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衣
为了出席某熟人的婚礼,我拎着一只皮包,从东海道[1]附近的某避暑胜地坐汽车赶往火车站。汽车行驶在两旁尽是茂密松林的路上,可到底能否赶上上行[2]的列车,显然是颇可怀疑的。汽车内除了我,还坐着一个理发店老板。那是个如一颗枣一般胖乎乎的、下巴上留着短胡子的主儿。我心里惦记着时间,嘴上却不时地与他搭话。
“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听说某某先生的府上,大白天都闹鬼啊!”
他说道。
“大白天也闹?”
我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松山,漫不经心地搭着腔。
“还说是天好的时候不闹,下雨天闹得最厉害。”
“该不是特意出来淋雨的吧?”
“您可真会开玩笑……据说那鬼还穿着雨衣呢。”
汽车摁响喇叭,横着停靠在了火车站的入口处。我跟理发店老板道了别,走进了火车站。果不其然,上行列车已在两三分钟前开走了。候车室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雨衣的男人,正呆呆地望着外面。想起刚刚听来的鬼故事,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随即决定去车站前的咖啡馆,等下一班列车。
其实,这家咖啡馆到底能不能称作咖啡馆也是颇值得考虑的。我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可可。桌上铺着白底细蓝线大格子的防水桌布,但边角处已经磨损,露出了脏兮兮的帆布底子。我一边喝着带有骨胶气味的可可,一边四下打量着这个没什么人气的咖啡馆。只见沾上了灰尘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纸,上面写着“亲子盖浇饭”或“炸肉排”。
“土鸡蛋、蛋包饭”。
其中有一张如此写道。我从这些纸张联想到了东海道铁路沿线的农村——有电气列车在小麦田或包菜田中穿行而过的农村。
我坐上下一班的上行列车,已是黄昏时分了。平时,我总是坐二等车的,可这次也不知何故,我坐了三等车。
车厢里相当拥挤。尤其是坐在我前后的,都像是去大矶[3]或什么地方远足的小学女生。我点起了一支卷烟,看着这群女生。她们一个个全都兴高采烈的,异常活泼,嘴里面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摄影师,什么是‘恋爱场景’呀?”
坐在我前面的,像是随同学生一起远足的“摄影师”,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可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生,又向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突然发现她的鼻子上长了一个脓包,忍不住想笑。而我身旁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生,则坐在一位年轻女教师的大腿上,一只手搂着老师的脖子,一只手抚摩着老师的脸蛋。并且,在和别人说话的当儿,她还见缝插针,不忘对女教师也说一句:
“老师您真可爱呀。您的眼睛太可爱了。”
这些女生在我看来,似乎已不是学生,而是成熟的女人了。要是不看她们还在带皮啃苹果,或剥牛奶糖纸的话。不过有个像是年长一些的女生从我身边走过时,像是踩着别人脚了吧,立刻就说了声“真对不起”。虽说她比其他女生要老成一些,可在我眼里却更像女学生的样子。我叼着卷烟,不由得对发现如此矛盾的自己发出冷笑。
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电灯的列车,终于停在了位于某个郊外的车站。我在寒风中下了月台,过一座桥,然后等省线电车。这时,碰巧遇上了某公司的T君。于是,我们就边等车边聊起了经济不景气的事。当然了,对于这方面的问题,T君要比我精通多了。不过他那粗壮的手指上,却戴着一枚与不景气无缘的绿松石戒指。
“你戴的这个,可非同小可啊。”
“你说这个吗?这是一个朋友硬买给我的,他去哈尔滨做生意了。如今他也正头痛着呢。因为跟合作方做不成生意了。”
幸好我们坐上的省线电车不像刚才的火车那么拥挤。我们并排坐着,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T君之前在巴黎工作,是今年春天刚回东京的。故而我们的谈话中也不时会出现巴黎元素。什么凯容夫人的逸事啦,螃蟹大餐啦,出游中的某某殿下啦……
“法国倒并不怎么糟糕哦。只是法国佬原本就不肯纳税,所以内阁接连倒台。”
“可是,法郎不是在暴跌吗?”
“那都是报上说的。可你到那边去看看,那边的报上,日本不是闹大地震,就是发大洪水,简直叫人没法活了。”
这时,穿雨衣的男人坐到了我们的对面。我心中一惊,想把先前听来的鬼故事告诉T君。可没等我开口,T君却将手杖把手滴溜一下转向了左边,脸依旧冲着前面,小声地对我说道:
“那边有个女的,是吧?披着鼠灰色呢绒披肩的那个。”
“梳着西洋发式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抱着个包袱的女人。今年夏天她在轻井泽[4],穿着时髦的西式服饰……”
可她现在的穿着打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寒酸的。我跟T君聊着天,偷偷看着那女人。不知怎的,她眉宇之间的神情,让人觉得有些疯疯癫癫。而她抱着的那个包袱里,又露出了豹子一般的海绵。
“在轻井泽的时候,她还跟一个美国小伙子跳舞来着。呃,叫……摩登还是什么的。”
我跟T君道别的时候,那个穿着雨衣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掉的。我依旧拎着皮包,从省线电车的某个车站,步行去了某家酒店。这儿的道路两旁耸立着的,基本上都是高楼大厦。走着走着,我就想起了松树林。不仅如此,我的视野里还居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东西?虽说如此,其实是个不停旋转着的半透明的齿轮。在此之前,我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了。齿轮的数量不断增加,占据了我一半的视野。不过这种现象也并不怎么持久,一会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头疼。——每次都是这样。眼科医生说这是错觉(?),总是嘱咐我要少抽烟。可这些齿轮在我尚未开始抽烟的二十岁之前,就已经出现过了。
“又来了!”我心里嘀咕着,为了检查一下左眼的视力,用一只手捂住了右眼。果然,左眼什么事都没有。可右眼的眼帘后面,好几个齿轮还转着呢。我任由这道路右侧的高楼大厦次第消失,匆匆赶路。
我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齿轮已消失不见了。不过头还在疼。我将外套和帽子交给了服务员,顺便要了一间房间。然后给某杂志社打电话,商量钱的事。
婚宴像是已经开始了。我坐在餐桌一角,动起了刀叉。不用说,自正面的新郎、新娘起,围坐在白色“凹”字形餐桌周围的五十多位来宾,全都精神焕发、喜气洋洋的。可我的心情却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变得越来越阴郁了。为了摆脱此种心情,我就跟邻座的来宾搭讪了起来。这是一位留着狮子般白色颊髯的老者。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连我都久闻其名的著名汉学家呢。故而,我们之间的交谈,不知不觉间就落到古典话题上了。
“麒麟其实就是独角兽。还有那凤凰,就是一种叫作菲尼克斯[5]的鸟……”
对于我的如此“高论”,这位著名汉学家似乎并不感兴趣。起初我只是十分机械地说着,可渐渐地,就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破坏欲,终于说出了尧、舜自然都是虚构人物,就连《春秋》的作者,也是很久以后的汉朝人这样的话来。于是该汉学家就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快的神情,看都不看我一眼,用老虎低吼似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头。
“如果说没有尧、舜,就等于指责孔子在胡说八道了。可圣人又怎么会胡说八道呢?”
