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的故事(1 / 1)

某个冬天的夜晚,我与老朋友村上一起漫步在银座大街上。

“前不久收到了千枝子的来信,她还要我向你问好呢。”

村上突然想起似的将话题转到了如今住在佐世保的妹妹身上。

“千枝子的身体还好吧?”

“是啊,最近一直很好。以前在东京那会儿,她神经衰弱得很严重——那会儿你跟她就认识的,是吧?”

“认识啊。不过,至于神经衰弱嘛……”

“哦,你还不知道吧。要说起当时的千枝子,简直跟疯子没什么两样,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哈哈大笑的。她还干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呢。”

“莫名其妙的事情?”

村上在回答我之前,首先推开了一家咖啡馆的玻璃门。于是,我们便在一张看得见街景的桌子旁,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这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还没讲给你听过吧。不过我也是在她去佐世保之前,才听她说起的。”

正如你也知道的那样,欧战时期[1]千枝子的丈夫作为“A”舰上的海军军官,被派去了地中海。丈夫不在家期间,她是一直住在我家的,可就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却突然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其主要原因,或许就是之前每星期都能收到的丈夫的来信,后来突然就没有了。也难怪啊,她是新婚才半年就与丈夫分开的嘛。翘首盼望丈夫的来信也是人之常情。我当时口无遮拦,还拿这事取笑她呢,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哦,对了,那天好像还是纪元节[2]。那天从一大早就下起了雨,到了午后更是十分寒冷。可千枝子却说好久没去镰仓了,要去那儿玩玩。因为她有个现在做了某实业家太太的同学,就住在镰仓。她要去镰仓,其实就是想找她去玩儿的。当然这也未尝不可。但没必要非挑这么个下雨天,大老远地跑那儿去吧。于是我还有我内人都劝她别去了,还说即便要去,也还是等到明天去为好。可她固执己见,说是非得今天去。到最后,她气鼓鼓地稍稍收拾了一下行装就出门去了。

临出门时她还说,说不定今晚就住那儿了,要到明天早晨才回来。可事实上没过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脸色苍白,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她没打伞,从中央火车站一直走到了护城河边的电车站。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那就要说到那个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千枝子一走进中央火车站——不,在此之前也还有这么回事呢。她坐电车时,一上车就发现座位全都坐满了,于是只能抓着吊环站在车窗前。这时,她居然在玻璃车窗上看到了朦胧模糊的海景。电车当时正行驶在神保町一带的大道上,所以车窗上是不可能映出大海来的。可她却不仅能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街景,还能同时看到海面上汹涌的波涛。尤其是当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后,她还看到了烟雨蒙蒙的水平线。由此看来,恐怕在那时,千枝子的神经就已经出毛病了吧。

后来当她走入中央火车站后,一个“红帽子”[3]突然上前来跟她打招呼,说道:

“您丈夫还好吧?”

这事儿本身就够莫名其妙的了,可更为莫名其妙的是,千枝子一点儿也不觉得“红帽子”这么问有什么奇怪,还回复他道:

“谢谢!只是最近老也不来信,不知道怎么样了。”

于是那“红帽子”又说道: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他吧。”

去看看他?可他在遥远的地中海呀。当千枝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觉得那“红帽子”不是在说胡话吗?而当她正要反问他的时候,“红帽子”对她点了点头就立刻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任千枝子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了。不,不仅找不到,更为离奇的是,就连刚才面对面说话的那个“红帽子”的长相,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也正因为这样,在她找不到那个“红帽子”的同时,又觉得每一个“红帽子”都是刚才的那个“红帽子”了。于是她认为,自己虽然找不到他,可那个诡异的“红帽子”却始终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到了如此地步,她自然就觉得,别说去镰仓,就连待在车站里都毛骨悚然了。

最后,千枝子就连伞也不打,冒着倾盆大雨,如同梦游一般逃出了火车站。当然了,千枝子所说的离奇故事,无疑应归咎于她那不正常的神经,但她也确实因此而患上了感冒。从第二天起,她一连发了三天高烧,嘴里还像是在跟丈夫说话似的,不停地说着胡话,什么“你要原谅我”啦,“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啦。然而,“镰仓之行”的报应还不限于此。在她感冒痊愈之后,只要一听到“红帽子”这个词,她就会一整天闷闷不乐,连话都不怎么肯说了。有一次她有事外出,看到某家船行招牌上画着的“红帽子”,就连事都不办,立刻回家了。

但过了一个来月后,千枝子对于“红帽子”的恐惧就消失殆尽了。她还笑着对我内人说:

“嫂子,有个叫镜花[4]的作家写的小说里,不是有个长着猫脸的‘红帽子’吗?我前一阵子遇到那种怪事,估计就是读了那篇小说的缘故吧。”

可在三月里某一天,她却又被“红帽子”给吓着了。自那以后,直到她丈夫归来,她就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去火车站了。你去朝鲜那会儿她没去送你,据说也是因为怕看到“红帽子”。

