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圣母(1 / 1)

……我在此泪谷中呻吟、哭泣,诚心向您祈祷。……请您用慈悲的慧眼眷顾我们。……深深的柔情,深深的哀怜。至圣童贞玛利亚。

——柯兰德

“你瞧瞧这个,怎么样?”

田代君说着,将一尊玛利亚观音像放到了桌子上。

所谓玛利亚观音像,是禁教时代[1]里,教徒时常用来替代圣母玛利亚加以膜拜的一种观音像。一般用白瓷制成。不过现在田代君展示的这尊玛利亚观音像,却并不是博物馆陈列室或民间收藏家橱柜里的那种。首先它就不是白瓷的,除了脸部以外,通体都用紫檀雕刻而成,是尊一尺来高的立像。不仅如此,将十字架悬挂于颈下的璎珞上还镶嵌着黄金和螺钿,做工极为精巧。其脸部则为精美的象牙雕刻,嘴唇上甚至还添加了珊瑚一般的朱色……

我交叉着双臂,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黑衣圣母那美丽的面庞。不料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她那象牙脸蛋上似有若无地泛起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不,仅仅说是“奇怪”,无疑太过粗略了。我甚至觉得她那整张脸都充满了恶意的嘲笑。

“你觉得怎么样啊?”

田代君的脸上带着收藏家所共有的矜夸的微笑,视线在桌上的玛利亚观音像和我的脸之间游移着,再次问道:

“毫无疑问,这是个珍品啊。只是我怎么觉得她脸上带着一种瘆人的神情呢?”

“尚未达到圆满具足之境吧?要说起来,关于这尊玛利亚观音像,还有个颇为神奇的传说呢。”

“神奇的传说?”

我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从玛利亚观音像上转移到了田代君的脸上。田代君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将那尊玛利亚观音像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可随即又马上放回了原处,说道:

“是啊。据说这可不是个转祸为福而是转福为祸的、不吉利的圣母啊。”

“不会吧?”

“可据说,这种事还真就发生在她的主人身上了呢!”

田代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带着完全可以用忧心忡忡来形容的抑郁眼神,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也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真有其事?”

我一坐到椅子上,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疑问。

这位田代君比我早一两年大学毕业,是个有着秀才之美誉的法学士。据我所知,他是个富有教养的新型思想家,一点儿都不相信什么超自然现象。因此,这话既然出于他之口,那么“神奇的传说”云云,想来也不是什么荒唐无稽的怪谈吧。

“真有其事吗?”

我再次问道。田代君擦了一根火柴,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道:

“这个嘛,就只能由你自己来判断了。总而言之,听说这尊玛利亚观音像是有着十分骇人的缘由的。你要是不嫌乏味,我就不妨说给你听听。”

这尊玛利亚观音像在为我所有之前,属于新潟县某町一位姓稻见的大富豪。当然了,在那里并非被当作古董藏品,而是用以祈求家族兴旺的菩萨。

那位稻见家的户主,与我是同届的法学士,同时也是一位经营着公司、银行的实业家。因为有着这一层关系,我也曾为他提供过一两次方便。或许他是出于感激之情吧,有一年来东京时,就顺便将这尊他们世代相传的玛利亚观音像送给了我。

我刚才所说的“神奇的传说”,就是那会儿从他那里听来的。当然了,他自己也并不相信。只不过是说明一下他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有关这尊圣母像的缘由而已。

据说事情发生在稻见的母亲还只有十岁或十一岁那年的秋天。算一下年代的话,正是“黑船”在浦贺港引起骚乱的嘉永末年。当时,他母亲的弟弟,一个叫作茂作的八岁男孩患了麻疹,病情十分沉重。稻见的母亲名叫阿荣。自从两三年前父母都因传染病去世以来,阿荣和茂作姐弟俩就由年逾七十的老祖母抚养了。因此,茂作得了重病,稻见的这位祖母,早已梳起切发赋闲了的老婆婆的担心,自然就非比寻常了。然而,纵然医生想尽了办法,可茂作的病情却只是一味地加重,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到了命在旦夕的程度了。

有天夜里,阿荣睡得正香,祖母突然走入她的房间,硬生生地就将她抱了起来,并十分麻利地亲自给她换好了衣服。阿荣迷迷糊糊跟做梦似的就被祖母牵着手,提着昏暗的灯笼,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了连大白天里都很少有人去的土仓[2]。

土仓靠里处,有个用来供奉防火神的白木神龛。祖母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神龛的门。借着灯笼的亮光往里一看,但见陈旧的锦缎幔帐后端端正正地立着一尊神像——不是别的,正是这尊玛利亚观音像。阿荣一看到这尊神像,就立刻感到这个在半夜里连蛐蛐的叫声都听不到的土仓十分阴森可怖,不由自主地抱着祖母的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可那天夜里的祖母却与往日有所不同,她一点儿也不理会阿荣的哭泣,而是跪坐在那尊玛利亚观音像前,恭恭敬敬地在额头上画了个“十”字,开始念起了阿荣听不懂的祷告词来。