我自然只好闭口不言。随即又拿起刀叉来打算切割盘子里的肉。突然,我看到一条小小的蛆,在肉块的边缘静悄悄地蠕动着。蛆在我的头脑里立刻唤出了“Worm”[6]这么个英语单词来。这肯定也跟麒麟和凤凰一样,表示着某个传说中的动物。我放下了刀和叉,看着杯中不知何时给我斟上的香槟酒。
晚宴终于结束之后,我为了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这走廊给我的感觉是,不像是酒店的走廊,更像是监狱里的走廊。所幸的是,我的脑袋已经不怎么疼了。
我的皮包自不必说,就连帽子和外套此刻也都送到我的房间里了。我看到我那件挂在墙上的外套时,觉得就跟我自己站在那儿似的,于是赶紧将其取下来,扔进了房间角落里的衣橱里。然后走到镜台前,呆呆地照着自己的脸。在镜中,我脸皮底下的骨骼显露无遗。蛆忽又在我记忆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我开门来到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通往前厅的角落处,有一座带有绿色斗笠状灯罩的高高的落地电灯,十分鲜明地映在一扇玻璃门上。不知为何,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平和安详之感。我在那前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开始考虑起各种事来。可在那儿也没能坐上五分钟。因为这次雨衣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不知是谁将它脱在了一旁长椅的靠背上,随随便便,凌乱狼藉。
“这么冷的天,居然还……”
我心里犯着嘀咕,又沿着走廊折回去。走廊角落里的服务处连一个服务生都没有。不过他们的说话声却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我的耳朵。像是被问到什么之后的回答,说的是英语中的All right[7]。All right?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搞清楚这对话的准确含义。All right?All right?到底是什么事情All right?
我的房间里自然是寂静无声的。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开门进去。踌躇片刻之后,我把心一横,猛地开门进去。进入房间后,我有意不看镜子,径直走到书桌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是蒙着与蜥蜴皮很像的绿色摩洛哥山羊皮的安乐椅。我打开皮包,取出稿纸来,想接着写某个短篇小说。可蘸上了墨水的钢笔,怎么也动不起来。不仅如此,在它总算动起来之后,写下的却是同一串字符: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 sir……All right……
就在此时,床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将听筒贴在耳朵上应道:
“谁?”
“是我呀。是我……”
说话的是我姐姐的女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所以……反正是出大事了。刚才我给舅母也打过电话了。”
“大事?什么大事?”
“是啊。所以你快来吧。马上来。”
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断了。我将电话听筒放回原处,条件反射似的按了按呼叫铃。不过连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手在颤抖着。服务生老不来,我与其说是焦躁不安,不如说是痛苦不堪。我又按了好多遍呼叫铃。终于明白了命运告诉我的“All right”的含义。
我的姐夫那天在离东京不太远的某处乡下,被碾死了。而且还披着与季节无缘的雨衣。我现在仍在那个酒店的房间里写着那个短篇小说。夜已深,走廊上没一个人走过。可时不时的,能听到门外有翅膀扇动的声音。或许什么地方养着鸟儿呢吧。
二 复仇
上午八点钟左右,我在这家酒店的房间里醒了过来。可是,正要下床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拖鞋只剩下一只了。这可是最近一两年总是让我感到恐惧不安的怪事。不仅如此,它还让我联想起希腊神话中只穿着一只凉鞋的王子。我按了呼叫铃,把服务生叫了来,要他帮我寻找另一只拖鞋。服务生满脸讶异,在狭小的房间里四处寻找着。
“在这儿呢!在浴室里。”
“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呢?”
“谁知道呢,兴许是被老鼠叼去的吧。”
服务生走后,我喝着不加牛奶的咖啡,开始给写好的小说润色。由凝灰岩[8]窗框镶成四方形的窗户面对着积雪的庭院。每当我停下手中的笔,总要呆呆地望一阵子那积雪。花蕾盈盈的瑞香花下面,积雪已被大都市里的煤烟污染了。如此风景,令我心痛不已。我抽着卷烟,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中的钢笔,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想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可想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姐夫。
姐夫在自杀前曾蒙受纵火的嫌疑。而这倒也是有口难辩的。因为他在他家房子失火被毁前以两倍的价格保了火险。更何况他当时还因伪证罪而身处缓期执行中呢。可是,令我深感不安的倒还不是他的自杀,而是我每次回东京,都一定会看到熊熊大火。或是在火车上看到山林大火,或是在汽车里(当时和妻子一起)看到常磐桥附近的房屋失火。就连姐夫家失火之前,我也并非没有将要失火的预感。
“今年家里没准儿要失火呢。”
“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说?……真要是失火了可够呛啊。还没正经上保险呢……”
我跟他曾这么聊过。只是失火的并不是我家——我尽力收敛起野马似的胡思乱想,想要再次奋笔疾书。可钢笔却毫无干劲,别想靠它轻轻松松地写下一行字。我终于离开了书桌,和身躺倒在**,读起了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9]。该小说主人公的性格中交织着虚荣心、病态心理和荣誉心,十分复杂。而将他一生中的悲喜剧稍加修正,正好就成了一幅描绘我之一生的讽刺画。尤其是当我在他那悲喜剧中感受到了命运之冷笑时,就渐渐地觉得不寒而栗起来了。没读上一小时,我就从**一跃而起,猛地将书扔到了垂挂着窗帘的房间角落里。
“去你的吧!”
这时,一只很大的耗子从窗帘底下,斜斜地窜过地板,朝浴室跑去了。我一个箭步冲进浴室前,打开门四处寻找。可是,连浴缸后面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我突然害怕了起来,赶紧踢掉拖鞋,换上鞋子,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今天的走廊依旧如监狱般的压抑。我低垂着脑袋上楼下楼,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格外明亮——排列在一侧的炉灶,有好多个正冒着火苗呢。我穿过厨房的时候,明显感到了那些个戴着白色厨师帽的厨师向我射来的冰冷视线。与此同时,我有了一种堕入地狱的感觉。“上帝啊!惩罚我吧!请勿动怒。我即将灭亡。”——这样的祈祷也在那一瞬间自动爬上了我的嘴唇。
来到了酒店之外,我就沿着积雪融化后映照出蓝天倒影的马路,急匆匆地朝姐姐家走去。路边公园里的树木,枝叶尽黑。不仅如此,每一棵还都跟我们人类似的,有着正面和背面。这给我带来了超越了不快的恐怖感。我联想起了但丁所描写的地狱中的那些变成了树木的灵魂。于是我就走到了高楼林立的电车轨道的对面去。不过在那儿也没太平无事地走满一町地。
“路上不期而遇,真是不好意思,您是……”
一个身穿带有金纽扣制服的、二十二三岁的青年拦住了我。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发现他的鼻子左侧有一颗黑痣。他脱下了帽子,怯生生地跟我搭话。
“您是A先生吗?”
