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重逢(1 / 1)

阿莲被人包养在本所[1]的横纲,是在明治二十八年的初冬之际。

这个外宅位于御藏桥附近的河边,是一栋十分狭小的平房。由于御竹仓(如今已成了两国[2]火车站)一带的竹丛、树林遮住了那时不时就来一场阵雨的天空,故而站在庭前朝河对岸望去时,景致倒也颇为幽静娴雅,并无身居闹市之感。然而,也正因如此,在她男人不来的夜晚,就往往会觉得过于冷清,让人孤寂难耐。

“阿婆,那是什么声音?”

“哦,您问那叫声吗?那是苍鸻嘛。”

有时,阿莲就这样与眼神不济的年老女佣,守着一盏孤灯,恓恓惶惶地闲聊着。

阿莲的男人牧野,隔不了三天就会来一趟。即便是在大白天,他也会在下班回家途中,穿着陆军一等主计[3]的军装,精神抖擞地跑来。当然,入夜后溜出他那位于厩桥[4]对面的本宅而来此与阿莲幽会,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要说牧野这家伙,不仅有老婆,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呢。

故而梳着圆髻[5]的阿莲,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隔着长火钵[6]陪牧野喝酒。横在他们之间的小矮桌上,通常摆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碟子,里面是咸鱼子干、咸海参肠之类的下酒菜。

这种时候,往日的生活场景便时常会在阿莲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一想起那个热闹的大家庭和同伴们的面容,她就越发地为远赴他乡、无依无靠的自己而黯然神伤。而牧野那越来越胖的身体,也时常会触发她内心的厌恶之感。

牧野则总是乐滋滋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时不时地开几句玩笑,打量一下阿莲的脸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已成了他喝酒时的一大癖好了。

“怎么样?阿莲,东京也还过得去吧?”

听到牧野这话,阿莲一般都笑而不答,把心思都用在烫酒上。

公务在身的牧野,几乎从不在此过夜。一看到放在枕头边的座钟指针快要指向十二点了,他马上就会将粗壮的胳膊伸进针织衬衫的袖子里。阿莲则总是**地支起一条腿坐着,用慵懒的眼神瞟着急于整装而归的牧野。

“喂,递一下我的短外褂。”

有时候在灯光下显得油光水滑的牧野,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吩咐道。

送走了男人,阿莲总是感到精神上疲惫不堪。几乎每天夜里都这样。而与此同时,剩下她孤身一人后,就多少有些寂寞难耐了。

刮风也好,下雨也罢,河对岸的竹林、树丛都会发出些令人心神不宁的声响来。阿莲总是将冰冷的脸颊埋在酒气熏天的棉睡衣的衣襟里,一动不动地听着。有时,她听着听着就热泪盈眶。不过通常是,听着听着,沉沉睡意——其本身就如同噩梦一般的睡意,很快就掩埋了她那纷乱的心绪。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一个冷雨霏霏的寂静夜晚,阿莲一边给牧野斟酒,一边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右脸颊上。那儿,刮过胡子后黑魆魆的一片之中,暴起了一条粗大“红蚯蚓”。

“你说这个?嘿,还不是让黄脸婆给挠的。”

牧野说这话时,无论是脸色还是声音,都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在开玩笑。

“啊呀,尊夫人可真厉害呀。她这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不就是醋劲大发呗。你看看,连我都挂了彩了,你就更别提了。她要是遇见了你,管保一口咬住你喉咙。总之,她就是条疯狗。”

阿莲哧哧地笑出了声。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哦。要是她知道了我在这儿,没准儿明天就会打上门来的。”

说着说着,牧野的话中就带上了较真儿的味道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嚯,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不是我胆子大。是我们那边的人——”

阿莲将目光落在长火钵里的炭火上,沉吟半晌后继续说道:

“我们那边的人,全都很撇得开。”

“照这么说,你就不会吃醋了?”

一瞬间,牧野的眼中闪出了狡黠的神情。他继续说道:

“我们那边的人可是个个都很会吃醋的哦。特别是我——”

恰在此时,阿婆从厨房端来了从外面买来的烤鱼串。

当天夜里,牧野十分难得地住在了这个外家。

等他们睡下后,外面的下雨声就变成了雨夹雪的声音了。不知为何,阿莲在牧野睡着后也老是睡不着。她那十分清醒的眼前,浮现出了从未见过面的牧野老婆的各种各样的模样。可是,别说同情了,她甚至连憎恶和嫉妒都没感觉到。伴随着如此想象而产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而已。他们夫妻干起架来会是怎么个阵仗呢?阿莲一边注意听着雨夹雪打在外面的竹林、树丛上所发出的唰唰声,一边十分认真地想起了这事儿。

然后,听到两点钟响之后,她也终于犯起困来了。不知从何时起,阿莲与许多旅客一起坐在了一个昏暗的船舱里。透过圆圆的舷窗朝外看去,但见黑色的波涛重重叠叠。而远处,有个发着奇妙的红光的圆球,也搞不清那玩意儿到底是月亮还是太阳。不知为何,同船的乘客全都坐在阴影里,鸦雀无声,没一个说话的。阿莲渐渐地因如此静默而害怕了起来。不一会儿,她觉得有人走近了她的后背。她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去。只见那个早已分手了的男人,正带着满脸悲凉的微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呢。

“阿金!”

阿莲被自己的喊声从黎明时分的睡梦中惊醒了。牧野还在她身边发着轻微的鼻息声。不过阿莲也无从得知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是否真的睡着了。

阿莲曾有过男人这事,牧野也像是有所察觉的。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他并未显得怎么在意。再说那男的就在牧野迷上阿莲的同时,突然就不再露面了,所以要说牧野实在是没醋好吃,倒也未尝不可。

可是在阿莲的心中,还一直有着那个男人的一席之地。可这与其说是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更为残酷的感情。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再露面了呢?对于这一事实,阿莲怎么也无法接受。当然,阿莲也曾多次将此归结为世上男人千篇一律地见异思迁。可是细想一下他不再露面前后的事情,却又觉得未必如此。就算他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情,鉴于两人的交往是如此之深,也总不至于不辞而别吧?莫非他遇上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巨大灾祸了?想到这儿,阿莲既感到害怕,却又似乎有些但愿如此。

就在梦见阿金的两三天后,阿莲去澡堂子洗澡回来时,忽然看到一户人家的格子门里挑出了一面白幡,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判命断运玄象道人”。与众不同的是,那旗幡上印的不是算木[7],而是红色的带孔铜钱。阿莲刚要打那儿经过,忽然心中一动。她想,倒不如让这个玄象道人来算一算阿金到底怎样了。

少顷,阿莲就被引进了一间日照很好的房间。许是主人崇尚风雅吧,屋里摆放着中国式的书架和种着兰花的花盆,整体装饰颇有些煎茶家[8]的趣味,营造出了一种典雅惬意的氛围。

玄象道人是个剃着光头、仪表堂堂的老人。但是,从他嘴里镶着的大金牙,以及吧嗒吧嗒地抽烟模样来看,又显得毫无品位,一点儿也不像个“道人”。阿莲坐在这道人面前,说自己有个亲戚去年失踪了,想请他占卜一下去向。

于是道人便立刻从角落里搬出一个红木小几,放在他们两人之间。随后又恭恭敬敬地在此小桌子上摆上了一个青瓷香炉和一个织金锦缎的小袋子。

“请问贵亲年庚几何?”