祈祷持续了十多分钟。随后,祖母就轻轻地抱起孙女,不住地哄她说不用怕不用怕,并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紧接着便用阿荣听得懂的话,对这尊用紫檀雕成的玛利亚观音像祈求道:

“童贞圣母玛利亚啊,我赖以仰仗的,就是今年才八岁的孙子,和已带来这里的、他的姐姐阿荣。正如您所看到的一样,阿荣尚幼,还没到婚配的年纪。要是今天茂作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明天稻见家就要断子绝孙了。请您一定不要让如此惨祸发生,一定要保住茂作的一条小命。倘若我的虔心尚不足以如此祈求,那么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保住茂作的性命吧。我已年迈,想来将自己的灵魂奉献天主那一天,也为时不远了。但在之前,倘若不横遭意外,阿荣想必能长大成人的吧。在此我恳请圣母保佑,千万别让那死亡天使的利剑在我瞑目之前就碰到茂作的身体。千万请圣母大发慈悲。”

如此这般,祖母便垂下那梳着切发的头,万分虔诚地祈祷着。当祖母祈祷完毕,阿荣战战兢兢地抬起眼来时,或许是错觉吧,她竟然看到玛利亚观音像的脸上像是露出了笑容!阿荣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又趴到了祖母的腿上。但祖母反倒很满意,她抚摩着孙女的后背,反复说道:

“走,我们回去吧。玛利亚观音已经接受了奶奶的祈祷了,真是难得啊。”

到了第二天,或许祖母的祈祷真的应验了吧,茂作的高烧居然比起昨天来减退了许多,神志也较为清醒,不像之前样昏昏沉沉了。看到如此情形,祖母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据说直到现在,稻见的母亲也依旧清晰地记得祖母那边笑边流泪的面容。一会儿过后,祖母看到孙子已安详入睡了,许是她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好缓解一下连日来看护的疲乏吧,她便很少见地在病房的隔壁房间里铺上被褥后躺了下来。

当时,阿荣就坐在祖母的枕边玩弹珠;而祖母像是累坏了,一躺下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很沉,简直就跟死人似的。

然而,大约过了一小时吧,看护茂作的一个年长女佣便拉开了里间的隔扇,慌慌张张地说道:

“小姐小姐,你快把奶奶叫醒。”

阿荣还是个孩子,便不问情由地跑到祖母身边,喊道:

“奶奶,奶奶。”

还拉了两三下祖母的袖子。可不知为何,平时十分警醒的祖母今天却怎么喊都毫无反应。病房中的女佣也觉得奇怪,便跑了过来。她看到祖母的面容后便发疯似的拉扯着祖母的衣服,带着哭声大叫道:

“老奶奶!老奶奶!”

但眼圈呈现出紫色的祖母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不多一会儿,另一个女佣也慌慌张张地拉开了隔扇,大惊失色地用颤抖着的声音喊道:

“老奶奶!少爷他——老奶奶!”

那女佣喊的那嗓子“少爷他——”,即便是阿荣听了,也立刻察觉到肯定是茂作的病情发生了突变。但祖母依旧紧闭着双眼,想是根本就没听到眼下已伏在她枕边痛哭的那个女佣的喊声。

就在此后的十分钟之内,茂作停止了呼吸。玛利亚观音是严格遵守约定的,她并未在祖母活着的时候带走茂作。

田代君讲完后,又抬起充满忧郁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

“怎么样?你觉得这个传说真有其事吗?”

我支支吾吾道:

“这个嘛……可是……怎么说呢?”

田代君沉默不语。片刻过后,他将已经熄灭了的烟斗重新点燃,说道:

“我觉得是真有其事的。只不过这是否该归咎于稻见家的圣母,还是个疑问。——哦,对了。你还没看这尊玛利亚观音像底座上的铭文吧?你看,这儿刻着一排洋文呢。——DESINE FATA DEUM LECTI SPERARE PRECANDO”(别指望你的祈祷能改变上帝的旨意)……

我不禁将恐惧的目光投向了这尊是命运之象征的玛利亚观音像。这位圣母身裹着用紫檀雕成的服装,而她那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美丽的脸上,却永远带着冷冰冰的、充满恶意的嘲笑。

大正九年(1920)四月

[1] 指日本江户时代初期幕府以极为残酷的手段禁止天主教传播的时代。许多教徒被迫改宗,但也有不少人转入了地下,玛利亚观音像就是那时出现的。

[2] 一种为防火防盗而在外墙上涂了很厚的泥土的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