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史》记:
“乾治元年冬,静王诺与朝臣中令赵乾合谋逼宫,率两万尸兵于京都东门入;当夜,京都御林军及皇城羽林骑死守防线与尸兵于京都内城恶战。四更,天命帝十万勤王军于安泰镇回京防守,擒杀叛臣赵乾,屠尸兵若干;”
“静王诺被扣押延和殿上,诓骗吾皇,终因刺杀乾治帝而被羽林骑就地正法。称:京都之变。”
“乾治帝,子桑氏名睿者,为天命帝子桑聿嫡子;于天命元年生,乾治元年十二月陨,年一十七岁。乾治一生至孝至仁,上乘父制、下尽职守,与民休息、轻徭赋薄,政绩颇显。终评其功过,谥庙昭宗,殓东郊皇陵。”
——
景和殿。
子桑聿负手身后,正从御书房回来。一路上遇到向自己行礼的宫人,也只是点头示意,像是心情沉闷。直走到景和殿,问了一个小内侍:“长宁在何处。”
“回禀太上皇帝,长宁公主在王皇后处。”
“好。”也是淡淡的语气,独自携着连忠辗转往王皇后那边去了。
王皇后如今在景和东殿安胎,日夜由宫人以及太医守着,寸步不离地照应。数数日子,王皇后的肚子也差不多足月,大概还有一二月的时间,孩子就该见世了。子桑聿走在宫道上,回想起近日来百官上奏让她回朝重为君王的事情。
好不容易卸下这个皇帝重任想喘口气,现在又要扛在肩上了么?她考虑过很多,本来也已经有了答案。但是昨夜,柏倾冉跟她细细聊过,又动摇了她的心思。
既有新君,实在不必重为君王。
“拜见太上皇帝。”
“免礼。”
子桑聿步入殿内,正好遇到长宁和柏清平安抚王皇后入睡。这儿媳妇也是辛苦啊,顶着那么大的言论坐上这个位子,孩子就快出世了可是却失去了夫君,成了寡妇。国人惋惜睿儿的死,同时也惋惜她的孤寡。
“你皇兄生前,曾给孩儿取过一个名字。”王皇后半卧在床榻,一手抚上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南疆之国的参佛论里,有一字,佛与其德相应,寓意万物新生,又寓意清净。”
长宁笑了,似乎是看到了兄长的音容笑貌近在身旁。
寓意万物新生、这个名字,倒真是与现状相符。
“子桑,梵。”
子桑聿在门外顿了顿。
她的确没有想过要给这个嫡孙取什么名字、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是思量了许久,没有找到一个适合的名。梵?这个字倒是禅意极深,却不知睿儿是什么时候的想法。寓意万物新生而出世的孩儿,想必寄托着睿儿不小的希冀吧。
若是这般,也是可以的。
长宁和柏清平又陪着王皇后聊了几句,王皇后倦了,二人才起身退出殿外。殊不知,退出殿外的时候看到了在原地已经站了许久的子桑聿。
“父皇…”
——
夜,延和殿前。
柏清平先行回去了,长宁便随着子桑聿一路步行出了景和。今天晚上的月色不错,算是这冬季以来月光最好的一晚。偌大的皇城每到夜幕降临便是这般静谧,耳边听到的只有风声,枝叶摇晃声,还有那京都城里夜市的喧闹声。
子桑聿走到延和殿前停下,站在那白石阶梯前住了脚步。
连忠会意地领了宫人退开,远远地在一处等候。
“长宁可知,关于这延和的典故?”像是无心询问,子桑聿站在夜风里显得尤为萧肃。长宁站在身旁,抬头望了望身后的延和大殿,心底有些伤感。
“大延开国皇帝登基时,建殿名延和,寓意大延王朝,祥和如初。几百年来,子桑氏江山稳固,四海升平。”长宁卡了一下话,但见子桑聿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便又继续:“顺和帝年间,柏家称道策反夺位,立下大宁王朝,将延和又改宁和,意思是要延续大延当年的想法。”
子桑聿点点头,“后来呢。”
“延和一贯是子桑氏朝政议事之所,一朝灭朝也于此……”长宁的喉咙像是被自己的后半句话噎住。不仅是顺和帝,太子统;还有她的兄长子桑睿,前不久也是死在这个地方。
有皇位的地方,注定有数不清的杀戮。
“朕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没来由地心痛了一下。”子桑聿说回往事,就像是昨日发生一样历历在目。那种梗痛的刹那,现在还记得呢。“那时候朕不知道为什么。长宁啊,你觉得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灵魂?”长宁一怔,“应该有吧。”
大延风气开明,但是关于神魔佛道之事也是兴盛。这不是单纯地迷信正邪,只是这片土地上的人缺乏了一种心安,需要有一种信仰来让他们过得舒服些。神灵的存在,是他们对生活的一种盼望,也是日子过下去的动力。
“朕第一天登基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把声音。”子桑聿的眼角不自觉便有些湿润,在这延和殿前的一切厮杀、繁荣、衰败都像是重合在一起。
天下将亡,子桑脉断。但求老天怜悯,助我儿早日复朝登基,一日事成,无愧列祖列宗。
这是那天听到的话。
那应该是太子统的声音吧?