阿莲回答了阿金的年龄。

“哈哈,正值青春年少啊。人在少年,难免荒唐。一旦到了老朽这年纪,就——”

玄象道人直勾勾地看着阿莲,还不无猥亵意味地笑了那么两三声。

“出生年份呢?哦,不用了。应该就是卯之一白[9]。”

说着,道人从织金锦缎的小袋子里取出了三枚铜钱。每一枚都单独用红色的薄绢包裹着。

“我这个占卜法叫作‘掷钱卜’,乃古代汉朝之京房[10]所创,用以取代筮[11]。想必你也知道,这筮,一爻有三变,一卦有十八变,其实很难判断吉凶。而化繁为简,正是此‘掷钱卜’之所长……”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先前在香炉中焚的香,其青烟已开始在这个明亮的房间里袅袅升起了。

道人随即又解开了红色薄绢,取出里面的铜钱来,在香炉上冒出的烟里一枚枚地熏了一遍。接着又毕恭毕敬地在壁龛[12]里所悬挂的挂轴前低下了脑袋。那挂轴上用像是狩野派[13]的画风画着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

“唯皇上帝,宇宙神圣,闻此宝香,愿赐降临。犹豫未决,质疑神灵。请垂皇悯,速示吉凶。”

念完了这通祭文后,道人就哗啦啦地将三枚铜钱撒在了红木小几上。三枚铜钱中有一枚文字朝上,其余两枚显示的都是波纹。道人立刻用笔在卷纸上记下了铜钱的排列顺序。

掷铜钱,定阴阳。——如此这般前后一共重复了六遍。阿莲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铜钱的顺序。

“如此看来——”

掷钱结束后,道人看着卷纸,沉吟半晌。

“此乃‘雷水解’之卦。诸事不顺。”

阿莲战战兢兢地将视线从三枚铜钱上转移到了道人的脸上。

“看来,那个是你亲戚之类的年轻人,你是再也见不着了。”

玄象道人说着,开始将铜钱一枚一枚地用红色薄绢重新包裹起来。

“难道他已经死了?”阿莲问道。

可她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在发颤。事实上她在听了道人的话后,“果然如此”与“绝不可能”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同时涌现,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是死是活,很难断定,总之你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见不到呢?”阿莲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道人扎紧了织金锦缎小袋子的口,油腻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情说道:

“也有所谓‘沧桑之变’的说法。就是说,等到这个东京都变成了大森林,没准儿你们还能相见的吧。——只不过,卦象上就是那么说的。”

与来时相比,阿莲此刻的内心更加惶恐不安了,付过不菲的占卜费后,她便匆忙地回家去了。

那天夜晚,她茫茫然地坐在长火钵前,手托香腮,听着铁壶中开水的吱吱声发愣。玄象道人的占卜,结果等于什么也没说。不,毋宁说,他将阿莲心中原有的一点儿希望——不论多么渺茫,也总还是希望吧,也就是寄希望于万一的幻想,打了个粉碎。阿金真像道人所暗示的那样,已不在人世了吗?要说起来,当时她所居住的地方,确实是最为混乱的,该不是他在去阿莲家的途中,遇到什么不测了吧?如若不然,他又怎么会像失忆了似的,突然就不来了呢?阿莲感到自己那抹了白粉的半边脸颊,已被炭火烤得滚烫了,与此同时,她还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玩弄起了火筷子了。

“金、金、金……”

这些字样,被她无数次写在了灰上,又悄悄地抹去。

“金、金、金……”

正当阿莲这么不停地写着,忽然听到阿婆在厨房里轻声叫唤了起来。这儿所谓的厨房,其实与房间也就只隔了一道隔扇而已。

“阿婆,你怎么了?”

“啊呀,太太。您快来看哪。真是的,我还以为是什么玩意儿呢……”

阿莲立刻跑去了厨房。被炉灶占去不少空间的厨房里,因隔扇挡住了灯光而显得既昏暗又静谧。身穿和服短罩衫的阿婆,正从昏暗的角落里弯着腰,抱起一只白色的小动物。

“是猫咪吗?”

“不是的,是条小狗啊。”

阿莲在胸前袖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条狗。那小狗也很乖,任由阿婆抱着,不时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鼻子里频频发出呼噜声。

“这就是今天早晨在垃圾堆那儿汪汪叫的那条小狗。不知怎的,竟跑到里边来了。”

“你一点儿也没发觉吗?”

“是啊。打刚才起,我就一直在这儿洗碗呢。唉,这人要是眼睛不管用了,还真是没辙啊。”

阿婆打开了汲水口的小隔扇,要把小狗扔到漆黑一片的屋外去。

“等等。我也想抱一抱它。”

“别价。会弄脏衣服的。”

阿莲不听阿婆的劝阻,伸出双手把那小狗给抱了过来。小狗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就这么一瞬间,阿莲的心就飞回了她那往昔的世界。阿莲还在那个热闹的家里时,就养过一条白色的小狗,夜里没客人时,她还跟小狗一起睡觉呢。

“好可怜呀——我们就留下它吧。”

阿婆诧异地眨巴着眼睛。

“阿婆,留下它吧。你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阿莲将小狗放下后,就带着天真的笑容,开始在碗橱里翻找,像是在给小狗找东西吃。

从第二天起,一只套着红色项圈的小狗,就出现在这个外家的榻榻米上了。

对于这一变化,酷爱清洁的阿婆自然是不悦的。尤其是当小狗去院子里转悠后直接跑进房间,会惹她生一整天的气。不过无所事事的阿莲,却像宠爱孩子似的宠爱着这条小狗。吃饭的时候,她一定要让小狗蹲在饭桌旁。到了夜晚,端详它悠悠然地睡在自己睡衣下摆处的模样,已经成了阿莲每晚必做的功课了。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恶心。你猜怎么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小白狗有时还仔细端详太太熟睡时的脸蛋呢。”

据说在一年之后,阿婆曾如此这般地对我的朋友——K医生说过这样的事。

讨厌这条小狗的,还不止阿婆一个。牧野看到小狗躺在榻榻米上后,也会面带愠色地皱起他那两条粗眉来。

“怎么回事?这家伙!滚!一边去!”

