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储引发的血案:袁盎之死(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780 字 19天前

自从刘彻被立为太子后,远在封国的梁王就像一条丢失了肉骨头的饿犬,整日里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他万万没想到,眼看已经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竟然再次与他失之交臂。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将他深深笼罩,但是,梁王并不想就此收手。

很快,不甘失败的梁王又打出了一张牌。

他向景帝呈上一道奏疏,请求从他的国都睢阳修筑一条甬道,直达长安的长乐宫,以便随时朝见太后,恪尽人子之孝。

乍一看,梁王的这张牌似乎了无新意,还是老一套的亲情牌,其目的无非是想继续怂恿太后帮他夺储。但是,稍微往深了一想,就会发现这里头大有文章。

首先,从睢阳到长安的直线距离是一千二百多里,实际距离更是远远大于这个数字,要修筑一条这么长的甬道,其间又要跨越许多山脉、河流,需要动用多少人力、财力、物力?尽管梁王声称不从中央财政拿一分钱,所有人工和物资都由梁国自己筹措,可是,梁国的百姓难道不是大汉的子民吗?梁国从百姓那里收缴的赋税,难道就不是大汉的民脂民膏吗?可想而知,如此规模庞大的超级工程,一旦实施,必定耗时费力、劳民伤财。到时候,不但梁国的百姓不堪重负,有可能激发民变,而且甬道所经的诸多郡县也必然会与梁国产生一系列利益冲突和矛盾纠纷——如此种种,都无异于把朝廷架在火炉上烤。由此可见,梁王的这项提议实在是居心叵测。

其次,就算上面列举的所有问题都不存在,可甬道一旦筑成,也无疑会对帝京长安构成潜在的威胁。原因很简单:梁王想要修筑的这条甬道,其所承载的运力远远大于一般道路(类似今天的高速公路),这固然方便了梁王的入京朝觐,可关键的问题在于,万一哪天梁王因夺储梦碎而狗急跳墙,骤然集结大军挥师西向,这条甬道不就成了他直取长安、篡位夺权的“绿色通道”了吗?

也许正是出于上述顾虑,景帝没有同意梁王的请求,而且还把奏疏拿给了袁盎等人,表面上说是征求他们的意见,实际上就是想借大臣之口,否决此事。

结果不言而喻——袁盎等人极力反对。梁王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

一次次的失败,让梁王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他决定要做点儿什么,来抚慰自己屡屡受伤的心灵。当然,他不可能把怒火倾泻到景帝身上,只能找其他的替罪羊。

找谁来泄愤呢?

梁王念头一动,他豢养的谋士公孙诡、羊胜立刻凑上前来,将一个暗杀计划放在了他的面前。他们列举了一张暗杀名单,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就是袁盎,另外还有十几个一贯反对梁王的大臣。

随后,梁王拿出重金,让公孙诡和羊胜招募了十几个身手了得的刺客,命他们即刻前往长安,执行暗杀任务。

第一个刺客进入关中后,开始暗中搜集袁盎的情报。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袁盎在百姓中的口碑居然很好。刺客犹豫多日,最终还是不忍下手,遂直接找到袁盎,说:“我拿了梁王的钱,本来要取你性命,没想到老百姓个个都说你好,我不忍杀你。不过在我后面还有十几个刺客,你要多加小心。”

袁盎大为惊讶。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朝堂上跟政敌死磕,袁盎谁都不怕,可要跟一帮职业刺客过招,他心里实在是一点儿底也没有。刺客离去后,袁盎在家里苦思良久,终究没想出什么对策,最后只好叫下人备车,到城外去找高人占卜问卦。

可袁盎万万没料到,就在他回城的时候,刚走到安陵门,就被暗中跟踪的第二名刺客砍掉了脑袋。

袁盎遇刺当天,十几个朝廷大员也遭遇了跟他相同的命运。当有关部门接二连三地把大臣遇刺的奏报送到景帝的御案上时,景帝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竟然有人敢在帝国的首善之区、天子的眼皮底下,取走十几个朝廷大员的脑袋,这在汉朝历史上绝对是头一遭!景帝震怒之下,责令有关部门,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凶手缉拿归案,给满朝文武和京师百姓一个交代。

然而,那十几个刺客早就逃之夭夭了。饶是有关部门调动京师的卫戍部队把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还是连刺客的影子都没见着。不过,朝廷的办案人员也不是吃素的。凶手虽然没抓到,但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当所有线索汇总到景帝那里后,景帝很快就发现,诸多疑点最后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一系列惊天血案的幕后真凶,很可能就是他的亲弟弟梁王刘武。

这个发现不仅让景帝大为惊愕,更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奈和悲凉。如果说在此之前,景帝对梁王的手足之情尚未因政治因素而有所减损的话,那么经过这次事件,梁王算是彻底把景帝的心伤透了。在景帝看来,梁王此举不仅砍掉了那十几个大臣的脑袋,更是斩断了他们兄弟之间的血脉亲情。