“是的。”
“我就觉得是嘛……”
“有何贵干?”
“不,只是早就想跟您见面而已。我也是喜欢您的作品的读者之一啊。”
没等他说完,我就连脱下的帽子也没戴上,离他而去了。“先生,A先生……”——这正是近来最令我不快的语言。我相信我犯了所有的罪孽,而他们却一有机会就不停地叫我“先生”。我从中感觉到了某种具有嘲弄意味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但我的物质至上主义又是必须拒绝神秘主义的。就在两三个月前,我还在某本小小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了这样的言论:“我不具有包括艺术良心在内的所有的良心。我所具有的只是神经而已。”[10]
姐姐带着三个孩子躲在白地后面的临时窝棚里避难。贴着褐色纸张的窝棚里面,似乎比外面更冷。我们在火盆上烤着手,这个那个地聊开了。体格魁梧的姐夫一直出于本能地看不起我这个比常人瘦得多的小舅子。不仅如此,他还公然声称我的作品是不道德的。我也总是居高临下地蔑视他,从未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可是跟姐姐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就逐渐感觉到,姐夫也跟我一样,早已堕入地狱了。据说他真的在卧铺车厢里看到过幽灵。我点燃了一支卷烟,尽量只谈钱的事。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还是把东西全卖了吧。”
“那是自然。打字机什么的,还能值几个钱吧。”
“嗯,还有画什么的。”
“连N(姐夫)的肖像画也卖吗?可那个的话……”
我看了一眼挂着窝棚墙上的一张没有画框的炭笔画,立刻就意识到不能随便开玩笑了。因为姐夫是被火车碾死的,据说当时整个脸蛋都变成了肉块,只留下嘴唇上的一点点小胡子。这事本身要说起来就十分瘆人。而他的肖像画上,哪儿都画得好好的,唯有小胡子那儿模糊不清。我心想这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吧,于是就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这幅炭笔画。
“你干吗呢?”
“没干吗呀。只是,这幅肖像画的嘴边似乎……”
姐姐略一回头,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是小胡子变淡了,是吧。”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可倘若不是我的错觉的话——没等姐姐留我吃饭,我就告辞出来了。
“嗯,行啊。”
“改天吧……今天还要去青山[11]那边呢。”
“啊,要去那儿?身体还不好吗?”
“还是不停地吃药啊。光是催眠药就要吃好多种。什么巴比妥、诺依洛那、台俄那、诺玛阿尔……”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走进一幢大楼,坐电梯到了三楼。然后去推一个餐厅的玻璃门,想进去吃饭。可那扇玻璃门却纹丝不动。一看,发现那儿挂着一块涂漆牌子,上面写着“公休日”。我越发地不快了,只得看了一眼玻璃门里面餐桌上堆放着的苹果和香蕉一眼,重新回到大街上去。出门时与两个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擦肩而过。他们开心地交谈着,正要进入这幢大楼。这时,我听到其中的一个似乎在说:
“焦躁不安了吧。”
我站在马路边上等出租车,可出租车老也不来。偶尔开过的,也都是些黄色出租车(也不知为什么,坐这种黄色出租车常会让我遇上交通事故)。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辆较为吉利的绿色出租车。于是我就去了位于青山墓地附近的精神病医院。
“焦躁不安。——tantalizing[12]——Tantalus[13]——Inferno[14]……”
坦塔罗斯不是别人,就是隔着玻璃门眺望水果的我自己。我诅咒了两次出现在我眼前的但丁的地狱,怔怔地盯着司机的后背。随后我又感到,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政治、失业、艺术、科学——人们所说的这一切,在我看来无非是遮掩可怕人生的瓷漆罢了。我觉得越来越难受,打开了出租车的窗户,可那种揪心的感觉依然如故。
绿色出租车终于开到了神宫前。我记得那儿有一条小巷可以拐进精神病医院的,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让出租车沿着电车轨道来来回回开了好多趟,最后只能灰心丧气地下了车。
我终于找到那条小巷,转入了烂泥很多的小路。不料又走错了,来到了青山殡仪馆的门前。自参加夏目先生的遗体告别式以来,一晃已过去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从未在这幢建筑物的门前走过。十年前的我,其实过得也不好,但至少是比较平和安稳的。我望着门内那铺着石子的院子,想起了“漱石山房”[15]里的芭蕉,不由得觉得我的人生也已经告了一个段落了。不仅如此,我也感到冥冥之中有谁在这第十个年头上,把我又带到了这片墓地前[16]走出了精神病医院的大门后,我又坐上了汽车,并回到了先前的那家酒店。可我在酒店大门口下车后,却发现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正在跟服务生吵架。服务生?——不,不是服务生,是穿着绿色衣服的管汽车的人。我觉得进这家酒店似乎不太吉利,就立刻转身回到了大街上。
我来到银座大街,已是将近黄昏时分了。大街两旁商店鳞次栉比,琳琅满目,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这一切都令我越发郁闷了。尤其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迈着轻快的步子,那种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的样子,最令我不快。暗淡的天光与电灯光混杂在一起,而我则一个劲儿地朝北走去。不一会儿,一家堆着杂志的书店勾住了我的眼球。我走进书店,茫然仰视着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层的高高的书架。随后便取下一本《希腊神话》翻看了起来。这本黄色封面的《希腊神话》似乎是给孩子看的。不过我偶然读到的一行字,一下子就将我击垮了。
“连最伟大的天神宙斯,也对付不了复仇之神……”
我离开书店,走入了人群之中。我那不知何时开始变驼的后背,不住地感觉到复仇之神那紧追不舍的眼神。
三 夜
我在丸善二楼的书架上找到了斯特林堡[17]的《传说》,翻阅了两三页,发现其内容与我的个人经历差不多,而且封面是黄色的,我就将其放回到了书架上。随后我又顺手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这书中的一幅插图也很怪异,画了一排有着我们人类的眼睛和鼻子的齿轮(那是德国人收集而成的精神病人的画集)。渐渐地,在我自己抑郁的心情中感到了某种反抗,开始像个破罐子破摔的赌徒似的翻开各种各样的书籍。
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本书的文本或插图里,似乎都隐藏着锐利的尖针。每一本书?——是的,就连我拿起那本已经读过好多遍了的《包法利夫人》时,也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属于中产阶级的包法利先生。
