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就在鞍掛桥车站前一百来米处,所幸的是,那儿正好停着一辆在路边候客的人力车,惊魂未定的新藏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了这辆人力车就吩咐车夫快往东两国跑去。一路上他的心依然怦怦直跳,膝盖上也火辣辣地疼,再加上他刚刚接连遭遇怪事,不免又生出了会不会翻车的担心,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尤其是快到两国桥的时候,只见国技馆的上空乌云密布,层层叠叠的云层还像是镶着银边。宽阔的大川河面上帆影云集,一面面都跟小灰蝶的翅膀似的。见此情景,新藏觉得自己与阿敏的生死之界已迫在眼前,一股悲壮之情油然而生,不禁令他热泪盈眶。因此,等人力车过了大桥,停在阿泰家的门口时,他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是喜是悲自己也搞不清楚,往一脸讶异的车夫手中塞了超额的车钱后,便慌慌张张地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阿泰一看到新藏,就赶紧拉着他进了里间,过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手上、脚上的创伤和单褂上撕裂的口子,吃惊地问道:
“你怎么搞的?弄成这么一副狼狈相。”
“从电车上掉下来的呗。嘿,我在鞍掛桥那儿跳车下来,结果摔了个大跟头。”
“你又不是乡巴佬,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呢?再说了,你又干吗要在那儿跳车下来呢?”
于是新藏便将在电车里遇到的怪事一一讲给阿泰听。阿泰专心致志地全部听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情况不妙。恐怕阿敏要坏事啊。”
新藏听到了阿敏的名字,觉得心又怦怦直跳了起来。赶紧追问道:
“要坏事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让阿敏干什么了?”
但阿泰并未正面回答他,只是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事到如今,我恐怕是罪责难逃的。我要是不在电话跟你说起将信交给了阿敏的事,那老太婆肯定不会察觉我的计划的。”
他这么说话,自然就令新藏越发地着急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透露你那个计划吗?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你这不是要我忍受双倍的痛苦吗?”
新藏怨气冲天,连嗓音都微微发颤了。
“别急,别急呀。”阿泰连忙摆手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清楚。可我们的对手是那么个鬼婆婆嘛,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嘛。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要是我不将把信交给阿敏的事告诉你,或许就万事顺遂、太平无事了。问题就在于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那阿岛婆的监视之下了。不,说不定,自从电话事件以来,连我都被她监控起来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跟你似的遇到那么多的怪事。所以在确实搞清楚我那计划是否失败之前,我是不能告诉你的。你再怎么怨我,我也只能忍着。”
新藏听了阿泰这一番苦口婆心,既开导又安慰的话语,自然也是理解的,但还是无法减轻他对阿敏如今是否安好的担心,故而他依旧板着脸,皱着眉,穷追不舍地问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你的计划不会对阿敏带来伤害吧?”
“这个嘛……”
阿泰忧心忡忡地支吾了一声后,便陷入了沉思。少顷,他抬头看了看挂在柱子的大钟,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
“我也非常担心啊。这么着吧,我们不去那老太婆的家,就去她家附近侦察一下吧。”
新藏早就坐立不安了,对此建议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因此他们商量停当之后,没过五分钟,就都穿着单褂,肩并肩地出了阿泰家的大门。
然而,就在他们刚出得家门,尚未走出五六十米远的当儿,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发现并非什么怪物,原来是阿泰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肩上扛着一把眼伞[19]心急火燎地追了上来。
“是来送伞的吗?”
“是啊。刚才掌柜的说快要下雨了,要你们稍等一下的……”
“既然来送伞,怎么不给客人也送一把来呢?”
阿泰苦笑着接过了蛇眼伞,小伙子则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愣头愣脑地鞠了一个躬,又撒腿跑回店里去了。
说来倒也是,此刻他们的头顶上已经铺满了黑压压的积雨云,从这儿、那儿云层的缝隙里射下的上天之光,宛如一根根磨亮的钢条,冷冰冰的,十分阴森可怕。
与阿泰并肩而走的新藏,望着如此模样的天空,又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他跟阿泰间的话自然而然地就减少了,并且还加快了脚步。这下子让阿泰每每落在后面,非得时不时地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弄得他气喘吁吁,老得擦汗。不一会儿,阿泰就放弃了追赶,让新藏一个人在前面先走,自己则提着那柄蛇眼伞,十分同情地望着朋友的背影,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当他们两人在一桥的桥堍处往左拐,来到了新藏与阿敏那天傍晚看到大眼睛幻境的石河岸前时,后面跑来一辆人力车,擦着阿泰的身边过去了。一看那车上的乘客,阿泰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喂!喂!”地大声呼喊着,叫住了前面的新藏。新藏不得已,只得停下了脚步,极不情愿地转身看着阿泰。
“怎么了?”
