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咸安宫
“二阿哥……”
魏珠试探地上前了一步,他是真有些怕了。
“去吧,去找太医来!”
二阿哥负手走到廊下,仰望着满天星空,“福晋的病一直用药拖着,根本没有好全。有她一直病着,贺孟俯才能常来咸安宫。如今东窗事发了,本阿哥自然不会再留她。她死了,一切才能烟消云散……”
“可,可是——”
魏珠又不傻,哪有人犯了事儿后自己上赶着承认的?即便二阿哥这么说了,他也不敢真认定就是二阿哥做的。
“去,叫太医来!”
小太监应声而去,眼下谁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证据。
雍亲王府,东小院
“怎么能什么都不查呢?”纳穆图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傅鼐摇了摇头,冲他示意了一下坐在台阶上的人,“苏公公的意思,不准府上的人妄动。”
“可再不动就晚啦!”
纳穆图几步冲到苏伟跟前,“苏公公,德妃娘娘派来送信的人态度十分急切。虽说万岁爷下旨封了消息,但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毁灭证据的。咱们要是拖到明天,可能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要找到什么?”
苏伟掀起眉毛,“找到其他伪造的书信,证明它们不是太子写的?还是找贺孟俯或普奇的下人,逼他们承认,是自家主子企图陷害两位皇子?”
“可以找那个小太监啊,”张起麟突然从旁开口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初是一个小太监向王爷求助的,找到他,最起码能把咱们王爷摘出来啊。”
“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太监,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怎么找?再说,人家有备而来,你能找到的,估计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那,难道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王爷可是都被关起来了!德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咱们一定要把事情调查清楚的!”
“没什么好调查的!”
苏伟噌地站了起来,“这事儿清楚得很,咸安宫怎么样,咱们统统不知道!至于咱们王爷,最多就是同情心泛滥,关怀一下犯了错的兄长而已。”
苏大公公昂着脑袋走到院子中央,语气相当不可一世,“如今,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咱们王爷离那个位置就差两步台阶了!除非脑子出问题了,才会去帮一个已经废掉的太子复出!”
“万岁爷生气,那就关两天,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等消息一散开,王爷自然就出来了。谁还能因为王爷给他二嫂找个大夫看病,就治他的罪?”
“可是,”纳穆图还是觉得不妥,“永和宫那边——”
“就是永和宫的话才不能听!”
整座小院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院子正当中的苏大公公。
“行了,今儿都散了吧……”
苏伟的语气突又淡然了下来,“这两天看好门户,谁都不许出去!放走了一个,本公公就拿管事儿的脑袋顶上去!”
院子里都是了解苏培盛为人的,自然也知道他话里的分量。
傅鼐和纳穆图虽然都有官职在身,但心里也都清楚,在这王府里,他们这身官服可能还不如苏公公的一个喷嚏。
其余人都退出了东小院,张起麟才小心翼翼地凑到苏伟身边,“天儿也黑了,要不咱们——”
“艹!”
苏大公公惊天动地的一声骂娘,连带踹翻了一盆长了十多年的矮子松!
“这他妈贪上的什么父母?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张起麟本来想要去扶那盆异常金贵的矮子松,一听这话连忙去捂苏培盛的嘴,“我的祖宗啊,你疯了,这要让人听到,您能直接上刑场了!”
“上刑场就上刑场!”
苏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撒气的,挣开张起麟,就冲到那矮子松上一顿乱踩,“养不好那么多孩子就别生!生一个关一个,生一个关一个,他妈的还没完没了了!”
“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从来都不知道一碗水端平!”
“那个就是个宝,我们家的就成草了!”
“艹!谁稀罕!反正也不是你养大的!”
张起麟也分不清楚他是在骂‘父亲’,还是在骂‘母亲’了,实在拦不住人,就只能冲到门口去望风,好在东小院是个禁地,平时也没什么人敢往近处凑。
咸安宫,后院
二福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马上就要倒不上气来了。
李佳氏陪着太医守在床边,手里的帕子已经干了,人只能靠着床柱,勉强站着。
太医诊完了脉,又冲玉沁要了二福晋这几天用过的药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后,才到外间冲二阿哥、魏珠拱手道,“福晋的病实为虚症,根儿在肝腑。根据药渣来看,确实不大对症,福晋本就肝弱,这药里还添加了土三七、溪黄草,少量吃还看不出来。一旦过量,加上福晋情绪起伏,肝火旺盛,就会催发埋在身体里的药性,造成肝胆一脉堵塞受损。”
“那能看出来是用药一直拖着不使病体痊愈吗?”魏珠问道。
“这,药渣只有三天的,尚不能确认,虚症本就不好彻底医治。”
魏珠皱起眉头,敲了敲脑袋,又转头看向玉沁道,“福晋病情加重前,可否说了什么?”