景帝心痛不已。但是国法无情,一切都只能公事公办。

随后,景帝派遣了两个特使田叔、吕季主前往梁国,全力侦办此案。田、吕二人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一到睢阳就把目标锁定在案件的策划者公孙诡和羊胜身上。只要逮捕这两个人,就不愁把案件弄个水落石出。

然而,公孙诡和羊胜却好似人间蒸发一样,从田、吕二人抵达睢阳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田叔和吕季主抓不到人,只好据实向皇帝奏报。景帝大怒,一连派出了十几拨特使赶赴睢阳,严厉督促梁国官员缉拿公孙诡和羊胜。

梁国国相轩丘豹和内史韩安国不敢怠慢,随即动员所有力量,在梁国全境展开了掘地三尺的大搜捕——但整整搜了一个月,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这两个家伙能躲到哪儿去呢?

内史韩安国一连数日苦思冥想。就在他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间灵光一现,一个答案跃入了他的脑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既然整个梁国,上自丞相及所有二千石官员的府邸,下至老百姓家的老鼠洞,全都翻遍了还是找不着,那么公孙诡和羊胜的藏匿之所,就只能是那个唯一没有被搜过的地方——梁王的王宫。

如果梁王真的窝藏了这两个人,那无异于自杀。韩安国不敢耽搁,即刻面见梁王,声泪俱下道:“大王手下无良臣,包括我韩安国在内,都是酒囊饭袋,所以才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古人说主上受辱,臣下就该受死。如今既然抓不到公孙诡和羊胜,臣只能请求大王将臣免职,然后将臣赐死!”

梁王有些意外:“何至于此?”

韩安国没回答,而是反问道:“大王,依您看,您与临江王刘荣,哪一个跟皇帝更亲?”

梁王道:“他们是父子,我当然不如。”

韩安国道:“刘荣贵为太子,只因为典客说错了一句话,便遭废黜,此后更因所谓的侵占宗庙土地一事而被逼自尽。大王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

梁王默然不语。

韩安国接着道:“原因很简单,治理天下者,绝不会以私害公。皇上与刘荣虽是父子,但特殊情况下,父子情面也没什么用。如今,大王位列诸侯,却听信佞臣之言,冒犯皇上禁令,无视律法尊严。皇上因太后之故,不忍问罪于大王。臣听说,太后为此日夜涕泣,希望您能幡然改过,可惜直到今天,大王还是没有醒悟。臣斗胆问大王一句,一旦太后晏驾,您还能靠谁?”

最后这句终于惊醒了梁王。他黯然泣下,无奈道:“不必说了,我今天就把他们交出去。”

梁王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朝廷抓不到证据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可韩安国的一席话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皇帝的底线,如果不把公孙诡和羊胜交出去,他最终只能把自己交出去。

当天,梁王就勒令公孙诡和羊胜自杀了,然后把尸首交给了特使田叔等人。

田叔也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案子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于是即刻启程回京。一路上,田叔的脑子一直在高速运转,片刻也没有停过。因为,这个案子的牵涉面实在太大了,除了要给皇帝、满朝文武和袁盎等死者的家属一个交代,还必须考虑皇帝、太后和梁王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所以,这个案子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了结,不仅是在考验他的政治智慧,更将决定他后半生的政治命运。

田叔回到长安向景帝复命时,二人有如下一场对话。

景帝问:“梁王有罪吗?”

田叔答:“有,死罪。”

景帝又问:“证据在哪儿?”

田叔却答非所问道:“臣恳请陛下不要再追究此事。”

景帝诧异道:“为何?”

田叔答:“今梁王不伏诛,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史记·田叔列传》)

田叔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追究梁王作为元凶首恶的罪责,那么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一、饶恕梁王——但如此一来,就违背了汉朝律法,会严重损害朝廷的威信和律法的尊严;二、诛杀梁王——但这又会极大地伤害窦太后。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让这个案子到此为止,这样景帝才能避开这个两难抉择。

这就是做下属的智慧。既要尽力让老板得知全部的事实真相,又要主动帮老板消除由此引发的不良后果。缺了其中哪一环,都不算好下属。

景帝对这个处理方式非常满意,便把收尾工作交给了田叔。

所谓收尾工作,当然就是让窦太后彻底安心了。这些日子,太后因梁王的事跟景帝闹起了绝食——景帝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开口吃饭,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田叔下殿之后,直奔长乐宫谒见太后,说:“据臣查实,梁王对这起刺杀案一无所知,整个案子都是佞臣公孙诡和羊胜策划实施的。如今二人均已被处决,梁王安然无恙,请太后宽心。”

太后本来在锦榻上半躺着,脸上一片愁云惨雾,一听见田叔的话,猛然从榻上坐起,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也闪动着惊喜的光芒。