阿泰紧赶几步走上前去,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看到坐在刚过去的那辆车里的人了吗?”
“看到了。一个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是不是?”
新藏诧异地说着,又迈开了步伐。可阿泰却毫不让步,用更为严肃的口气说出了一个令新藏意想不到的情况。
“你知道吗?他可不是别人,是我们家的大主顾,叫作键惣,是个证券投机商。我猜想,要娶阿敏做小老婆的,恐怕就是这个家伙吧。倒也没什么根据,只觉得应该就是他了。”
新藏听了似乎毫无兴趣,扔下一句“纯属捕风捉影嘛”,就又迈开了脚步,连那块“桃叶汤”的招牌都不看一眼。
阿泰紧跑几步,用蛇眼伞指着前方,说道:
“未必是捕风捉影哦。你看看,那车不是在阿岛婆家的门前停下了吗?”
他扬扬得意地回头望着新藏。新藏一看,果不其然,但见那辆人力车将印着金色家徽的车后身对着这边停在了垂柳树荫里,车把已经放了下来,车夫像是正坐在踏脚板上歇息呢。见此情形,新藏那愁云密布的脸上,多少泛起了一点儿兴奋的神色。可尽管这样,他说起话来还改不了懒洋洋的腔调。
“可是,来请阿岛婆占卜的证券投机商,也不见得就是键惣吧。”
他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与阿岛婆家相邻的灰瓦店前。这时,阿泰已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并像是要保护新藏似的与他肩并肩地,慢慢地走过了阿岛婆家的门前。他们边走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却见与往常不同的,也仅仅是多了一辆人力车而已。只不过那车刚才是远远地望见,而现在是近在眼前了。但见它粗壮的橡胶轮胎在地上轧出了清晰的辙痕,威风凛凛地停在了灰瓦店的排水口那儿。耳朵上夹着“蝙蝠”牌香烟的烟屁股的车夫,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报纸呢。但除此之外,阿岛婆的竹格子窗也好,被煤烟熏黑了的格子门也好,以及苇帘和格子门里面的陈旧拉门的颜色,都没有一点儿变化。想必屋里也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阴森死寂的氛围之中吧。遗憾的是,别说侥幸看到阿敏的身姿了,就连她那可爱的蓝底白花小褂的袖子都没闪现一下。因此,当他们经过阿岛婆家前走向隔壁的杂货店时,内心的紧张得到了缓解,却又因期盼落空而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杂货店的门口摆放着浅草纸、龟背形棕刷、洗发粉等商品,而那上方则挂着一溜写着“蚊香”字样的红灯笼。
然而,当他们来到杂货店门前时,却发现那个站在店里正与老板娘说话的人,不正是阿敏吗?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几乎连一秒钟都没犹豫,便衣袂带风地走进杂货店。察觉到有人进店后,阿敏扭头朝他们俩看去,许是当着老板娘的面多少有些顾忌吧,眼见得她那原本十分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这时,阿泰镇定自若地用手扶了一下麦秸秆草帽的帽檐,若无其事地与她搭话道:
“你妈妈在家吗?”
“在家的。”
“那么你怎么在这儿呢?”