时近黄昏的丸善二楼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顾客。我沐浴在灯光中,徘徊于书架之间。随即,我在挂着“宗教”标签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抽出一本绿皮封面的书,翻看了起来。这书目录中的某一章,列出了这样的词语“可怕的四个大敌——猜疑、恐惧、傲慢、肉欲”。我一看到这些词语,就感到反抗精神越发高涨了。因为,这些被称为“大敌”的东西,在我看来,无非是感性与理智的别名而已。传统精神居然也和近代精神一样给我以不幸,就让我越发地难以忍受了。我手里拿着这本书,心里却忽然想起了曾经用过的一个笔名:寿陵余子。这是《韩非子》中一个青年的名字[18]。据说他在邯郸学步没学像,却又忘了寿陵的走路方式,最后只能匍匐在地,像蛇一般的爬回了故乡。其实我今天的模样,在任何人的眼里也无非就是个“寿陵余子”而已。何况尚未堕入地狱时的我还用过这样的笔名。——我背靠着巨大的书架,想要竭力摆脱胡思乱想,正好发现对面有个广告画的展览厅,便走了过去。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像是圣乔治[19]的骑士,他正独自刺杀一条长着翅膀的恶龙。而那骑士的头盔下,露着半张像是我某个敌人的愁苦的脸。这又让我联想起了《韩非子》中的那个“屠龙之技”[20]的故事。于是我没浏览完整个展厅,就走下了宽阔的台阶。
此时已经入夜,我走在日本桥的大街上,心里继续嘀咕着“屠龙”这个词。它还是我一方砚台上的铭文。这方砚台是一位年轻的实业家送给我的。他尝试了好多个实业,结果都以失败告终,终于在去年年底破产了。我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打算思考一下地球在这无数星光中到底有多渺小,并随之也思考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渺小。然而,白天还是好好的万里晴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阴云密布了。我突然感到了什么东西正对我怀着深深的敌意,就赶紧跑进电车轨道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去避难了。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避难”。这家咖啡馆的玫瑰色墙壁给了我一种近似于祥和的感觉,我终于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前,轻松愉快地坐了下来。所幸的是,那儿除了我之外,也只有两三位客人。我要了一杯可可,悠然啜饮着,并和平时一样抽起了卷烟。卷烟上冒出的蓝色轻烟飘向玫瑰色的墙壁并沿着它缓缓上升。色调是多么和谐、柔美,令我心旷神怡。可不久之后,我看到了我左边墙壁上挂着的拿破仑的肖像画,就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了。拿破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在他的地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道:“圣赫勒拿岛,一个小小的海岛。”这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偶然吧。可这确实又让拿破仑自己都感到了恐惧。
我凝视着拿破仑,开始思考起我自己的作品来。立刻从记忆深处泛起的,则是《侏儒的话》[21]中的格言。(尤其是“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这一句)随后则是《地狱变》中的主人公——画师良秀的命运。然后……我抽着卷烟,开始四处打量起这家咖啡馆来,目的只是从如此这般的记忆中逃出生天。可我跑到这儿来避难还不满五分钟啊。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这家咖啡馆却已完全变样了。其中最令我不快的,就是仿红木的桌子、椅子。它们与玫瑰色的墙壁在色调上一点儿都不搭。我生怕再次坠入世人看不到的痛苦之中,便扔下了一枚银币,急匆匆地就要逃离这个咖啡馆。
“喂!喂!要付两角钱呢……”
原来我扔下的是一枚铜币。
满怀屈辱之感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突然想起了位于遥远的松林中的我的家。那房子位于郊外,其实也不是我养父母的房子,而是为了以我为中心的家人而租来的。直到十年前,我都生活在那儿。可是,后来因为某件事,我十分轻率地与父母住在一起了。从此,我就开始变成了奴隶、暴君以及软弱无力的利己主义者。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我回到先前的那家酒店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走了那么长的路才回到酒店的我,已经连走回自己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便在燃烧着粗木头的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思考我计划中要写的长篇。那是个以从推古到明治各时代的老百姓为主人公的,有三十多个短篇按照时代顺序连接起来的长篇小说。我看着升腾飞舞的火星,忽然又想起了矗立在皇宫前的某个铜像[22]。那铜像顶盔掼甲,高高地骑在马上,简直就是忠义的化身。可他的敌人——
“谎言!”
我将思绪从遥远的古代拉回到了当下的现代。这时,正好来了一位比我年长的雕刻家。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天鹅绒的上衣,留着短短的往上翘着的山羊胡。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这可不是我的习惯。只不过是顺从在巴黎和柏林度过了半辈子的他的习惯而已。)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手湿漉漉的,就跟爬虫类动物的皮肤似的。
“你在此下榻吗?”
“嗯……”
“为了写作?”
“嗯,倒也写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某种近似于侦探的神情。
“去我的房间聊一会儿,怎么样?”
我富有挑战性地邀请道。(明明缺乏勇气,却又会突然采取挑战性的姿态,这是我的恶习之一。)于是他微笑着问道:
“你的房间在哪儿?”
我们像好朋友似的,肩并肩地在一些正轻声细语地聊着天的外国人中间穿过,朝我的房间走去。他一进入我的房间,就背对着镜子坐了下来。随后,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天南海北?——其实聊的大多是女人。毫无疑问,我就是个犯了深重罪孽而堕入地狱的人。可也正因如此,谈论不道德的话题会使我更加郁闷。一会儿我又成了清教徒,去嘲笑那些**的女人。
“你看看S子的嘴唇。是为了跟许多人接吻才……”
说到这儿我停下了,我注视着他在镜中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耳朵下方贴了块黄色的膏药。
“为了跟许多人接吻?”
“我觉得她就是那种人。”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他为了探寻我的秘密而正在不住地打量着我。可尽管如此,我们的谈话也还是离不开女人。老实说,比起憎恶他来,我更为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愧,心情也变得越发郁闷了。
等到他终于回去后,我就倒在**读起了《暗夜行路》[23]。该书主人公每一次的精神斗争都让我感同身受。我觉得我跟该书的主人公相比,简直就是个傻瓜蛋,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流下了眼泪。这眼泪平复了我的内心。然而,这也没持续多久。因为我的右眼里又出现了半透明的齿轮——旋转着,不断地增多。我担心头疼,便将书放在了枕边,吞下了零点八克的巴比妥,决定不管怎么着,好歹先睡一觉吧。
在梦中,我正对着一个游泳池出神。池中有男男女女好几个小孩在戏水。他们一会儿游泳,一会儿扎猛子。我转身离开游泳池朝对面的松树林走去。这时,有人在背后喊我:
“他爸——”
我一回头,看到了站在游泳池前面的妻子。与此同时,我感到了强烈的后悔。
“他爸,要毛巾吗?”