身穿陆军主计制服的牧野,抬腿就恶狠狠地朝小狗踢去。其实,这也难怪,因为只要他一走进房间,那小狗就会竖起背上的白毛,对着他狂吠。

“没想到你会这么喜欢狗,真是服了你了。”

晚上小酌时,牧野望着小狗,也仍是气鼓鼓的。

“是不是以前也养过这么一条啊?”

“是啊是啊,也是一条白狗呀。”

“哦,我记得你还说过,跟那条狗告别时,还真有点难分难舍什么的呢。”

阿莲抚摩着趴在她腿上的小狗,露出了无奈的微笑。当时她很清楚,要带着狗狗出远门,又坐轮船又坐火车的,确实很麻烦。可一想刚刚与阿金分了手,如今又要远赴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就实在是寂寞难耐。所以在终于要上路了的前一天晚上,她好多次抱起狗狗,将脸蛋贴它的鼻子上,不停地啜泣着。

“那条狗倒是很通人性的,可这一条是个笨蛋。别的先不说,就看长的这人样儿——呃,不,是狗样儿,就平庸至极嘛。”

已经酒至微醺的牧野,这会儿像是忘了刚才的不快,开始扔生鱼片什么的给小狗吃了。

“啊呀,这条狗不是也很像吗?只有鼻子颜色这么一点点不同罢了。”

“什么?鼻子颜色不同?你瞧瞧这不同的地方。”

“这狗狗的鼻子是黑色的不是?那狗狗的鼻子可是红色的。”

阿莲给牧野斟着酒,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了以前养的那条小狗的红鼻子。那鼻子老是被舔得湿漉漉的,还跟哺乳期的女性**似的,透着棕色的斑纹。

“哦,这么说来,红鼻子的小狗,或许就是狗中美女啊。”

“不是美女,是帅哥哦,那狗狗。这一条是黑鼻子,就只能算是丑男了。”

“原来是公的呀,两条都是。我还以为进了我家的公的,就我一个呢。你看这话是怎么说的。”

牧野捅了捅阿莲的胳膊,独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不过这样的好心情,牧野也很难一直保持下去。因为当他们钻被窝后,小狗就在陈旧的隔扇外,不停地发出凄苦的哀叫声。不仅如此,后来它居然还用爪子将隔扇抓得嘎吱直响。忍无可忍的牧野终于在昏暗的夜灯下露出了苦笑,对阿莲说道:

“喂,去把那儿打开吧。”

出乎意料的是,等阿莲过去拉开隔扇后,那小狗居然不慌不忙地踱到了他们的枕头旁。像一团白影似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

阿莲觉得小狗的眼神,就跟人的眼神似的。

两三天过后的一个夜晚,阿莲与从自己家里溜出来的牧野,一起去附近的曲艺场看了场演出。

魔术、剑舞[14]、幻灯、大神乐[15]——这个专演此类节目的曲艺场里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他们俩也是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个远离舞台的,紧巴巴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们刚一坐下,周围的观众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梳着圆髻的阿莲,就跟看什么稀罕之物似的。这让阿莲有些发窘,与此同时,又让她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落寞。

此刻的舞台上,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男人,正在明晃晃的吊灯下挥舞着一把长刀。与此同时,从后台传出了中气十足的吟诗声:“踏破千山万岳烟[16]……”对于这剑舞自不必说,就连这吟诗也让阿莲觉得索然无味。但牧野却抽着烟,看得津津有味。

剑舞之后是幻灯。一块幕布垂挂在舞台上,那上面放映着日清战争[17]中的一个个场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定远”号沉没时掀起巨大的水柱;樋口大尉怀抱着敌方的婴儿指挥冲锋……每当画面中出现日本国旗,观众中必定会爆发出高声喝彩。其中还有人狂呼“帝国万岁!”但真上过战场的牧野却对这些人不屑一顾,只是独自冷笑不已。

“打仗要真是这样的,那就轻松喽……”

看到牛庄激战[18]的画面后,牧野对阿莲如此说道。与此同时,他这话一半也像是说给周围的观众听的。可即便如此,阿莲仍热切地关注着银幕,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而已。这也难怪,幻灯对于她来说还是个新鲜玩意儿,自然是妙趣横生的。而除此之外的其他画面——白雪皑皑的城楼屋顶、拴在枯柳上的骡子、垂着长辫子的清国士兵……这些都对她更具吸引力。

散场出来时,已经十点钟了。两人肩并肩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两旁的家家户户也都大门紧闭。天上浮着半轮明月,将寒光洒在了家家户户那已经着了霜的屋面上。月光下,牧野抽着烟,许是刚才的剑舞场景还在脑海里萦回不去的缘故吧,他时不时地会低声吟诵些“鞭声肃肃夜渡河”[19]之类的陈腐诗句来。

然而,刚转入一条胡同,阿莲就跟受了惊吓似的,拉扯了一下牧野的外衣。

“吓我一跳!你怎么了?”

牧野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回头看了看阿莲。

“像是有什么人在叫我呢。”

阿莲依偎着牧野,眼里流露出惊恐之色。

“叫你?”

牧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可这空寂的大街上,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

“是幻觉吧。怎么会有人叫你呢?”

“也许吧。”

“莫不是给那幻灯闹的吧?”

去曲艺场看表演的第二天早上,阿莲嘴里衔着牙刷去檐廊上洗脸。与往常一样,檐廊上的洗手池前,已经放着盛有热水的带耳铜盆了。

院子里草木枯萎的冬天景色一片寂寥。院子前面的景色,也只有倒映着沉沉阴天的河水,不胜荒凉之感。然而,看到了如此景色,正漱着口的阿莲,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个已被遗忘了的梦。

在梦中,她独自徘徊在阴暗的竹林或树丛之中。她走在羊肠小道上,心里却不住地寻思着:“我的念力终于应验了。放眼望去,这东京已变成空无一人的森林了。我肯定马上就能遇见阿金了——”走了一会儿之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枪声和炮声。与此同时,树林的上空,渐渐地呈现黑红色,就跟哪儿发生了火灾似的。“战争!战争爆发了!”想到这儿,她想撒腿就跑。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她心里多么着急,就是迈不开步。

洗过了脸后,为了擦洗身子,阿莲又脱掉了衣服。这时,有个冷冰冰、湿漉漉的东西贴到了她的背上。

“啊!”