“客人要用半纸[20],我来买呀——”
阿敏的话音未落,刚觉得这个柳荫下的店门口越发地昏暗了,猛地就有一缕粗大的雨丝闪着寒光擦过红灯笼斜斜地落下。与此同时,便响起了轰隆隆的打雷声,震得门外的大柳树枝叶乱颤。阿泰借此机会返身来到店外,说道:
“那就请你跟你妈说一声吧。我还有事要请教她呢。——刚才在你家门口喊了一嗓子却毫无动静,我还纳闷儿呢。原来你这个开门人在这儿磨洋工啊。”
说着他轮流看了看阿敏和杂货店老板娘,显得十分愉快、洒脱。
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的老板娘,自然是看不破阿泰的高超演技的。她急忙催促阿敏道:
“阿敏,你快跟他们去吧。”
说着,她自己也赶紧走了出来,慌忙将那些个红灯笼收了进去,免得被暴雨淋坏了。
于是阿敏也说了声“大妈,回头见”,便夹在阿泰与新藏之间,出了杂货店。
当然了,他们回到阿岛婆家的门口时也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用那柄蛇眼伞遮挡着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的大雨点,快步朝一目方向走去了。事实上在这几分钟内,阿敏和新藏这两个当事人自不必说,就连一向无拘无束的阿泰也都觉得,命运的骰子已经抛下,是凶是吉就在此一举了。因此,到那石河岸之前,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快步疾走,似乎连下得越来越大的阵雨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那对花岗岩的狛犬那儿了。到了这里,阿泰才抬起头来,对另外二人说道:
“既然这儿是最安全的,我们就在这儿躲躲雨,休息一下吧。”
于是他们三人全仗着蛇眼伞挡雨,穿过高高堆起的石料,走进了一个工棚——想必平时石工们就是在这儿干活儿的吧。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隔着竖川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到对岸了。这个工棚顶上只铺着一张草席,自然是抵挡不住倾盆大雨的。不仅如此,浓雾一般的雨沫也与潮湿的土腥味一起扑了进来。因此,虽说他们三人已经躲在工棚里了,可赖以避雨的主要还是一柄蛇眼伞。
他们紧挨着在切割成门柱似的花岗岩石条上坐下后,新藏立刻说道:
“阿敏,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说话之间又闪过了一道青白色的闪电,随即便是将欲炸裂浓云的轰然雷鸣。阿敏不由自主地将梳着银杏叶发髻的脑袋伏在了膝盖上,一时间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一会儿过后,她才抬起全无人色的脸蛋,将迷离恍惚的眼神投向外面的雨幕,用平静得吓人的语气说道:
“我也早已横下心来了。”
“殉情”——听阿敏这么一说,新藏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来,且简直就像是用白磷写就的,仿佛立刻就要燃烧起来似的。这下子就让坐在他们中间、撑着那柄很大的蛇眼伞的阿泰感到不知所措了。他来回地看了看他们俩,强打起精神来,大声说道:
“喂!你们可不能泄气啊!阿敏你也要拿出勇气来。要知道这时候正是死神最喜欢光顾的当儿哦。——再说今天来的那客人,就是那个叫作键惣的证券投机商,是不是?我也认识他的。要娶你做小老婆的,就是那家伙吧。”
他很快就将话题拉回到了现实层面上来。于是阿敏也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用清澈的双眸注视着阿泰,不无懊恼地答道:
“是的,就是这个人。”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一猜一个准吧!”
阿泰转向新藏,得意扬扬地说道。随即他又转向阿敏,十分认真地安慰道:
“你看雨下得这么大,那个键惣怎么着也得在你家待上二三十分钟吧。借此机会,你就说一下我那计划到底怎么样了吧。要是万事皆休了,那么男子汉自当挺身而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过会儿我就去你家,跟键惣直接摊牌好了。”
他这番话充满了男子汉的豪气,让新藏也深受鼓舞。
在他们说话间,雷声越来越大,闪电越来越耀眼,倾盆大雨也几乎成了瀑布了。阿敏此刻似乎忘记了悲伤,做好了不惜一死的准备。她那美丽的面容透着凛然之色。她颤抖着依然鲜红的嘴唇,用虽低却又十分透亮的嗓音说道:
“计划全被识破——一切都完了。”
随后,阿敏便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工棚里,带着万分的遗憾,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那个新藏至今仍一无所知的计划,是如何昨晚一夜之间,经过了怎样的曲折变故而彻底失败的。
原来,阿泰一开始听新藏说,阿岛婆在作法时要先让神灵附在阿敏的身上,然后再向阿敏请旨,就心生一计,觉得让阿敏假装神灵附体,然后给那老婆子摆上一道是最直截了当的。于是便如前面已提到的那样,他假装要请阿岛婆看风水而去她家时,就将写着该计划的书信塞给了阿敏。阿敏也知道要真的实行该计划是十分危险的,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别的能渡过难关的好办法来,所以只能在第二天早上痛下决心,给了阿泰一个“好的”的回信。可到了当天夜里十二点钟,那个老太婆照例在竖川的河水里浸泡过后,终于开始请婆娑罗大神降临了,阿敏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靠常人的手段所能对付的。