“不要毛巾。你看着点孩子吧。”
我继续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又走在月台上了。这像是个乡下的火车站,还带有长长的树篱笆呢。那儿站着一个名叫H的大学生,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他们看到我后就走上前来,争先恐后地跟我说话。
“那可真是一场大火啊。”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我觉得这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有些眼熟。不仅如此,跟她说话还让我觉得愉快、兴奋。恰在此时,火车喷吐着浓烟,缓缓地停靠在了月台上。我一个人上了火车,走在两旁都垂挂着白色窗帘的卧铺车厢里。发现某个铺位上横躺着一个近似于木乃伊的**女人——她面朝着我。她肯定又是我的复仇女神——某个疯子的女儿。
我一睁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床。我的房间里依旧亮着明晃晃的电灯。可是,不知从哪儿又传来了翅膀扇动和老鼠撕咬的声音。我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又急匆匆地走到了火炉前。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摇曳不定的火苗。这时,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服务生前来添加木柴。
“几点了?”
“三点半左右吧。”
对面前厅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像是美国人的女人,正在读一本什么书。即便老远看去,也能看出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绿色连衣裙。不知怎的,我有了一种获救了的感觉,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待天明。就跟熬过了长年累月的病痛、静静等候死亡来临的老人似的。
四 没完没了
我终于在这家酒店的房间里写完了这个短篇小说,并寄给了某杂志社。当然了,这篇小说的稿费是根本抵不过我在这儿待上一礼拜的住宿费的。可我对于自己完成了一件工作,感到很满意。为了给自己添加一些精神上的强壮剂,我决定去银座的某家书店逛逛。
冬日的阳光照在柏油马路上,路面上飘落着几张纸屑。由于光照角度的关系,使得每一张纸屑看起来都跟玫瑰花似的。我感受了某种莫名的安慰,走进那家书店。我发现书店里面也比平时整洁多了。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在与店员交谈着什么,唯有这一点令我放心不下。不过我想起了飘落在大马路上的纸屑玫瑰花后,就买下了《法朗士对话集》[24]和《梅里美书信集》[25]。我怀抱着这两本书,走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坐在最靠里的桌子前,静候着我的咖啡。我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像是母子俩。那儿子比我还年轻,长得却几乎与我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们俩居然还像一对情侣似的头碰头窃窃私语着。看到他们如此亲热,我不由自主地意识到,那儿子肯定在性方面也给母亲以安慰的。其实这是我也体验过的“亲和力”[26]的实例之一。与此同时,这无疑也是某种意志要将现实世界变成地狱的实例之一。可是——就在我为将再次坠入痛苦的深渊而深感恐惧的时候,幸好咖啡被端来了,于是我就读起《梅里美书信集》。与他的小说一样,梅里美的书信集中也有许多耀眼的格言警句。读着读着,这些格言警句就让我的内心变得坚硬如铁了(容易受影响也是我的弱点之一)。一杯咖啡喝完后,我就变得无所畏惧,心里嘀咕了一句“来吧!随你是什么,尽管放马过来!”,就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我走在马路上,浏览着各式各样的橱窗。看到一家画框店的橱窗里挂着一幅贝多芬的画像。那可是一幅头发倒竖着的、极有天才范儿的肖像画。可我只觉得这样的贝多芬非常滑稽可笑。
走着走着,突然邂逅了一位自高等学校以来的老朋友。这个教应用化学的大学教授,夹着一个公文包,一只眼睛充着血,通红通红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个吗?没事,是结膜炎。”
我忽然想到,这十四五年来,只要感受到“亲和力”,我的眼睛就会像他的眼睛似的患上结膜炎。不过我当时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想,什么也没说。我拍了拍他肩膀,跟他聊起了我们的朋友的事。聊着聊着,他又把我带进了一家咖啡馆。
“跟你还真是久违了。大概自朱舜水[27]的立碑仪式以来,就一直没见过面吧。”
他点上燃了一支雪茄,隔着大理石的桌面跟我说话。
“是啊。那个朱舜……”
不知怎的,我不能正确发出“朱舜水”这三个字的音。那可是日语啊!也正因如此,令我惶恐不安。不过他却一点儿也没在意,天南海北地聊开了。一个叫作K的小说家啦;他买的斗牛犬啦;一种叫作里韦萨特的毒气啦……
“你根本就没在写嘛。那本《点鬼簿》[28],我倒是读过的。那是你的自传吗?”
“嗯,是我的自传。”
“那可有点病态啊。近来你的身体怎么样?”
“总是离不开药啊。”
“我最近也得了失眠症了。”
“‘也得了’?——你为什么要说‘也得了’呢?”