她并不怎么吃惊,反倒目光流转,娇媚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那条小狗正在她身后摇着尾巴,还一个劲儿地舔着自己的黑鼻子呢。

自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这天牧野来到外家要比往日都早,还带了个叫作田宫的男人一起来玩。这个田宫,供职于某著名御用商人[20]的店铺,职位相当于掌柜的。在牧野包养阿莲这事上,他可是出过大力的。

“这还真是神了,是不是?梳上这么个圆髻后,就没一点儿从前那个阿莲的样儿了。”

田宫那张长着浅麻子的脸,被灯光映得通红。他一边给对面的牧野劝酒,一边说道:

“是吧,牧野先生。要是那会儿阿莲就梳个岛田髻[21]或戴个带卷儿的假发套什么的,现在看着也不会觉得判若两人了。可不管怎么说,从前归从前……”

“喂,喂!这儿的阿婆虽说眼神不好,耳朵可不聋哦。”

牧野嘴里这么提醒着对方,脸上却乐滋滋地笑着。

“没事。就算听到了,也是一头雾水吧。是吧,阿莲。回想起那会儿来,是不是觉得跟做梦似的。”田宫说道。

阿莲避开他的视线,只是一味地逗弄着抱在腿上的小狗。

“我受到牧野先生的重托,虽说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毕竟事太大,万一穿帮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一直到神户太太平平地上了岸,心里的大石头才总算落了地啊。”

“说什么呢,干这种走钢丝似的危险活儿,你不是早就轻车熟路了吗?”

“开什么玩笑。人口走私,我可只干过这么一回哦。”

田宫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故意扮了个苦相。

“不过,阿莲能有今天,确实是多亏了你啊。”

牧野伸出粗胳膊,给田宫斟了一杯酒。

“你这么说,我就不敢当了。不过那会儿,还真是提心吊胆啊。更何况我们坐的那船,一进入玄海[22]就遇上了鬼天气,翻江倒海的,吓死人了。是吧,阿莲。”

“是啊。我还以为要翻船了呢。”

阿莲一边给田宫斟酒,一边附和着。可她忽然又闪过了这么个念头:那会儿要是真的翻了船,兴许反倒更好了呢。

“不管怎么说,能像现在这样,不是对大家都好吗?我说,牧野先生,阿莲完全适应了梳圆髻后,你就不想让她恢复一下旧时装扮来看看?”

“我倒是想,可有什么法子呢?”

“没法子?难道说,以前的衣物,一件都没带来吗?”

“带着呢。别说是衣服了,就连梳子、簪子也都带着呢。当时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啊。”

牧野隔着长火钵,用眼睛瞟了一下阿莲的脸。阿莲像是只关心铁壶里的水开没开,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

“这不是正好吗?怎么样?阿莲。过几天,你能不能换一身装扮来给我们斟酒啊?”

“这样的话,你也好触景生情,怀念一下从前的老相好了,是不是?”

“嗐,我那个老相好,要是也像阿莲这么‘好标致’[23],那还值得怀念怀念啊……”

田宫那张带有浅麻子的脸上露出了忸怩的笑容,随即他便用筷子卷起了一坨山芋泥。

当天晚上在田宫回去后,牧野便对原先一无所知的阿莲说,不久之后,他就要辞去在陆军里的职务,去做个商人了。只要辞呈一得到批准,如今雇用田宫那个著名的御用商人就会立刻高薪聘请他的。

“这样的话,我们也就不用住在这里了,可以另找个宽敞一点儿的房子住了。”

牧野像是累了,他在火钵前躺了下来,抽起了田宫带来的马尼拉香烟。

“这个房子够住了呀。反正只有阿婆和我两个人嘛。”

阿莲这会儿正忙着给馋嘴的小狗喂剩菜剩饭呢。

“到那时,我也要来住的哦。”

“哎?你家有尊夫人的呀!”

“你说那个黄脸婆?哼!别提了。我马上就跟她一刀两断。”

从牧野的口气和脸色来看,这一消息尽管出人意料,倒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种罪过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呀。”

“怕什么?这是她自作自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罪过。”

牧野目露凶光,吧嗒吧嗒地大口抽着香烟。阿莲则一脸凄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条小白狗生病——哦,对了,就在那田宫老爷来过的第二天。”

那个给阿莲当用人的阿婆,给我那朋友K医生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大概是食物中毒什么的吧。一开始,只是每天都懒洋洋地躺在长火钵跟前,后来就时不时地在榻榻米上拉稀撒尿了。太太向来是像疼孩子似的疼它的,所以特意订了牛奶给它喝,还喂它吃宝丹[24],照顾得可周到了。还有一件事,说起来倒也不算不可思议,可总叫人觉得怪怪的。您猜怎么着?自从那小狗生病后,太太就跟它聊起天来了。这样的事,还越来越多了。

“当然了,说是聊天,自然也只是太太对着小狗独自唠叨罢了。挺吓人的,是不是?尤其是在深更半夜,谁听了都害怕呀。叫人觉得似乎那小狗也开口说话了似的,您说叫人听了能好受得了吗?另外还有一次,那天正刮着很大的风,我出去办事刚回来——其实就是去附近那个算命的那里,请那先生来给小狗看病——我刚回来,就听到被风吹得隔扇嘎嘎作响的客厅里,传来了太太说话的声音。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老爷也在,可透过隔扇的缝隙朝里一瞧,却发现里面只有太太一个人。再加上大风刮得云朵在太阳跟前乱飞,太太那将小狗抱在腿上的模样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啊呀,我活了这大把年纪,这么吓人的场面还是头一回看到呢。

“所以在小狗死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松了一口气。——尽管这么说有些对不住太太。小狗拉稀撒尿后,我就得给清扫干净,所以小狗死了,我就觉得轻松多了,这是自不必说的。其实,小狗死后觉得高兴的还不止我这么一个用人呢。就连老爷,听说小狗死了,也像是摆脱了一个累赘似的,偷着乐呢。哎?您问那小狗吗?那天一大早的,别说太太了,就连我都还没起床的时候,那小狗就趴在梳妆台前死掉了——还吐了一些颜色发青的东西。从它懒洋洋地总是睡在长火钵跟前那会儿算起,一来二去的总有半个来月吧。”

