皇帝的面,用手去撕肉?!

周亚夫顿时火起,对身旁的侍者没好气道:“给我拿双筷子。”可侍者却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这时,景帝忽然大笑着说了一句:“此不足君所乎?”(《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这还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作为天子,我有权赐给你肉;但你别忘了,就算肉已经到了你的嘴边,我也有办法让你吃不成。换言之,我可以赐给你权力和富贵,但也可以随时将其剥夺。作为臣子,你应该时刻牢记这个道理。如果你忘了这个道理,那我只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是说,景帝设计这场意味深长的“无箸之筵”,目的就是敲打周亚夫并观察他的反应。而不出景帝所料,周亚夫表现出愤愤不平之色,说明他心里有很大的怨气。

虽然那一天,周亚夫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免冠谢罪——可是一切都已无从挽回了。

看着伏地谢罪的周亚夫,景帝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起。”然后周亚夫才惊魂未定地躬身退出。

据《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载,景帝那天目送着周亚夫远去,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这个怏怏不悦的家伙,不是少主的臣子。

这句话,已经宣判了周亚夫的死刑。

自从“无箸之筵”后,景帝便决心铲除周亚夫了。不过,要诛杀这样一位功高望重的名将,绝对需要一个够分量的把柄。虽说皇帝要杀人,从来不愁找不到把柄,可如果周亚夫及其家人始终谨言慎行、低调做人,景帝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杀他的借口。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自动送把柄上门了。

这个人就是周亚夫的儿子。

事情缘于周亚夫之子想要为老爹预备死后的殉葬品。周亚夫作为一代名将,他的墓葬当然少不了兵器之类的东西。根据汉代律法,官府是允许民间持有刀剑等一般兵器的,并不算犯禁。可问题在于,周亚夫之子偏偏孝心爆发,不仅想要陪葬兵器,还想陪葬甲胄。于是他便不顾后果,暗中向朝廷的营造署(工官)购买了五百副盔甲和盾牌。

这就属于自寻死路了。因为汉代虽不禁百姓持有刀剑,但严禁民间私藏甲胄!

为何会有如此奇葩的规定呢?

其实并不奇怪。这在古代称为“禁甲不禁兵”,原因是甲胄的造价比一般兵器昂贵得多,可以给士兵提供极高的防御保护,因而属于军方的特殊装备,绝不允许民间买卖或私藏。

营造署的官员明知此事违法,却还是碍于周亚夫的面子,把东西卖给了他儿子。当然,这笔交易是秘密进行的,只要当事人不把自己捅出去,朝廷也无从得知。可偏偏周亚夫之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雇用民工搬运这批甲胄之后,竟然想黑了这些民工的血汗钱。

这就属于典型的坑爹了。

民工多次讨薪不果,便把这个赖账的官二代告到了官府,借此指控周家人私藏甲胄,企图谋反。有关部门一见此案牵涉周亚夫,赶紧上报景帝。景帝正愁找不到把柄呢,即命司法部门立案调查。有关官员找到周亚夫,他却仍旧端着高官的架子,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官员无奈,只好据实回报。

景帝勃然大怒,说:“算了,朕不要他的口供了!”旋即下诏,命廷尉将周亚夫逮捕入狱。

把案件交到廷尉手里,周亚夫就难逃一死了。因为廷尉是中央的最高司法长官,若非大案,无须动用;而一旦廷尉出马,则表明事情已无可转圜。

周亚夫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当廷尉派人去抓他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自行了断,以免受辱。不过,他的妻子却仍抱有一丝幻想,便苦苦劝阻,打消了他自杀的念头。

周亚夫入狱后,廷尉问他:“你想造反吗?”

周亚夫说:“我买的器物都是殉葬品,岂能说是造反?”

廷尉看着周亚夫,冷冷道:“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你纵然不在活着的时候造反,也会在死了以后造反。

对于这样的流氓逻辑,周亚夫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过耿直,这些年把不该得罪的人全得罪光了;还有就是怪自己的儿子太坑爹,办个陪葬品都可以把老爹提前送进阴曹地府去。

为了免遭狱卒的凌辱,周亚夫从入狱的第一天就开始绝食。此后,他一连五日水米未进。到了第六天,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周亚夫突然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一代名将、帝国功臣,就这么凄凉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许多年前,周亚夫尚未发迹的时候,有个叫许负的相士曾经为他看相,说:“三年后,你将封侯;又过八年,你会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再过九年,你将饿死。”

周亚夫闻言大笑,说:“我的兄长已经继承家父的爵位,就算他死后,也有儿子袭爵,怎么可能轮到我呢?还有,就算托您吉言,我有朝一日功名盖世、富贵绝顶,又怎么可能饿死?请先生指教。”

许负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说:“你的嘴边有竖纹入口,这是饿死之相。”

此后,周亚夫的人生果然一步步印证了许负的预言:先是其兄绛侯周胜之因罪除爵,由周亚夫承袭爵位,被封为条侯;几年后,周亚夫又由河内太守、车骑将军升至太尉,进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如今,周亚夫的结局,果然又被许负不幸言中。

不知道临终之前,周亚夫会不会想起许负的预言。

抛开相士精准的预言不论,我们也可以说,其实周亚夫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理由很简单——性格决定命运。周亚夫这种不畏权贵、刚直敢言的性格,其实是很不适合混官场的。假如他终其一生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不要太深地介入朝堂政治,或许结局会好一些,但他却偏偏功名盖世,又出将入相。那么,他的性格和处世之道,就注定会给他带来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