袁盎等人遇刺案的圆满解决,为田叔赢来了一个辉煌的仕途。不久,田叔便连升数级,出任鲁国国相。与此同时,景帝、太后和梁王也都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过,梁王的心并没有放得很彻底。

因为,他始终担心景帝会跟他秋后算账。

为了刺探景帝的真实想法,同时也为了表明自己真诚悔过的态度,梁王随即上书请求入朝。在这个敏感时期,景帝当然不便拒绝。那年秋天,当梁王带着一大帮随从和侍卫快到函谷关的时候,景帝照例派出天子车驾前去迎接。看上去,一切好像都跟往常并无不同。然而,当使臣抵达函谷关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浩浩****的梁国车队停在关前休息,而梁王本人却已不见踪影。

使臣大惊失色,立刻回朝禀报。太后闻讯,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帝杀吾子!”

听到梁王失踪的消息,景帝也惊呆了,慌忙下令搜寻梁王下落。

就在朝廷上下为此乱成一团的时候,梁王忽然自己出现了。

他独自一人,身上背着刀斧和砧板,跪伏在未央宫的北阙之下,一副真心忏悔、惶恐待罪的模样。景帝闻报,赶紧前往北门,亲手把梁王扶起。兄弟二人四目对望,相拥而泣,一切尽在不言中。太后得知梁王无恙,也是激动得老泪纵横。

事后,人们才终于了解梁王“失踪”的来龙去脉。当时,他一进函谷关,就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布车,仅带两名骑兵,抄小道进入长安,躲进了馆陶长公主的府邸,又脱下尊贵的亲王服,上演了“伏斧质于阙下谢罪”的一幕。

梁王之所以自导自演这场“谢罪秀”,目的无非是想化被动为主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低姿态,换取景帝和满朝文武对他的谅解和宽宥。

梁王的目的达到了吗?

表面上看,好像是达到了。因为随后的日子里,景帝对梁王仍然充满着兄长的慈爱,仿佛那些震惊朝野的血案从来没有发生过。而太后、景帝、梁王母子三人,也依旧像过去一样,时常聚宴欢饮,共叙天伦。不过,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而已。事实上,景帝对梁王的态度已然今非昔比了。

有一件事,足以证明景帝态度的转变。

那是梁王回京的次日,景帝邀他一起前往长乐宫谒见太后。车驾备齐后,景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拉梁王的手,而是一言不发地迈上了天子车辇。梁王很自然地想跟上去,却被一个内侍宦官拦了下来,不得不上了另一驾车。

那一刻,梁王的心遽然一沉,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跟景帝“入同辇、出同车”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能被忘记,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不可能再恢复原状。换言之,尽管袁盎等十几个大臣的鲜血早已在风中飘散,但是梁王手上的血腥气息却永远不会消除;尽管景帝和梁王仍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是梁王曾经从景帝那里得到的某种东西,却已经永远失落、无从寻觅了……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景帝对梁王的感情日渐淡薄。四年后的岁末,梁王入京参加正旦朝贺,请求景帝准许他在长安住一段时间,却被景帝一口回绝。梁王黯然神伤,朝贺一结束便匆匆返回自己的封国。仅仅过了半年,梁王刘武就在睢阳的王宫里忧愤成疾、抑郁而终了。

爱子亡故的噩耗传到长安,太后悲恸欲绝,在长乐宫里日夜哭喊:“帝果杀吾子,帝果杀吾子!”景帝为此彷徨无措,只好去找馆陶长公主商量。在长公主的建议下,景帝将梁王的五个儿子全部封王,并把梁国分封给他们;同时另外划拨一批食邑,赐给了梁王的五个女儿。做完这一切,长乐宫中那声嘶力竭、令人心悸的哭喊才慢慢消歇了下去。

梁王之死让窦太后痛不欲生,却让宫中的另一个女人暗自窃喜、如释重负。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皇后王娡。

梁王的存在,是对刘彻储君之位的最大威胁。如今他死了,刘彻的地位即便不是稳如泰山,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倾覆的危险。

这场储位争夺战到此虽然画上了句号,但并不意味着朝堂上的所有人从此就相安无事了。因为当初在废黜刘荣、改立刘彻的事情上,朝中有位重量级人物就曾坚决反对,多次跟景帝面抗廷争,搞得景帝颇为不悦。

这个人,就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时任丞相的周亚夫。

如今,易储之事虽已尘埃落定,但景帝却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原因倒不是景帝小肚鸡肠,记恨忤逆他的大臣,而是他担心,周亚夫既然反对立刘彻为太子,那自己百年之后,周亚夫恐怕不太可能心甘情愿地辅佐刘彻。而以周亚夫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野的威望和影响力,万一他想搞什么事,作为少主的刘彻肯定是对付不了的。

因此,要想让刘彻将来坐稳汉家天下,景帝就必须未雨绸缪,提前把周亚夫这根刺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