那天正巧是药研堀[25]有集市的日子。阿莲在宽大的梳妆台前,找到了那条已经断了气的小狗。正如阿婆所说的那样,小狗那冰冷的身体躺在一摊它自己的青色呕吐物里。其实这样的结局,阿莲也早就料到了。上一条狗是生离,这一条狗是死别。看来自己生来就是个不能养狗的命。这样的念头将令人绝望的沉寂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阿莲坐在一旁,茫然地望着小狗的尸体。随后她又将无精打采的眼睛看向了冷飕飕的镜子。镜子里同时映照出了她和死去的小狗。阿莲怔怔地看着镜中的小狗。突然,她像是头晕目眩似的将手覆盖在了脸上。随即便发出了一声低叫。

不知从何时起,镜中小狗尸体的鼻子,从原先的黑色变成了红色!

十一

外妾之家的新年,自然是冷冷清清的。尽管门前也竖起了竹筒[26]、客厅里也摆放了“蓬莱”[27],可阿莲仍只是手托香腮孤零零地坐在长火钵前,用百无聊赖的眼神看着隔扇上的阳光一点点地淡去。

自从年前死了小狗以来,阿莲那原本就闷闷不乐的内心,会动辄遭到突发性抑郁的袭击。其实令她心烦不仅仅小狗的死亡,至今不知去向的阿金,以及牧野那个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老婆,也都让她不堪其忧。与此同时,近期出现的各种莫名其妙的幻觉,也在不停到地折磨着她。

有时她钻入被窝后,刚要睡着,就突然觉得睡衣的下摆很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小狗还活着的时候,倒是经常跑来,躺在她的被子上——感觉就跟这一样,被一个软绵绵而又沉甸甸的东西压着。每逢这时,阿莲总是立刻从枕头上轻轻地抬头望去,然而,映在灯光里的,总是除了带格子花纹的棉睡衣,什么也没有……

有时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理蓬乱的头发时,会从镜中看到,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她身后一闪而过。不过她也并不怎么在意,继续盘起她那润滑光鲜的长发来。可这时,那个白色的东西又从相反的方向,在她身后一闪而过了。她拿着梳子,略略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没回头去看。此刻房间里十分明亮,不像有什么活物的样子。“还是我看花眼了吧。”她心里嘀咕着,抬头看着镜子,可没过多一会儿,那白色的东西又第三次在她身后一闪而过了。

还有时她一个人坐在长火钵前,会听到远远的外面大街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虽说那夹杂在门松竹叶唰唰声里的呼叫声她也只听到过那么一次,可那声音无疑是她来东京之后也一直惦念着的那个男人的。当时,她屏住了呼吸,侧耳静听。这时,大街上又传来了那个令人怀念的男人的声音,并且这次似乎还比上一次更近一些。可她的心念刚这么一动,那声音就变成寒风中支离破碎的狗叫声了。

除此之外,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会发现在同一个被窝中,睡着一个不可能在此处出现的男人。狭窄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夜半的灯影下,一切都与以前分毫不差。左眼角里应该有颗黑痣的吧——检验过如此细节后,她觉得没错,果然是他。此时的阿莲顾不上诧异,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狂喜,拼命搂住了那男人的脖子,仿佛要将自己的身体与他融为一体似的。可是,这个被弄醒了的男人,却不耐烦地嘟囔了起来,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声音分明是牧野发出的!不仅如此,阿莲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双手缠绕在浑身酒气的牧野的脖子上呢。

然而,如此这般的幻觉之外,在现实世界中,也同样发生了令阿莲不得安宁的事情。那就是,没等贺岁的门松撤去[28],那位传说中的牧野夫人,就突然登门了。

十二

牧野夫人的登门造访,恰好是在阿婆外出办事不在家的时候。听到叫门声吃了一惊的阿莲,只得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朝着昏暗的玄关走去。透过朝北的格子门可以看到挂在屋檐下的装饰物。就在那儿,一个脸色极差、戴着眼镜、披着已不怎么新的披肩的女人,微微地低着头,站在那儿。

“请问,您是……?”

阿莲嘴上这么问着,可是凭直觉,她心里已经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了。于是她便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这个梳着圆髻、身穿碎花短外褂、似乎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女人的脸。

“我是……”

这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依旧低着头,继续说道:

“我是牧野的内人。名叫阿泷。”

这下可就轮到阿莲结巴了:

“是……是吧?我……我是……”

“您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牧野一直承蒙您关照,我也应该感谢您才是啊。”

这女人的话说得十分恳切,不带一点儿调侃的口吻,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可这么一来,就又让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新年伊始,我就冒昧前来打扰,只为有个小小的请求——”

“那是什么事呢?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阿莲并未掉以轻心,她觉得自己已猜到了对方这个“请求”的具体内容了。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一旦对方把话挑明,恐怕自己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将她打发得了的。可当这个眼帘低垂着的牧野夫人低声细气地述说起来后,阿莲就知道自己的猜想压根儿就是胡思乱想。

“说是请求,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整个东京,马上就要变成一片大森林了,到时候,还请您像对待牧野那样,也让我待在您的家里。我所谓的请求,其实也就这么一点儿而已。”

牧野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模样,似乎她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疯狂。阿莲愣住了,一时间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这个背对着阳光、阴气沉沉的女人,毫无反应。

“怎么样?能将我留下吗?”

阿莲的舌头仿佛僵硬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来的牧野夫人,将冷冰冰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透过镜片凝视着她。这就更让阿莲感到毛骨悚然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其实我也是无所谓的,只是觉得让两个孩子也流落街头,未免太可怜了。所以尽管会给您带来麻烦,还请您收留我们吧。”

牧野夫人这么说着,突然拉起那条陈旧的披肩遮住了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不知为何,这让阿莲也突然悲伤了起来。“终于能跟阿金重逢了。好开心,好开心啊。”内心正如此雀跃着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眼泪掉落在穿着新年盛装的膝盖上了。

然而,也不知过了几分钟,等阿莲回过神来一看,这个朝北的昏暗的玄关前已空无一人,牧野夫人像是早就回去了。

十三

喝七草粥的那天[29]晚上,牧野一来到这个外家,阿莲立刻将他妻子到这儿来过了的事告诉了他。不料牧野却显得十分平静,一边听她叙说,一边抽着马尼拉香烟。

“尊夫人可有些不对劲呀。”

说着说着,阿莲就亢奋起来了。她焦躁不安地皱起了柳眉,十分固执地继续说道:

“现在要是不想想办法,恐怕以后会不可收拾的呀。”

“唉,到时候再说吧。”

牧野眯缝起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她。

“你就别担心人家了,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这阵子我每次来,看你都闷闷不乐的,是不是?”