“福晋,福晋说,”玉沁偷着看了二阿哥一眼,似有些惧怕。
“实话实说,要不咱家这就送你去慎行司!”魏珠呵斥了一句。
“是,是,本来奴婢跟福晋一直在后院屋里呆着。那些侍卫搜查库房时,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什么,突然喊了一声‘为何不同我相商此等事,这下我等不能生矣’,人便昏过去了。”
“哼,你倒记得清楚,”李佳氏从福晋卧房里走了出来,“福晋晕倒时,身边只有你一个,自是随便你说什么了。”
“奴奴婢没有说谎,魏公公,奴婢真的没有说谎,”玉沁流着泪,连连叩头。
二阿哥却是全然没有把这一幕放在眼里,见太医、李佳氏都出来了,便独自起身,进了二福晋的卧房。
二福晋仍是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气喘的很不均匀,看起来非常痛苦。
二阿哥坐到了床边,握住了二福晋的手,“是爷害了你……夫妻一场,没让你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临要走了,还要受这么大的苦……”
二福晋的手突然一动,一根手指颤抖着,在二阿哥的手心慢慢划动起来。
手指无力,划动的很慢,但二阿哥感觉到了,那依稀是个“玉”字。
“爷知道了,”二阿哥抿住嘴角,原本冷漠的眼神越发阴寒,“爷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爷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二福晋的手指不再动,二阿哥轻拍了拍她的手,“婉泽,你放心去吧。等再过几年,咱们都到了地下,你再好好跟我算一算今生这笔糊涂账。”
二福晋胸前的起伏缓和了不少,眼角渐渐滑落了一颗泪珠。
“我这辈子,欠了太多人。”
二阿哥牵起二福晋的手,一如他们成亲那一天,“从前,我以为自己能担起整个天下。后来才发现,我连一份情都担不起。我负了妻子儿女,负了父母亲师,负了自己,负了他……”
二阿哥突地笑了,看着二福晋的脸,就像某个下午,两个人在闲话家常,“也不知道,我下辈子还不还得完。不过没关系,如果还不完,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二福晋的嘴角似乎弯了弯,整个人都随之舒缓了下来,胸口不再起伏,头微微侧偏,手掌从二阿哥的手心里慢慢滑落,伴随着床前的一滴泪和窗外漫天的雨……
这一夜,过得尤其漫长。天亮时,宫里扯起了白帆。
万岁爷停朝三日,此时,京里还甚少有人知道昨夜宫里发生了什么。
雍亲王府,东小院
此时王府内还算安静,后院的主子们都以为雍亲王是进宫理政,像往常一样太过忙碌,没能回府罢了。
苏伟自是一夜没睡,一大早天没亮,就坐到了窗户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小英子也起了个大早,让厨房煮了粥,提了过来。
“你说,宫里不会忘了派人去延庆殿伺候吧?那破宫殿我去过,平常就没什么人,肯定阴冷阴冷的。”
“师父你放心吧,谁敢怠慢咱们王爷啊,再说还有德妃娘娘呢。”
“别提她!”
苏大公公此时是一点规矩体统都不记得了。
小英子吐吐舌头,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什么都跟师父学,会掉脑袋的。
“师父,喝点粥吧,今儿万一有什么事儿,还得您顶着呢。”
苏伟倒是听话,没用小英子再劝,径自爬下了榻子,坐到桌前。
“苏公公!”
张保来的也是不凑巧,但也没法子,“宫里来人了!”
“谁?”苏伟抬起头。
“顾问行!”
顾问行不是大张旗鼓来的,一身便装,带了几个随从。
苏伟迎到偏门时,顾问行正悠然地站在雨伞下,欣赏着东花园的雨中景致。
“顾公公,小的们不懂事,怎能让您在这儿站着?”苏伟扯着笑脸,走了过去。
“苏公公客气了,”顾问行转过身,“咱家今儿是来办事的,咱们就不讲虚礼了。”
“顾公公是有差事在身啊,”苏伟一脸惊讶,“有什么需要小的帮忙的,您尽管吩咐。”
顾问行歪过头,盯了苏伟片刻,笑了笑道,“苏公公可是聪明的过了,德妃娘娘的信,难道你们府上没收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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