“你不是说你得了失眠症吗?失眠症可危险着呢。”他那只充血的左眼泛起了一点儿近似于微笑的神色。我在回答他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发不好“失眠症”中“症”这个音的,于是就说道:
“作为疯子的儿子,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嘛。[29]”
没过十分钟,我又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了。飘落在柏油路面上的纸屑时不时地呈现出我们人类的面容来。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剪短发的女人。远远望去,这人长得还是挺美的,可等她走近了再一看,就发现不仅长得丑,脸上还布满了细小的皱纹。不仅如此,似乎还怀着身孕呢。我不由自主地扭头转入了一条较宽的弄堂。然而,没走出多远,就觉得我的痔疮疼痛起来了。对我来说,这种疼痛除了坐浴是没有别的法子可治愈的。
“坐浴——记得贝多芬也曾坐浴来着。”
突然一股坐浴时使用的硫黄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可是街上哪儿也看不到有硫黄——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再次回想起纸屑玫瑰花,竭力保持着正常的走路姿势。
大约一小时过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写起了新的小说。钢笔十分顺溜地在稿纸上滑动着,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两三个小时之后,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什么人,把我的钢笔给摁住了。没办法,我只得离开了书桌,在屋里到处转悠起来。我的夸张妄想在这种时候也最为活跃。在野蛮的欢愉之中,我觉得我既没有双亲也没有妻子儿女,有的只是从笔端不断流淌出来的生命。
四五分钟后,我不得不接听了一个电话。我应了好几声,可电话里老是重复着暧昧不清的话语。反正听着就像在说什么“摩尔”。我终于放下了电话,继续在房间里踱步。可心里却老是放不下那个“摩尔”。
“摩尔——Mole……”
Mole在英语里就是“鼹鼠”的意思嘛。这个联想令我不快。过了两三秒钟后,我又将Mole重新拼写为“la mort”。拉·摩尔——法语中“死亡”的意思。这又一下子令我惊恐不安了起来。正如死亡进逼过姐夫一样,现在似乎也朝我进逼而来了。不过我又在惊恐不安中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滑稽。不仅如此,我还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有什么可笑的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站在好久没照过了的镜子跟前,堂堂正正地面对着自己的镜像。当然,我的镜像也在微笑着。我注视着我的镜像,看着看着又想起了第二个我。第二个我——所幸的是,我并没有看到我自身的,德国人所谓的Doppelgaenger。可是,成了美国电影明星的K君的夫人,却在帝国剧场的走廊上看到了“第二个我”。(我突然听到K君夫人对我说“前几天匆匆忙忙的也没跟您打个招呼”时,只觉得一头雾水。)还有就是现已作古了的那位独脚翻译家,也在银座的一家香烟店里看到过“第二个我”的。或许死亡已降临到了“第二个我”的身上而非我的身上亦未可知。就算降临到我身上——我在镜前转了身,重新回到了窗前的书桌旁。
透过由凝灰岩窗框镶成四方形的窗户,可以看到院中已经枯萎的草坪和池塘。我眺望着这个院子,回想起在遥远的松树林中焚烧几本笔记和未完成的剧本的事情来。然后拿起钢笔,继续写我的新小说。
五 赤光[30]
阳光开始折磨起我来了。事实上我已经放下了窗帘,像只鼹鼠似的避开了阳光。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大白天里也开着电灯,正一个劲儿地写已经开了头的小说。写累了,就翻开泰纳[31]的《英国文学史》,看看文学家们的生平事迹。我发现他们都很不幸。就连伊丽莎白时代的巨匠们——一代学者本·琼森[32]也曾陷入过极度的精神衰竭,甚至在自己大脚趾上看到了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战争场面。他们如此这般的种种不幸,不由得让我感受到了充满残酷恶意的欢愉。
在一个刮着猛烈的东风的夜晚(这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我钻过地下室来到了大街上,去看望一位老人。他在一家圣经公司做勤杂工,常一个人躲在阁楼上虔诚祈祷,认真读书。我们坐在墙上挂着的十字架下面,烤着火盆的火,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我母亲为什么会发疯?我父亲的实业为什么会失败?我又为什么会受到惩罚?——知道这些秘密的他带着不同寻常的、庄严的微笑,十分耐心地陪我聊着。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用简短的话语描绘出人生的漫画,我没法不尊敬这个阁楼隐士。可聊着聊着,我就发现他也受到了“亲和力”的影响。
“那个花店里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性情也很温柔——还有,对我也十分亲热。”
“她多大了?”
“今年十八岁。”
或许他是出于一种父爱般的关怀吧。可我分明又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炽热的情感。不仅如此,不知从何时起,他劝我吃的那只苹果的发黄了的皮上,出现了一只独角兽。(我时常会在木纹或咖啡杯的裂纹上看出神话中的动物来。)独角兽其实就是麒麟。我又联想起了某位对我怀有敌意的批评家称我为“九百一十年代的麒麟儿”的说法,感到这个挂着十字架的阁楼也并非什么安全地带。
“你近来怎么样?”
“精神上还是老觉得焦躁不安。”
“这个光靠吃药可不管用啊。你不打算信教吗?”
“要是我也能成为信徒的话……”
“没什么难的嘛。只要相信上帝,相信上帝之子基督,相信基督所行的神迹……”
“相信恶魔我倒是能行的。”
“那么你为什么就不相信上帝呢?只要相信了影子,就该相信光,不是吗?”
“可是,也有没有光的黑暗吧?”
“没有光的黑暗是指什么?”
我只能闭口不言了。他也像我一样,还在黑暗中行走着呢,只不过他相信既然有黑暗就一定有光明。我俩在逻辑上的差异,其实就这么一点儿。但是,这无疑是一条我无法跨越的鸿沟。
“光是一定有的。其证据就在于有神迹呀。所谓的神迹,其实现在也时有发生的哦。”
“那是恶魔所行的神迹吧。”
“你怎么又提起恶魔了呢?”
我感到了一种冲动,一种要将最近一两年里的自身经历向他一吐为快的冲动。可我又害怕他会告诉我妻子,最后导致我自己被关进精神病医院。
“那儿一长溜的是什么?”
这个魁梧的老人扭头看了一眼旧书架,随即便显出了牧羊神[33]般的神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你要读《罪与罚》[34]吗?”
我早在十年前就一度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过他的四五本书。可是,我又被他偶然(?)提起的《罪与罚》感动了,就跟他借了这本书,回先前的那个酒店去了。走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还是感到不快。而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遇到熟人。于是我就尽量选择较暗的街道,像个小偷似的走着。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胃疼了,而要止住胃疼,就只能去喝一杯威士忌。我找了一家酒吧,推开门刚要进去,就发现这家狭小的酒吧里雾气腾腾,有几个像是艺术家的青年正聚在一起喝酒呢。不仅如此,他们正中间,还有一个梳着盖耳式发型的女人正一个劲儿地弹奏着曼陀铃。我沉吟半晌,转身离开了。这时,我发现我的身影在左右晃动。而且照在我身上的是有些瘆人的红光。我在大街上站定了身躯。可我的身影仍像刚才那样左右晃动着。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终于发现了吊在那家酒吧屋檐下的,镶着彩色玻璃的提灯——那玩意儿正在凛冽的寒风中缓缓摇晃着呢。
后来我去了一家开在地下室里的餐厅。我站在这家餐厅的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这儿只有Black and White[35]。”
我将威士忌倒入苏打水中,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我身旁坐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像是新闻记者,正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不仅如此,他们说的还是法语。尽管我背对着他们,可我的全身都能感觉到他们射来的视线,如同电波似的,叫我坐立不安。他们像是知道我的名字似的,也正在说着一些有关我的传闻。
Bien... très mauvais... pourquoi?...
Pourquoi?... le diable est mort!...