为了叙述这一过程,在此就必须先交代一下阿岛婆那当今世人所无法想象的、稀奇古怪的修行之法。
每逢阿岛婆要请神下界时,她居然都要脱光阿敏的衣服,浑身上下只裹上一件薄浴衣,并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吊起,连发髻都从根部拆开后披散开来,然后让她在关掉了电灯的屋子正中央,朝北跪坐着。阿岛婆自己也赤身**的,左手拿着点燃的蜡烛,右手拿着一面镜子,叉开两腿站在阿敏的跟前。她会嘴里念着秘密咒语,不断地将镜子伸向对方,专心致志地祈祷着。对普通的女孩子来说,仅这一番折腾就足以令其晕厥了。
随着咒语声越来越高,阿岛婆又如执盾牌一般握着镜子一步步地朝阿敏走过去,最后,或许就是被那镜子的气势所压倒的吧,两手无法动弹的阿敏就仰面朝天地倒在了榻榻米上。将阿敏逼倒之后,那老婆子还不罢休,她会像一只食腐的爬行动物一般爬上阿敏的身体,伏在她的胸前,并让阿敏自下而上地看着那面被烛光照亮的可怕的镜子。一会儿过后,想必那个婆娑罗大神便宛如自古潭底部冒出的瘴气似的,无声无息地于黑暗中潜入屋内,并悄悄地附到了阿敏的身上了吧。因为到了这时,阿敏就会目光呆滞、手脚抽搐起来,在那老婆子连珠炮似的追问下,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接连不断地说出各种秘密来了。
那天晚上,阿岛婆也是按照这么一套程序来请神的。阿敏遵守与阿泰的约定,打算表面上装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来,内心保持冷静,然后瞅准了机会就以假乱真地说出“不得妨碍两人爱恋”的假神旨来;还想好了要是那老婆子刨根问底,就装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来,一概不予回答。
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当阿敏紧盯着那面尽管不大却在烛光下熠熠闪光的镜子后,不论她怎么努力保持清醒,内心却自然而然地恍惚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而此时的阿岛婆,尽管嘴里不停地念着咒语,却毫不放松地窥探着阿敏的脸色,决不容她抽冷子将视线从镜子上移开。渐渐地,阿敏的视线就被那镜子吸引住了。而那面镜子所放出的光芒也越来越怪异,且一寸一分地不断地逼近阿敏,简直比步步紧逼的宿命更加可怕。脸蛋子又青又肿的阿岛婆所念的咒语,也如同肉眼看不见的蜘蛛网似的,从四面八方兜住了阿敏的心,要将其拖入如梦似幻的境地。这一过程也不知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因为阿敏事后回想起来,竟然连一点儿朦胧的记忆都没有。反正她觉得这样的境况似乎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而最后,自己所有的努力全都化为泡影,完全落入了阿岛婆那魔法的陷阱中。当无数大小不一的黑色蝴蝶在闪烁不定的蜡烛光中画着数不胜数的圆圈飞向天花板的时候,阿敏就看不到眼前的镜子了,随后就跟之前的好多次一样,如同死人一般沉沉睡去了。
在轰隆隆的雷鸣和哗哗的暴雨声中,阿敏神情激昂地讲完了昨晚的全过程。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述的阿泰和新藏,到了这会儿,则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声,并交换了一下眼神。虽说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可现在听阿敏将其细节一一道来之后,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幻灭感,仍给了他们巨大的打击。一时间,他们俩都哑口无言,只是茫然地听着那上天倾覆一般的暴雨声。
但过了一会儿,阿泰像是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激励似的问因刚才亢奋过头而陷入消沉的阿敏道:
“当时的情形,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
阿敏低垂着眼帘,回答道:
“是的。一点儿也……”
随即又抬起满是哀怨的眼睛,望着阿泰的脸,战战兢兢地说道:
“等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十分无奈地补充了这一句后,突然就以袖遮面,泣不成声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外面的天气非但不见放晴,头顶上还滚雷阵阵,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耀眼的闪光直透草席屋顶,晃得他们睁不开眼。这时,刚才一动不动的新藏却猛地站起了身来,露出一副吓人的凶相,像是立刻就要冲入风雨雷电之中。而他的手里竟然还攥着一柄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捡起的石匠忘在这儿的钢凿。见此情形,阿泰一把扔掉了那柄蛇眼伞,紧追几步,从背后搂住了新藏的肩膀,将他摁住。
“喂!你疯了吗?”
阿泰出其不意地怒吼着,用尽全力想把新藏拽回来,可新藏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尖声高叫道:
“放开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是我死,就是那老婆子亡!”