“我是怎么着都无所谓的——”

“怎么能无所谓呢?”

阿莲愁眉不展的,半晌无言。突然,她又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说道:

“我求求你了,不要抛弃夫人。”

牧野像是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求求你了。好吧,求求你了……”

说着,她像是要遮掩自己的眼泪似的,将下巴深深地埋进了黑缎衣领里。

“对夫人来说,你就是世界上最要紧的人了。你也多为她想想,不能太薄情了呀。在我们那儿,做女人的……”

“好的。好的。你说的我都明白。你就不要这么担心了。”

连烟都忘了抽的牧野,像哄小孩似的说道:

“说到底,这房子还是阴气太重了——对了,前一阵子不是还死了一条小狗吗?怪不得你老是闷闷不乐了。找了好一点儿的房子,还是趁早搬过去吧。那就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了。嘿,反正再过上十天,我就不吃这碗公家饭了嘛……”

可不管牧野怎么安慰,阿莲这天整个晚上都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

“太太那样子,老爷其实是很担心的,可是……”

K医生问起各种情况时,阿婆就如此这般地讲开了。

“说到底,太太现在的病,在那时就有了先兆了,所以老爷也好谁也好,也只能放弃了。其实本宅的夫人突然去横纲那会儿,我也看到了。当时我到外面办事刚回来,这儿的太太直愣愣地坐在玄关那儿,而本宅夫人则透过眼镜片死死地看着她,根本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是用客气过头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种难听话。

“我躲在暗处听她那么埋汰老爷,自然心里也不好受。可我要是一出面,事情肯定会越弄越僵的。因为我四五年前也是在本宅那边干活儿的,要是被她发现我如今跟着这边的太太了,这就等于火上浇油,会让她更加火冒三丈的。要真这样可就闯祸了。所以,在本宅夫人骂够了回去之前,我就一直躲在隔扇后面,没敢露面。

“可奇怪的是,这边的太太后来见到我后,却说:‘阿婆,今天夫人来过了。她见到了我,居然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真是个好人哪。’您说怪不怪?我刚觉得纳闷儿,可她又笑着说:‘她还说整个东京都马上就要变成一片大森林了。像是脑子有些不对劲啊,唉,好可怜哪。’您看看,太太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十四

进入二月份后不久,阿莲的这个外家就搬入同在本所的松井町的一个宽敞的二层住宅里了。可即便如此,阿莲的抑郁症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平时,她跟阿婆都不怎么说话了,总是一个人待在茶间里,听着铁壶中水烧开后发出的声响。

乔迁新居后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某个夜晚,已经在别的地方喝过酒的田宫,又飘然来到了牧野的这个外家。早已喝上了的牧野看到了这个酒友,立刻将手里的小酒盅递了过去。可田宫在伸手去接酒盅之前,却从露着衬衫的怀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罐头来。然后在接受阿莲斟酒的同时,对她说道:

“这是礼物。阿莲夫人。这是给你的礼物。”

“什么玩意儿,这是?”

趁阿莲道谢的当儿,牧野拿过罐头来打量着。

“瞧那上面的标贴。是海狗啊。海狗罐头。听说你抑郁成疾,故而献上一罐。产前、产后、妇科病,什么都管用。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功效。这就是那家伙开始鼓捣的罐头啊。”

田宫舔了舔嘴唇,轮流地看着他们俩。

“能吃吗?海狗什么的。”

听牧野这么说,阿莲也只是勉强在嘴角边挤出一丝微笑。可田宫却摆着手,立刻接过了话头。

“能吃。当然能吃了。我说,阿莲。这海狗,一头公的身边,时常围着上百头母的。用人来打比方的话,就是牧野这样的吧。说来也是啊,似乎脸蛋也挺像嘛。所以你当作是牧野——这个可爱的牧野,把这给一口口地吃了吧。”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牧野只得在一旁苦笑。

“一头公的身边——喂,牧野,这不是很像你吗?”

田宫那张带有浅麻子的脸简直乐开了花,他根本不顾别人的反应,继续唠叨着:

“今天我听朋友,就是做罐头生意的那位说,海狗这种动物,要是公的争夺起母的来——嘿,海狗的事就算了吧。阿莲,今夜你能否展示一下旧日风采呢?怎么样,阿莲?再说了,你如今叫阿莲,可这也不过个遮世人眼的假名而已。这里面的奥妙,简直够上音羽屋[30]演一场的了,是吧?阿莲……”

“喂,喂,争夺母海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倒更想听听这个呢。”

已经面呈不快之色的牧野,总算将话题从危险领域再次拉回到了海狗身上。可结果却并不能让他更省心些。

“争夺母海狗?那自然是大打出手了。不过海狗们倒是堂堂正正的,不像你那样在背后玩阴的。啊,啊呀,该死!该死!怎么能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呢?阿莲,来来,我敬你一杯。”

发现脸色大变的牧野正乜视着自己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田宫赶紧将酒杯递给了阿莲。可阿莲只是用令人发怵的眼光凝视着他,根本就没一点儿要伸手去接的意思。

十五

当天夜里三点过后,阿莲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离开了二楼卧室,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用手摸索着来到了梳妆台前。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了剃刀盒。

“好你个牧野!你这个畜生!”

阿莲嘟囔着,抽出了盒中之物。顿时,一股强烈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子。那是剃刀的气味,是磨得快的钢刃所发出的气味。

不知从何时起,一种狂暴的野性在她的心底发动了。那是她在卖身之前,与狠毒的继母抗争时发作过的狂暴野性。是这几年里像用白粉遮掩皮肤似的,掩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野性。

“好你个牧野!你是个恶鬼!我决不会让你看到明天的太阳的!”

阿莲将一柄剃刀藏在华丽的长衬衣的袖子里,在梳妆台前“嚯——”地站起了身来。

这时,突然有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罢手。罢手。”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细听之下,刚才那声音,似乎只是钟摆在黑暗中发出的声响。

“罢手。罢手。”

在她要走上楼梯时,那声音却再次揪住了她的心。她站在那里,朝漆黑一片的茶间望去。

“谁?”

“我。是我。我。”

这无疑是她以前的一个要好的同伴的声音。

“是一枝姐吗?”

