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1635~1704),号习斋。他的父亲本是直隶博野县北杨村人,后来卖给蠡县刘村的朱九祚做养子,故改姓朱。颜元四岁时,(崇祯十一年,1638)满洲兵犯境,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遂跟了满洲兵跑了,从此没有音信。他十二岁时,他的母亲也改嫁去了。颜元在朱家长大,在私塾读书。他少年时曾学神仙,学炼气,学八股时文,不务正业,喝酒游嬉。他十岁时,明朝就亡了,后来朱家也衰败,很贫了,颜元到二十岁时,才发愤务农养家。二十二岁,他因为家贫,学做医生,为糊口之计。他十九岁时曾中秀才,二十四岁,他开了一所私塾,训蒙度日,并为人治病。他那时完全是一个村学究;却有点狂气,喜看兵书,也学技击;后来他又读理学书,先读陆象山、王阳明的书,又读程子、朱子的书,自命要学圣贤,做诗有:
识得孔叟便是吾,
更何乾坤不熙皞!
他虽耕田工作,却常常学静坐。家中立一个“道统龛”,正位供着伏羲以下至周公、孔子,配位供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他三十岁时,有《柳下坐记》,说他的心得,最可表现他的村陋气象:
思古人(他自号思古人)引仆控,披棉褐,驮麦里左。仆垛。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
直到三十四岁时(1668),他忽然经过一次思想上的大革命。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本姓。他的义祖母死了,他是“承重孙”,居丧时,一切代行他父亲的“子职”,实行朱子的《家礼》,三日不食,朝夕哭。葬后,他仍尽哀,寝苫枕块三个月,日夜不脱衰绖。后来遍体生疮,到了第五个月,竟病倒了。有一个老翁哀怜他,对他说明他不是朱家的孙子,何必这样哀恸?他跑去问他出嫁的母亲,证明了这件事,他方才减哀。然而他已扮演了五个月的苦戏了!
他在这几个月里,实地试验了朱子的《家礼》,深深感觉宋儒有些地方不近人情,又碰了这一个大激刺,使他不能不回想他十余年来做的理学工夫。他自己说,他最得力于这一年的居丧时期,
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原。……(《存学编》三,2)
他三十五岁(1669)著《存性编》,又著《存学编》,后来随时有所增加,但他的思想的大旨都在这两书之中。
三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为在乡里讲学时期。五十七岁(1691),他南游河南,数月后回家。这一次出游,使他反对理学的宗旨更坚决了。他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下,十七)
他六十二岁时曾主教肥乡漳南书院,他定下书院规模。
不幸那一年漳水大涨,书院都没在水里。他叹曰,“天也!”遂辞归。他死时七十岁。
他的学派,人称为“颜氏学派”,又称为“颜李学派”,因为他的弟子李塨(刚主,生1659,死1733)颇能继续颜元的学派,传授于南北;颜元的名誉不大,李塨与方苞、毛奇龄等往来,传授的弟子也有很出名的(如程廷祚),故颜李并称。
颜元与李塨的著作有
《颜李遗书》,《畿辅丛书》本。
《颜李全书》,北京四存学会本。
中国的哲学家之中,颜元可算是真正从农民阶级里出来的。他的思想是从乱离里经验出来的,从生活里阅历过来的。他是个农夫,又是个医生,这两种职业都是注重实习的,故他的思想以“习”字为主脑。他自己改号习斋,可见他的宗旨所在。他说: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唯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一,2)
所以他的《存学编》的宗旨只是要人明白“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学之,终身不懈”。
学习什么呢?《尚书》里的
六府:金,木,水,火,土,谷。
三事:正德,利用,厚生。
还有《周礼》里的
三物:六德,——智,仁,圣,义,忠,和。
六行,——孝,友,睦,姻,任,恤。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这都是应学习的“物”,“格物”便是实地学习这些实物。格字如“手格猛兽”之格,格便是“犯手去做”。
这些六府六艺似乎太粗浅,故宋明儒者鄙薄不为,偏要高谈性命之理。这正是魔道。颜元说:
学之亡也,亡其粗也。愿由粗以会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迹也。愿崇迹以行其义。(《年谱》)
这真是重要的发明。宋明儒者不甘淡薄,要同禅宗和尚争玄斗妙,故走上空虚的死路。救弊之道只在挽回风气,叫人注重那粗的,浅的实迹。颜元又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宋儒的大病只是能静坐而不习事。朱子叙述他的先生李侗的生平,曾有一句话说: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这句话引起了颜元的大反对。颜元说: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将有宋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日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几何?(《存学编》二,13)
用“不作费力事”一个标准,来比较“犯手去做”的一个标准,我们便可以明白颜学与理学的根本大分别了。
颜元的思想很简单,很浅近。因为他痛恨那故意作玄谈的理学家。
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存学编》一,1)
他也论“性”,但他只老老实实地承认性即是这个气质之性。
譬之目矣,……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存性编》)
这便是一笔勾销了五百年的烂账,何等痛快!
人性不过如此,最重要的是教育,而教育的方法只是实习实做那有用的实事实物。颜元是个医生,故用学医作比喻: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炙,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炙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炙,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炙,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存学编》一,10)
他在别处又用学琴作比喻:
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
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
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
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除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存学编》三,6至7)
这种说法,初看似很粗浅,其实很透辟。如王阳明说“良知”,岂不很好听?但良知若作“不学而知”解,则至多不过是一些“本能”,决不能做是非的准则。良知若作“直觉”的知识解,若真能“是便知是,非便知非”,那样的知识决不是不学而知的,乃是实学实习,日积月累的结果。譬如那弹琴的,到了那“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的地步,随心所欲便成曲调,那便成了直觉的知识。又如诗人画家,烂醉之后,兴至神来,也能随意成杰作,这也成了直觉的知识。然而这种境地都是实习功久的结果,是最后的功夫,而不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呵。
又如阳明说“知行合一”,岂不也很好听?但空谈知行合一,不从实习实行里出来,哪里会有知行合一!如医生之诊病开方,疗伤止痛,那便是知行合一。如弹琴的得心应手,那才是知行合一。书本上的知识,口头的话柄,决不会做到知行合一的。宋人语录说: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学者问如何行,先生却只教他静坐,静坐便能教人心口相应,知行合一了吗?颜元的批评最好: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
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编》一,1)
这是颜李学派的实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