“别干傻事。今天那个键惣不是来了吗?一会儿我就去找他——”
“你找他又有什么用?就是他要娶阿敏为妾,你跟他理论,他会听吗?你还是放开我。看在朋友的分儿上,放开我吧。”
“你忘了阿敏了吗?你这么蛮干,叫她怎么办?”
当两人扭作一团时,新藏感到阿泰搂住自己脖子的两条胳膊尽管瘦弱,且还在微微颤抖,却依旧不肯放松。他又看到阿敏那对噙满泪水的大眼睛,含着无限的悲伤,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最后他又在暴雨声的间隙中,听到了一个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而与此同时,一个炸雷落在了不远处。随着这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劈裂,以及迸溅于眼前的紫色火花,新藏在恋人与友人的环抱中失去了知觉。
几天过后,新藏终于从如同长长的噩梦般的昏睡状态中醒来了。他发现自己正静静地躺在日本桥的自己家中,额头上放着冰袋,枕头边放着药瓶和体温表,还有一盆小小的牵牛花,正绽放着温馨可爱的蓝色花朵——想必眼下正是早晨吧[21]。暴雨、雷鸣、阿岛婆、阿敏——他模模糊糊地追寻着如此记忆。眼珠一转,他又看到了坐在苇帘旁的阿敏。只见她银杏叶发髻有些散乱,脸颊仍是那么苍白,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她不仅仅是坐着,看到新藏醒来后,她的脸忽然就红了起来,还悄声细语地说道:
“少东家,您醒了?”
“阿敏。”
新藏嘴里嘟囔着恋人的名字,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中。
“好了好了,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哎,你别动,别动。一定要安心静养哦。”
这声音尽管出乎意料,但无疑是阿泰的。
“你也在呀。”
“在啊。你妈也在。医生也刚回去呢。”
说话间,新藏将视线从阿敏身上转向另一边,如同眺望远方似的看去,果然看到阿泰与母亲也正坐在枕边呢。他们面露放心了的神色,正面面相觑呢。刚刚醒来的新藏还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那场可怕的暴雨过后,回到位于日本桥的自己家里的,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三个人的脸。一会儿过后,母亲便亲切地望着新藏的脸,安慰他道:
“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就是你一定要好好休养,早日恢复健康哦。”
阿泰又用比平时更为欢快的语调补充道:
“放心吧。你们俩的真情感动了神灵,阿岛婆在跟键惣说话的当儿,叫雷神给劈死了。”
听到了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之后,新藏心潮激**,也说不清是喜是悲,竟然泪流满面,闭上了双眼。一旁看护着他的那三人,以为他又昏死过去了,立刻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了起来。不料新藏很快又睁开了双眼。正要站起身来的阿泰十分夸张地咂了个响舌,回头看看那两个女人,说道:
“哈哈,他在吓唬人呢。——放心吧。你们看,乌鸦才又哭又笑啦。”
确实,一想到这个世上已没了那个鬼婆婆的影子,新藏的嘴角处便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微笑。充分享受了一会儿这幸福的微笑之后,新藏又看着阿泰的脸问道:
“那个键惣呢?”
阿泰笑道:
“你问键惣呀。键惣没死,只是晕死过去了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儿他突然犹豫了一下,随即又像重新拿定了主意似的,继续说道:
“昨天我去探望他了。他亲口对我说,神灵附在阿敏身上时,曾反复对阿岛婆说不得阻挠你们俩的爱情,否则性命不保。可那老婆子以为是阿敏在说胡话,根本就没理会。第二天键惣去的时候,她还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即便大开杀戒也要将他们俩拆开。也就是说,我的计划尽管已一败涂地,而实际所发生的事情却与那计划一模一样。正因为阿岛婆将神旨当作诳语才落得个自取灭亡的下场。由此看来,那婆娑罗大神到底是善是恶,倒还真不好说呢。”
听阿泰颇为诧异地这么一说,新藏就更对从前一阵起就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那幽冥怪力,感到惊讶不已了。随即他又忽然想起那个雷雨之日以来自己的情况来,便问道:
“那么,我呢?”