“长宁,你可知近来朝廷里有多少大臣劝朕重掌帝权?”子桑聿回过身,见她摇头。“父皇的帝运差不多了,数数日子,你也已经长那么大了。有些事,不是世人觉得朕可以,这件事就一定会成。”
长宁有些不明白,“父皇,这江山,也只能让您来坐了。”
皇嫂肚子里虽然有皇兄的骨肉,但是是儿是女还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数。而纵观子桑一脉,从百余年起便是一脉单传,再无旁支,至顺和帝时,便只有顺和一家。京都之变,夺去了子桑睿的性命,就连那从来没有寄托过的诺,也死了……
子桑聿若撒手,天下,谁管?
可是子桑聿没有回答长宁的话,她只是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长宁不愚钝,像是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想开口去问…
“长宁是朕的孩儿,该有些野心。”
这句话的分量颇重。
长宁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术一直呆在原地,半张的口示意着她不敢相信子桑聿的用意。“父皇的意思是……让长宁辅助幼皇,然后…垂帘听政?”这已经算是很有野心的一句话了……吧?
子桑聿摇了摇头。
“梵儿年幼,甚至还未出生。怎样辅助,还不能下定论。”
长宁要哭了。“父皇,儿臣……”可是就要说出那句话时,长宁望到她那坚决的眼神,心里又开始犹豫。只是,这样的寄托太过重了,比当初让睿哥哥打理江山还重、父皇真的那么有自信,将这辛苦得来的天下……
“父皇的意思是,让儿臣称帝。”
子桑聿半晌没回答,良久。
说了一个“嗯”。
晴
天
霹
雳
啊
长宁哭笑不得,一脸“父皇你是不是又惹母后生气了然后你无处发泄然后你就来找我开玩笑慰藉一下自己苦闷的心”的表情。“父皇,你……”你真的不是在逗我吗。
“论古今,论四海,的确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子桑聿一双眸子望向皇城在夜色里的剪影,煞有感悟。“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世人觉得女子没有称帝的本事,各方面都比不上男儿有魄力。但是长宁你别忘了,朕也只是一个女子。”
虽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长宁陷入沉思。
若是以父皇为例子,的确,并没有女子就比男儿差的道理。这样一个女子,同样可以平定四方,成为一代帝王,世人又何曾说过不服?只是。
世人皆认为父皇为男儿,而我自己本就是女儿身,登基称帝也必以女子的身份、介时,会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入耳中?后果是不敢想象的,几乎是与世俗背道而驰啊。
“你可知这世道有多少女子受苦受难?你可知这世道有多少人借着男尊女卑的话来欺压那些女子?”子桑聿不禁想起那一年打了胜仗,众武将坐在一堂庆功的场景。他们理所当然地将女子抱在怀里欢笑,从来不会问愿不愿意。
女子嘛,三从四德,是自古就有的事。
“儿臣称帝,天下必有言论!何况多事之秋,女子地位向来又不如男儿,介时长宁恐怕不能顺利登位,早晚会被人以嘴刀子捅了下来。”长宁叹了一口气,“女子受苦,长宁自是知晓的。只是那么多年的沉淀,儿臣真的可以做好吗?”
“父皇在位,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女将军,给天下女子出了一口气。京都的男女风貌有所改变,可是在朕看不到的地方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你也说了,男尊女卑是多年的沉淀,但是若一直没有人想去改变,那么就会一直延续这样的陋习。”子桑聿走近她跟前,语气逐渐趋向平稳:
“长宁,朕不逼你。只是,朕希望你掂量清楚。梵儿若是男子日后必是继承大统,可是谁人辅助?谁人敢保证不会出第三个谋反者?你登基,天下必有言论,但是介时你已经是天子,谁人敢反你?他们有资格吗。”
“这天下,已经没有再多一个姓子桑的人了。”
最后一句话,像锥子扎着长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