所谓“三月里的某一天”,其实是她丈夫的同僚,时隔两年,从美国归来的日子。千枝子为了去迎接他,一大早就出门了。正如你也知道的那样,那一带因为地段的关系,即便是在正午时分也是行人稀少的。那天也是这样,冷冷清清的路边,还停着一辆卖玩具风车的推车,就像是被谁遗忘在那儿似的。那天又正好是个风很大的阴天,车上插着的彩色风车全都一个劲儿地旋转着。仅仅看到如此情形,千枝子的心里就已经开始发虚了,而她正要走过那儿的时候,忽又看到一个头戴红帽子的男人,正背对着她蹲在路边呢。不用说,那人应该就是卖风车的小贩,正在那儿抽烟吧。可千枝子一看到那顶红帽子后,心中就立刻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觉得今天去火车站,肯定又会遇上什么怪事的。所以她一度还想直接原路返回了呢。

可她去了火车站,直到接到了客人为止,都没遇到什么怪事。不过在她让丈夫的同僚走在前面,一同经过昏暗的检票口时,就听到背后有人在说:

“您丈夫的右臂受了伤,所以不能给您写信了。”

千枝子猛地回头看去,可身后并没有“红帽子”,有的只是一位已相当熟悉的海军军官及其夫人而已。毋庸赘言,这对夫妇是不会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的。所以说这事本身也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但好在没看到“红帽子”,估计千枝子的心情还是较为轻松的吧。她就这样过了检票口,并同其他人一起在停车廊将丈夫的同僚送上了汽车。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十分清晰的声音:

“夫人,您丈夫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千枝子再次回头看去,还是没有“红帽子”。不过她身后虽然没有,前面倒有两个“红帽子”,正在往汽车上装行李呢。不知为何,其中的一个突然朝她看了一眼,还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目睹了这一情景后,千枝子脸色大变,以至于连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可等她镇定下来再朝那儿看去时,却发现刚才是两个“红帽子”,而现在在那儿搬运行李的“红帽子”却只有一个了。并且,他根本就不是刚才发笑的那个。既然这样了,那么她应该记得刚才那人的长相了吧,非也,依然一点儿都不记得。她一回想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有红帽子,而红帽子下面的那张脸,居然是没有鼻子和眼睛的。——这就是我从千枝子那儿听来的第二个离奇故事。

又过了一个来月——应该就是你去朝鲜的前后吧,她的丈夫果然回来了。不可思议的是,所谓因右臂受伤而有段时间不能写信之事,居然也是事实。

“千枝子思夫心切,自然就未卜先知了吧。”

我内人还当场这么调侃她呢。

之后又过了半个来月,他们夫妇就去了丈夫的任地佐世保了。可刚一到那儿,她就立刻写信来了。令人吃惊的是,信上写的是她第三次遇到离奇事件。

说的是千枝子夫妇离开中央火车站时,帮他们搬运行李的“红帽子”将脸凑到已经开动的火车的窗口,跟他们告别。不料她丈夫看到后,突然脸色大变,一会儿过后,才略带忸怩地说出了下面这件事。

她丈夫在法国的马赛港上岸后,曾与几名同僚一起去了咖啡馆。不料他们刚坐下,就有一个日本人“红帽子”走到他们的桌子旁,跟老朋友似的向她丈夫打听起近况来了。法国马赛的大街上,自然是不可能有日本的“红帽子”四处溜达的。可不知为何,她丈夫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居然如实告诉了他自己右臂受伤,以及归期已近等情况。这时,他的一个喝醉了的同僚打翻了一个斟了科涅克酒的酒杯,将他吓了一跳。当他回过神来再看那个“红帽子”时,却发现已经无影无踪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今想来,当时他明明是清醒着的,却又似乎是在做梦。不仅如此,他的同僚们一个个都神态自若,似乎都没看到过什么日本人“红帽子”。因此在当时他就没将这事跟任何人提起。回到日本后,他听妻子说曾两次遇到怪异的“红帽子”后,就心想,自己在马赛遇到的,应该就是这个“红帽子”。可这事也太过天方夜谭了,再说让人知道了,恐怕还会因自己在光荣的远征中老想着家里的老婆而被人嘲笑,所以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可今天一看到前来道别的“红帽子”,马上就觉得他的长相跟出现在马赛咖啡馆的那个“红帽子”分毫不差。

千枝子的丈夫如此这般地讲完之后,沉默良久,随后又惴惴不安地说道:

“可是,这也太离奇了,是不是?说是长相分毫不差,可我又怎么想不起那‘红帽子’的长相来呢?只不过隔着车窗看到他的时候,立刻就觉得:就是他……”

村上讲到这儿,咖啡馆里又进来了三四个人。他们似乎还都是村上的朋友,很快他们就走到我们的桌子跟前,一个个地跟村上打起招呼来了。我借机站起身来,对村上说道:

“我这就告辞了。反正在回朝鲜去之前,我还会再去拜访你一次的。”

我走出了咖啡馆后,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好三年前,我与千枝子在中央火车站定了两次幽会,结果她两次都爽约了,随后只给我回了一封短信,说是要永远做一个贞洁的妻子。其中的原委,今晚,我总算是明白了……

大正九年(1920)十二月

[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2] 日本四大节日之一,2月11日。明治五年(1872)将《日本书纪》所载神武天皇即位之日作为日本纪元开始而制定的节日。二战后该节日被废除。昭和四十一年(1966)又将该日定为“建国纪念日”。

[3] 在车站帮助旅客搬运行李的服务员。因头戴红色帽子,故名。

[4] 泉镜花(1873—1939),日本小说家。本名镜太郎。是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高野圣》《照叶狂言》《妇系图》《歌行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