这回阿敏代替阿泰,细声细气地说道:
“那会儿我们立刻就叫来了车,把你从那石河岸送到了附近的医生那里。可能是被那暴雨淋湿了的缘故吧,你发烧烧得很厉害。到了傍晚时分才回到这儿,一直昏迷不醒呢。”
阿泰听了也颇为满意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接过话头来说道:
“你能够退烧,是全靠了你妈妈和阿敏的悉心照料啊。到今天为止的三天里,你一直在说胡话。阿敏自不必说了,就连你母亲都没正经合过眼啊。出于追善之心,我还一手承办了阿岛婆的葬礼。当然了,无论是哪一桩,都少不了你母亲劳神费心啊。”
“妈妈,谢谢你。”
“说什么呢?该谢谢阿泰才是嘛。”
说着,他们母子俩,不,就连阿敏和阿泰,也全都眼泪汪汪的。不过阿泰到底是个男子汉,很快便振作起来,说道:
“快到三点钟了,差不多我也该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站起身来。新藏诧异地皱起眉头来,问道:
“三点钟?现在不是早上吗?”
吃了一惊的阿泰说道:
“你开什么玩笑?”
说着他从腰带里掏出怀表来,正要打开盖来给新藏看,转眼又看到了放在他枕边的那盆牵牛花,立刻又笑逐颜开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这盆牵牛花是阿敏还在阿岛婆家里时精心培育的。唯有下大雨那天开的蓝色花朵,居然到今天还不凋谢。真是神了。阿敏她坚信,只要这朵花不败,你就一定能醒来。她不仅自己相信,还不断地跟我们念叨着。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如今你真的醒过来了。同样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这一件却要情意绵绵得多了,是不是?”
大正八年(1919)九月二十二日
[1] 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宣扬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著有小说《怪诞故事集》《黑猫》《莫格街谋杀案》等。论文有《写作的哲学》《诗歌原理》。
[2] 霍夫曼(1776—1822),德国后期浪漫派小说家、音乐家。以其幻想和怪异相交错的文风而闻名。著有短篇小说《黄金壶》,长篇小说《魔鬼的万灵药》《雄猫穆尔的生活观》等。
[3] 一种用木板印出各种花纹的日本纸。可给孩子做纸工,或制成工艺品。
[4] 此指东京炮兵工厂。
[5] 东京复活大圣堂的通称。位于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是日本东正教会的总部。明治二十四年(1891)由俄国传教士尼古拉建造。
[6] 日本相扑协会经营的体育场馆。现馆是1985年在旧馆原址上重建的。
[7] 日本江户时代歌舞伎作者的艺名。初代至三代为演员,四代被称为“大南北”,是文化文正时期江户歌舞伎狂言作者。擅长鬼怪故事创作。作品有《天竺国德兵卫异国谈》《东海道四谷怪谈》等。
[8] 日本人在盂兰盆节时为了让祖先的亡灵顺利回家而装饰在佛龛等处的灯笼。这里是当作一般灯笼使用了。
[9] 全名为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日本江户时代亨保年间著名的相扑手,因为长得又白又胖,被人说是跟浮尸差不多。后来人们就将浮尸称作土左卫门了。
[10] 屋内没铺地板的地方。
[11] 也称“伐折罗大将”,是佛教中药师如来的十二神将之一。
[12] 祭神驱邪幡。
[13] 日本江户时代女性发型之一。不编发髻,仅将束起的头发剪短。通常为武士家中未亡人的发型。
[14] 一种模样像狮子狗的石兽。源自印度,后与佛教一起从中国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通常成对地放置在神社、寺院前,有时也放在室内的屏风处。有着驱魔辟邪的寓意。
[15] 日本神奈川县小田原市根府川出产的一种板状条理明显的安山岩石材。
[16] 打火镰和撒盐的做法都源自日本人传统的驱鬼辟邪的做法。
[17] 出生地的守护神。后来也被视为氏族守护神、土地神。在日本,男孩三岁、五岁,女孩三岁、七岁在“七五三节”要去参拜该神。
[18] 一种蕨类植物。长有羽状细裂叶,可将其根茎团成球形吊起来以供观赏。因其有坚骨之药效,故名。
[19] 用蓝色或紫色和纸糊面的竹骨伞。伞面糊有环状(蛇眼)白纸。日本人自古奉蛇为神的使者,认为蛇眼具有驱魔的神力,故名。
[20] 长为32~35cm,宽为24~26cm的日本纸。原由整张纸裁成两半而成,故名,后来就直接制成如此规格了。
[21] 牵牛花一般在早晨开花,所以又叫“朝颜”。日文中汉字就是这两个字。所以新藏觉得此时是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