“嗯,是我。”

“好久没见了。你现在哪儿?”

不知不觉间,阿莲已来到了长火钵前,像日间那样坐了下来。

“罢手。罢手。”

那声音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为什么连你都要阻止我呢?杀了他,有什么不对吗?”

“罢手。活着呢。因为还活着呢。”

“活着?谁?谁活着?”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在此沉默中,钟摆依旧一刻不停地发出声响。

“你说谁还活着?”

沉默半晌过后,阿莲再次问道。这回,那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出了一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名字。

“金——阿金。阿金。”

“真的吗?要是真的就好了——”

阿莲手托香腮,眼里弥漫着忧思。

“阿金要是还活着,他一定会来看我的,不是吗?”

“会来的。会来的。”

“会来的?什么时候?”

“明天。他会来弥勒寺看你的。去弥勒寺。明晩。”

“弥勒寺?就是弥勒寺桥[31]吧。”

“去弥勒寺桥。晚上来。说要来的。”

之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然而,只穿了一件长衬衣的阿莲,依旧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感到黎明前的寒冷。

十六

第二天正午过后,阿莲仍未离开位于二楼的寝室。然而,到了四点左右终于钻出被窝后,她就开始梳妆打扮了起来,并且比平时更加用心。然后,她上下身都穿起了最华丽的衣裳,就像要出去看戏似的。

“喂,喂,你干吗要这么捯饬自己呢?”

没去店里上班、一整天都泡在外家的牧野,一面翻看着《风俗画报》[32],一面有些诧异地朝阿莲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

阿莲站在梳妆台前系着鹿斑染[33]的腰带背衬,冷冷地回答道。

“去哪儿?”

“到弥勒寺桥那儿就行了。”

“弥勒寺桥?”

牧野不仅感到讶异,更觉得心里越来越惶恐起来了。而他的如此反应,反倒最能在阿莲的心里催生出快感来。

“去弥勒寺桥干吗?”

“干吗呢?”

阿莲朝牧野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轻轻地扣上了腰带上的金属扣。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投河自尽的。”

“你胡说些什么?”

牧野啪的一声将《风俗画报》扔在了榻榻米上,气鼓鼓地咂了个响舌。

“就这么着,据说就在那天晚上七点左右——”

在讲述了之前的经过后,我的朋友K医生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阿莲不顾牧野的阻拦,独自出门了。阿婆也很担心,说是要跟她一起去,可架不住她耍小孩子脾气,说什么不让她一个人去就死给你们看,最后也只好作罢。当然了,牧野是不能真让阿莲一个人出去的,所以他之后偷偷地跟在她的身后。

“到外面一看,发现那天晚上弥勒寺桥一带正在办‘药师缘日’[34]的描绘,故而尽管天寒地冻,但第二大街上照样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对于盯阿莲的梢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牧野就跟在阿莲身后不远处而没被她发觉,说到底还是托了庙会的福。

“大街两侧排满了来赶庙会的商贩。在马灯和煤油灯的照耀下,卖饴糖摊贩画着旋涡状图案的招牌和卖糖煮豆摊贩的红色阳伞在左右两侧都随处可见。然而,阿莲对这些个看都不看一眼。她微微地低着头,轻快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反倒是为了不跟丢人而紧随其后的牧野,不得不加快脚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不一会儿来到弥勒寺桥的桥堍下,阿莲终于停下了脚步,茫然环视着四周。从那儿到转向河岸的一带,都是花木铺。虽说赶庙会的花木铺是没什么名贵品种的,但松树、扁柏什么的,在这儿行人稀少,路边还是显得十分茂密且郁郁葱葱。

“到这种地方来也未尝不可,可她到底想干吗呢?——心里纳闷儿的牧野躲在电线杆子后面,窥视着小妾的动静。可阿莲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这一片花木。于是牧野便蹑手蹑脚来到了阿莲的身后。令他吃惊的是,阿莲居然在自言自语,且翻来覆去地说道:‘变成森林了。东京终于变成森林了。’”

十七

“倘若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可是——”

K医生继续说道: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了一条雪白的小狗。阿莲见了,立刻展开双臂,将小狗抱了起来。不仅如此,她嘴里还喃喃细语了起来。以为她说些什么呢?一听才知道,原来说的是:‘你也来啦?这一路可真够远的呀。隔着高山,隔着大海了嘛。我好想你啊。与你分别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掉泪的。前一阵子也养了一条狗,算作你的替身,结果也死了。’就跟说梦话似的。那小狗倒也不认生,被她抱在怀里既不叫,也不咬。只是鼻子里哼哼着,不停地舔阿莲的手和脸颊。

“事情到了这地步,牧野到底也不能再偷看下去,只好出来带阿莲回家。可阿莲说是阿金不出现她就决不回家,说什么都不听。因为那天正赶上有庙会,一会儿的工夫就聚拢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有人甚至还大喊大叫什么‘快来看哪!看美女疯子了!’或许是喜欢小狗的阿莲时隔许久又抱上了小狗的缘故吧,她像是多少得着一些安慰,所以在一番争执之后,她终于答应跟牧野回家了。可真要动身回去的时候,那些看热闹的人却不肯轻易让路,引得阿莲又耍起了性子,又要回弥勒寺桥上去了。最后,牧野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终于将阿莲带回了位于松井町的外家。此时,牧野的外套里面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阿莲回家后,抱着小白狗径直上了二楼。然后将这条可爱的小狗放在了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小狗甩着小尾巴,撒着欢儿四处乱窜。那奔跑的模样简直跟上一条小狗从她**跳下来跑上石板路时一模一样。

“哎?”