Oui, oui... d’enfer...[36]
我扔下了一枚银币(也是我身上最后一枚银币),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下室。我的胃疼已大为减轻了,而夜风呼啸的大街,也使我的神经坚强了许多。我想起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了一种想要忏悔一切的冲动。但是,悲剧并非只发生在我的身上,在我自身之外——不,甚至在我的家人之外,无疑也发生着种种悲剧。不仅如此,我甚至连这种忏悔的冲动是否真实也有些吃不准。要是我的神经如常人一般坚强的话——为了这个我又必须远走他乡: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撒马尔罕……
没过多久,一家店铺屋檐下挂着的一块白色小招牌又突然令我紧张了起来。那上面画的是带翅膀的汽车轮胎商标。看到了这个商标,我就想起了那个靠人造翅膀飞翔的古代希腊人。那家伙飞上天后,翅膀被太阳光烧毁,掉入大海淹死了。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撒马尔罕——我不由得嘲笑起自己的痴心妄想来。与此同时,又不由得想起了被复仇之神追杀的俄瑞斯忒斯[37]来。
我沿着运河,走在昏暗的大街上。随即又想起了我养父母那位于郊外的房子。想必他们现在仍住在那里,并正盼望着我回家了吧。想必我的孩子们也……可是我十分害怕那种一回到那儿就自己把自己给捆绑住的力量。运河里波浪起伏,一艘驳船停泊在岸边。从那艘驳船的底部,露出了淡淡的灯光。那里肯定生活着男男女女一家数口。想必他们也相爱相恨着。这时我又重新唤醒了斗志,带着威士忌的醉意,朝先前的那家酒店走去。
我又坐在了书桌前,继续读《梅里美书信集》。读着读着,它又在不知不觉间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可是,当我知道了梅里美在晚年成了新教徒之后,就立刻感知到了他那藏在面具背后的真面目。说到底,他也跟我一样,是个在黑暗里行走的家伙。在黑暗里?——对我来说,《暗夜行路》已经变得相当可怕了。为了摆脱内心的忧郁,我读起了《法朗士对话集》。可是,这位近代的牧羊神也背负着十字架呢。
大约过了一小时,服务生进来给了我一捆邮件。其中有一封信是莱比锡的一家书店寄来的,要我写一篇题为“近代日本女人”的小论文。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我来写这么一篇文章呢?不仅如此,这封用英语写成的书信的结尾处,还特意以P. S[38]的方式,添加了一行主人的亲笔:“您的大作即便是像除了黑白没有任何色彩的日本女性肖像画,我们也会满意的。”这一行字叫我联想起了那个叫作“Black and White”的威士忌品牌。我立刻便将该信撕得粉碎。然后又随手打开了另一封信,浏览起里面黄色的信笺来。这封信是一个我素不相识的青年写来的。可没读上三行,“您的《地狱变》……”这话又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打开的第三封信,是我外甥写来的。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读着他写来的种种家务琐事。可就连这么一封信,也居然在快要结尾的时候,突然将我打垮了。
“我会给您再版的歌集《赤光》的,所以……”
《赤光》!我觉得有什么人正在冷笑,于是我赶紧跑到屋外去避难了。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一手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前厅,随后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别的暂且不管,我首先点燃了一支卷烟。也不知为什么,这支烟居然是“飞艇”牌的。(自从入住这家酒店后,我就专抽“星”牌的了嘛。)人造翅膀再次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叫来对面的服务生,吩咐他去买两盒“星”牌香烟来。可不巧的是,“星”牌的已经卖完了。如果那服务生可信的话。
“要是‘飞艇’的话,是有的……”
我摇了摇头,环视着宽阔的前厅。我的对面有四五个外国人,正围着桌子聊天呢。并且他们中的一人——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一边小声与同伴说话,一边还不时地用眼睛朝我身上瞟。
“Mrs. Townshead……”
一个我看不见的什么人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声,马上又走开了。不用说,“唐斯赫德夫人”这样的名字,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即便这就是对面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担心自己会不会立刻发疯,赶紧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本打算是一回到房间立刻就给某精神病医院打电话的,可我又很清楚,一旦去了那儿,我就等于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思前想后,踌躇良久之后,为了摆脱这种恐惧感,我读起了《罪与罚》。可我随手翻开的那一页,其内容分明是《卡拉马佐夫兄弟》[39]中的一段。拿错书了吗?我又看了一下该书的封面。《罪与罚》——这书是《罪与罚》,没错啊。我觉得这是印刷厂的装订错误——而命运又让我的手指翻到了装订错误的这一页。没办法,我只得从这一页往下读。可是,还没等我读完这一页,我就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这一段所描写的是,正在遭受恶魔折磨的伊万[40]。描写的是伊万,是斯特林堡,是莫泊桑[41],或者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的我自己。
现在,能够拯救我的唯有睡眠了。可是,我的安眠药却连一包都不剩了。睡不成觉,我可忍受不了这无边无际的痛苦。最后,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绝望的勇气,叫人送来了咖啡,开始发疯似的舞动起钢笔来。两页、五页、七页、十页——转眼间稿纸就堆起了一大摞。我让这个小说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超自然的动物。不仅如此,我还将其中的一只动物描绘成了我自己的自画像。可后来,疲劳渐渐地让我的脑袋发晕。最后我终于离开了书桌,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了**。可在此之后,我也只睡了四五十分钟。我听到又有什么人在我耳边轻声嘀咕着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站起了身来。
“Le diable est mort.”[42]
带有凝灰岩窗框的窗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天光大亮了,一片冷森森的样子。我站在房门前,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现对面因外面的空气而斑驳陆离的窗玻璃上,呈现出了一小片风景。那里有发黄了的松树林,以及松林背后的大海。我战战兢兢地走近窗户,这才发现造就这一风景的,原来是院子里枯黄的草坪和池塘。然后,我的这一错觉又引发了我浓浓的乡愁。
我将皮包放在书桌上,一边往包里塞书和手稿,一边默默地拿定了主意:到了九点钟就给某杂志社打电话要钱,搞到了钱,立马就回家。
六 飞机
我在东海道线的某个火车站坐上汽车,前往山里的避暑胜地。不知为何,这么冷的天,司机却披着一件旧雨衣。这一巧合让我觉得有些恐惧,于是我就将视线投向窗外,尽量不去看他。这时,我看到一片低矮的松树林前面——应该是在一条古老的大道上吧,行进着一队送葬的人群。队伍中好像没有白色灯笼和龙灯,但有金银色的人造莲花在灵柩前后静静地摇摆着。
好容易回到家后,借助妻子与安眠药之力,我相当安稳地度过了两三天。在我家二楼上,能透过松林隐隐约约地看到大海。我仅在上午,坐在二楼的书桌前,一边听着鸽子的“咕咕”叫声,一边写作。除了鸽子和乌鸦,还有麻雀是时常会飞到檐廊上来。这也令我心情愉快。“喜雀入堂”——我握着钢笔,每次看到麻雀都会想起这句话来。
在一个暖洋洋的阴天下午,我去杂货店买墨水。可这家店摆着的,净是些棕黑色的墨水。棕黑色的墨水总是比其他任何颜色的墨水更令我不快。我只得出了这家杂货店,来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闲逛着。这时,从对面走来了一个耸着肩膀的像是眼睛近视的四十来岁的外国人。他就住在这儿,是个患有迫害狂精神病的瑞典人。并且,他的名字就叫斯特林堡。我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觉得肉体上似乎有所感应。
街道只有两三町长。可是,就在这两三町长的路程中,一条半边脸为黑色的狗,就在我走着这一侧跑过了四次。我转入一条横巷,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叫作“Black and White”的威士忌酒。不仅如此,我还想起刚才那个斯特林堡的领带也是黑白相间的。对于我来说,这一切绝对不是偶然的。可如果不是偶然的话——我觉得我好像只是脑袋在行走,便当街站住了。路边用铁丝编成的栅栏中有一只彩虹色的玻璃盆被人扔在了那儿。盆底四周带有凸起的翅膀似的花纹。好几只麻雀从松树梢上朝它俯冲飞去,可快到玻璃盆的时候,它们又不约而同地一齐逃向了天空。
随后我去了妻子的娘家,在他们庭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院中一角围着铁丝网,里面有好多只白色的来航鸡正安静地踱着步。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黑犬躺在我的脚边。虽说我正急于解开谁都不懂的疑问,可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是和丈母娘以及小舅子无关痛痒地聊着闲天。
“这儿可真安静啊。”
“也就比东京安静一点儿吧。”
“这儿也有烦人的事情吗?”
