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炎武(1 / 1)

中国哲学常识 胡适 854 字 14天前

顾炎武(1613~1682)三十二岁时,明朝就亡了。他的母亲是个贞女,受过明朝的旌表,故明亡之后,她就绝食三十日而死,遗命教她的嗣子不做新朝的官,故他终身做明朝的遗民。他深痛亡国之祸,决心要研究有实用的学术。他是苏州昆山人,国变后移居北方,住山东稍久,旅行西北各地。他旅行时,用二匹马,二头骡子,载书自随;遇山川险要,便寻老兵访问形势曲折;有新奇的发现,便在村店中打开书籍参考。他的著作有几十种,最重要的是:

《音学五书》,三十九卷。

《日知录》,三十六卷。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

顾氏很崇敬朱子;他在陕西时,曾捐钱助建朱子祠。但他很反对宋明以来的理学。他有《与友人论学书》说:

百余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然不得其解也。……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日博学于文,日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去之弥远也。

他的宗旨只有两条,一是实学,一是实行。他所谓“博学于文”,并不专指文学,乃是包括一切文物,——“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故他最研究国家典制,郡国利病,历史形势,山川险要,民生状况。他希望拿这些实学来代替那言心言性的空虚之学。

他又说: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他讲经学,也开一个新的局面。也反对那主观的解说,所以他提倡一种科学的研究法,教人从文字声音下手。他说: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答李子德书》)

“考文”便是校勘之学,“知音”便是音韵训诂之学。清朝一代近三百年中的整治古书,全靠这几种工具的发达。在这些根本工具的发达史上,顾炎武是一个开山的大师。

我们举一条例来证明他治学的方法。《书经·洪范》有这二句:

无偏无颇,遵王之义。

唐明皇说“颇”不协韵,当改作“陂”字。顾氏说“颇”字不误,因为古音读“义”如“我”,与“颇”字正协韵。他举了两条证据:

1.《易·象传》:鼎耳革,失其义也。

覆公悚,信如何也。

2.《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

仁者人也,道者义也。

这样用证据来考订古书,便是学术史上的一大进步。这便是科学的治学方法。科学的态度只是一句话:“拿证据来!”

这个方法不是顾炎武始创的,乃是人类常识逐渐发明的。“证”这个观念本是一个法律上的观念。法庭讯案,必须人证与物证。考证古书,研究科学,其实与法官断案同一方法。用证据法来研究古书,古来也偶然有人。但到了十七世纪初年,这种方法才大发达。在顾炎武之前,有个福州人陈第作了几部研究古音的书,——《毛诗古音考》等。陈第的书便是用证据作基础。他在自序里说他考定古音,列“本证”“旁证”两种:

本证者,《诗》自相证也。

旁证者,采之他书也。

用《诗经》证《诗经》,为本证;用《易经》《楚辞》等等来证《诗经》,便是旁证。

陈第的《毛诗古音考》作于十七世纪初年(1610~1606)。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作于十七世纪中叶以后(1650~1680)。

顾氏完全采用陈第的方法,每考证一个古音,也列举“本证”“旁证”两项,但搜罗更广,材料更富,证据更多。陈第考“服”字古音“逼”,共举出:

本证——十四,

旁证——十。

顾氏作《诗本音》,于“服”字下举出:

本证——十七,

旁证——十五。

顾氏作《唐韵正》,于“服”字下举出:

证据——一百六十二。

为了考究一个字的古音而去寻求一百六十二个证据,这种精神是古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方法是打不倒的。用这种搜求证据的方法来比较那空虚想像的理学,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新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