想到房间里一片昏暗的阿莲,觉得很不可思议地环视着四周。这时她发现,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已经点亮了的琉璃灯呢——正在她的头顶上。

“啊,真美啊。简直就跟回到了从前一样了。”

她心醉神迷地望了那璀璨的灯火好一会儿。可当她借着这灯光看到自己身上后,便悲哀地摇了两三下头。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是个叫阿莲的日本人了。阿金又怎么会回来看我呢。可是,只要阿金肯来看我——”

忽然抬起头来的阿莲,再次发出了惊呼。因为她发现,那小狗刚才待过的地方,躺着一个中国男人!只见他将胳膊拄在四方形的枕头上,正优哉游哉地抽着鸦片呢。狭窄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左眼角上还有一颗黑痣。——这一切都表明,他不是阿金,还能是谁呢?不仅如此,那人看到阿莲后,还跟以前一样,嘴里叼着烟枪,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灿烂的微笑。

“你看看,东京真的变成森林了。到处都是树木嘛。”

果不其然,这二楼的亚字栏外,长着许多陌生的树木,而这些树的枝条上,有许多跟刺绣图案上一模一样的鸟儿,正在欢快地啼啭歌唱呢。——就这样,凝望着如此景色,阿莲神情恍惚地在日思夜想的阿金身旁坐了一整夜。

“又过了一两天,阿莲——哦,她的本名叫孟蕙莲,已经成了这所K精神病医院的一名患者了。据说她原本是日清战争那会儿,在威海卫的某妓院还是什么地方接客的妓女。——什么?你问她是个怎样的女人?稍等。我这儿还有她的照片呢。”

在K医生所展示的照片上,有一个身穿中国服饰、神情凄然的女人,还有一条白狗。

“刚进这家医院时,不管谁说什么,她都不肯脱下那套中国衣裳。还有,只要那条狗不在身边,她就会‘阿金!阿金!’地大声叫唤。唉,仔细想来,牧野也是个倒霉蛋。他好歹也是个帝国军人,为了娶小老婆,居然一打完仗就想着法儿将敌国女子带回来,这期间肯定也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波折吧。——哎,你问阿金怎么了?嘿,你也太拎不清了吧。这还用问吗?老实说,就连那条小狗是不是病死的,我也怀疑着呢。”

大正九年(1920)十二月

[1] 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墨田区西南部,隅田川东岸的一个地区。

[2] 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墨田区。

[3] 日本旧陆海军中负责处理会计、供给的职务名。

[4] 架设在隅田川上的桥梁名。其西岸为东京台东区,东岸为墨田区本所。

[5] 日本已婚妇女的一种椭圆形略带平髻的发型。随着年龄的增长,发髻会越梳越小。

[6] 一种长方形的箱式火盆,下部或旁边有抽屉,火盆一端可放烧水的铜壶,常用于起居室等室内。

[7] 占卜的六根四角形木棒。

[8] 精于煎茶道之人。日本的煎茶道源于中国广东潮州的工夫茶,形成于江户时代中晚期,当时流行于文人墨客之间,后在明治时代得到普及,为日本茶文化中的文士茶。而收藏、鉴赏和使用中国文物,正是煎茶道的一大特色。

[9] 九星算命术中的一星。“九星”为“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须根据生辰日期来确定星位。

[10] 京房(前77—前37),西汉学者,本姓李,字君明。西汉顿丘(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人。从焦延寿学《易》,长于灾变,后因上奏言灾异,下狱而死。著有《易传》《周易章句》《周易错卦》等书。

[11] 用蓍草占卦。

[12] 日本和式房间里为了在墙上挂画和陈设装饰物而略将地板加高的地方。

[13] 日本室町时代的画家,狩野正信(1434—1530)所开创的画派。在中国宋、元、明朝的画法基础上,加入了大和绘的技法,使画面具有强烈的装饰性。由其儿子狩野元信(1476—1569)最终完成,并因受到幕府的庇护而发扬光大。

[14] 日本明治时期流行的一种文娱形式,一边舞剑(日本刀),一边吟诵汉诗。

[15] 也称“太神乐”,一种表演狮子舞、耍球、踢球、转碟等杂技节目的日本传统演艺。

[16] 这是江户后期勤王志士斋藤一德(1822—1860)参与樱田门外刺杀井伊直弼的行动时所作的汉诗《题儿岛高德书樱树图》中的第一句。全诗为:踏破千山万岳烟,鸾舆今日到何边。单蓑直入虎狼窟,一匕深探蛟鳄渊。报国丹心嗟独力,回天事业奈空拳。数行红泪两行字,付与樱花奏九天。

[17] 即爆发于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

[18] 中日甲午战争中的重大战役之一。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日军由辽宁海城分路进攻牛庄。清军以寡敌众,英勇抗击,给日寇以大量杀伤。史称“牛庄战役”。

[19] 为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儒学家、历史学家赖山阳(1780—1832)的汉诗《题不识庵击几山图》中的第一句。全诗为:鞭声肃肃夜渡河,晓见千兵拥大牙。遗恨十年磨一剑,流星光底逸长蛇。

[20] 本义为获得特殊许可,为皇宫、官厅采购物品的商人。考虑到牧野是陆军主计,此处或指为军队采购物品的商人。

[21] 日本未婚女子梳的一种传统发髻。相传为东海道岛田驿的艺伎首创而得名。有高岛田、散岛田、文金岛田等多种变化。

[22] 也称“玄界滩”,指日本福冈、佐贺两县北部的海域。自古以来为日本通往大陆的海上交通要道。冬季风浪很大。

[23] 田宫在此说的是中国话。

[24] 当时一种解毒剂的名称。

[25] 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东日本桥两国。江户时代那里有“V”字形(形同药捻儿,故称)的护城河,现在只剩下地名了。过去那里住着许多妓女以及以给人堕胎为业的医生。

[26] 指日本庆贺新年时与松树枝一起装饰在门前的竹筒。统称为“门松”。

[27] 即“蓬莱台”。日本庆祝新年时在白木高座方盘上盛以白米、干鲍鱼片、龙虾等模仿成蓬莱仙山的一种装饰物。民间认为吃了这上面的食物就会长命百岁。

[28] 东京的新年一般持续到一月七日,在此之前称为“松之内”,到了第八日就要撤去门松了。

[29] 即正月七日。也称“七草祭”。草粥是用“春七草”(水芹、荠菜、鼠麹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加米熬制的粥。喝七草粥是日本新年里的传统活动之一,有着全家和睦、幸福美满的寓意。

[30] 日本歌舞伎演员尾上菊五郎(1844—1903)的屋号。

[31] 地名。位于本东京都江东区。弥勒寺如今还在,但弥勒寺桥已经没有了。

[32] 日本最早的画报。自明治二十二年(1889)创刊至大正五年(1916)停刊的27年间,总共发行了518期(含特别刊)。内容主要为江户时代的风俗考证,以及各地风俗的介绍。

[33] 一种有着如鹿斑般整齐排列的细小斑点的扎染。

[34] “药师”为“药师琉璃光佛”之简称。“缘日”为“有缘日”之略称。意为佛菩萨与此世界有缘之日,也即生日的意思。如观音菩萨生日在阴历二月十九日。日本又以三十佛配一个月中的三十日,而药师缘日则在每月的八日。每逢“缘日”都有庙会,故而十分热闹、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