“说什么呢?这儿也还是人世间呀。”
我岳母说着,笑了起来。确实,这儿也是“人世”。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我就非常清楚在这短短的一年间,这儿产生了多少罪恶,发生了多少悲剧。有企图慢慢毒死病人的医生,有放火烧了养子夫妇家房子的老婆婆,有想霸占妹妹财产的律师——一看到这些个家庭,我总会产生一种在人世间看到了地狱的感觉。
“这镇上有个疯子的,是吧?”
“你说的是H吧。他不是疯子,是傻子。”
“得的早发性痴呆吧。我一看到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前一阵子,他还对着马头观音[43]一个劲儿地鞠躬呢,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
“毛骨悚然?你也太没用了吧?你得变得厉害点才行啊。”
“小弟倒是比我厉害——”
满脸邋遢胡子的小舅子起床后什么都没收拾,跟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加入了我们聊天。
“厉害之中也有窝囊的地方的。”
“啊呀呀,这可麻烦了。”
我岳母如此说道。我望着她只有苦笑。这时,小舅子远眺着篱笆墙外的松树林出神,呆呆地继续说着什么。(我时常会觉得这个病后的小弟,简直就是脱离了肉体躯壳的精神本身。)
“以为已经与众不同了,可世俗欲望还十分强烈……”
“以为是好人,却同时也是坏人。”
“不,是比起‘好坏’来更加对立的东西……”
“那就说,大人的内心里也有小孩的成分了?”
“也不是。我说不清楚……就跟电有正负两极似的,一身兼备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
这时,突然响起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把我们全都吓了一大跳。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看到了那架几乎是贴着松树梢飞上天的飞机。飞机的翅膀漆成了黄色。这是一架很少见的单翼飞机。院子里的鸡呀狗的全都受到了惊吓,叽叽喳喳四下逃窜着。尤其是那条狗,竟然夹着尾巴钻到走廊的地板下面去了。
“这飞机不会掉下来吧?”
“没事。姐夫你知道‘飞机病’吗?”
我一边点烟,一边摇了摇头。
“说是坐那种飞机的人,老是呼吸着高空的空气,渐渐地就受不了地面上的空气了。”
出了我妻子的娘家,我漫步在树枝纹丝不动的松树林里,心里却越来越郁闷了。那架飞机为什么不到别处去飞,非要在我的头顶上飞过呢?那家酒店为什么只卖“飞艇”牌香烟呢?各式各样的问题弄得我痛苦不堪。我专拣没人的小路,在林中走着。
隔着一座低矮的沙山,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阴沉沉的,一片灰暗。沙山上立着一副没有秋千的秋千架。我望着这副秋千架,忽然想到了绞刑架。秋千架上站着两三只乌鸦。它们看到了我,也没显出一点儿要飞走的意思。不仅如此,居中的那一只,还将大嘴伸向天空,一连叫了四声。
我沿着草皮已枯黄的沙土堤,转入了一条通往许多别墅的小道。这条小路的右边也尽是些高大的松树。我记得这松林中应该耸立着一栋白色西洋式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的。(我的一个好朋友曾将其称为“春在屋”。)可是,当我经过它前面的时候,却发现混凝土地上只剩下一只浴缸了。火灾——我立刻就想到了,并尽量不朝那儿看,疾步经过了那儿。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正从对面过来。那家伙戴着一顶棕黑色的鸭舌帽,两眼发直,身体倾压在把手上。忽然,我觉得他的脸简直与我姐夫的脸一模一样,故而没等他来到跟前,我就一转身走入了另一条小路。可令人丧气的是,这条小路的正中间躺着一只死鼹鼠,肚皮朝天,且已开始腐烂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算计着我。我每踏出一步,都令自己更加不安。而就在此时,半透明的齿轮又一个个地出现了,逐渐挡住了我的视野。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我为此而深感恐惧,却又挺直了脖子继续往前走着。随着齿轮数量的增多,渐渐地,它们又开始旋转起来了。与此同时,右侧那枝叶交错的松树林,又开始变得像是透过雕花玻璃所看到的景象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好几次想在路边站定身躯。可是,就跟有什么人在我背后使劲推着似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仰面朝天地躺在二楼的房间里,紧闭双眼,强忍着剧烈的头痛。这时,我的眼皮后面出现了一只翅膀——银色的羽毛如同鱼鳞一般叠得整整齐齐的翅膀。它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确认了这一点后,我再次闭上了双眼。可是,那银色的翅膀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了。我忽然又想起前一阵子坐的汽车的引擎盖上也有一只翅膀。
这时,像是有谁慌慌张张地上楼来了,可随即又急匆匆地下楼去了。我知道那就是我老婆。于是我赶紧起身,去位于楼梯前的茶间看了看。只见妻子正趴着身子,气喘吁吁的,肩膀还不住地颤动着。
“你怎么了?”
“没,我没事……”
妻子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强装着笑脸继续说道:
“我是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就要死了似的……”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经历。——我已经无力再写下去了。活在如此心境之中,真可谓是苦不堪言啊。有谁能行行好,趁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掐死我吗?
昭和二年(1927)遗稿
[1] 日本江户时代开通的五大道之一。从江户(今东京)到京都,全长为五百千米。其他的四条大道分别为中山道、日光大道、甲州大道和奥州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