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那怪和尚像是感慨万千,再也无法忍受了。他闭上了越说越激动的嘴,沉默了好一会儿。
二十三
“昨晩,出了什么事了吗?”
过了一会儿,平太夫颇为担心地问道。摩利信乃法师到这会儿才回过了神来,又开始用一如既往的平静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倒也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昨晚我独自睡在那草庵之中,梦见身穿着外白内绿五重衬褂的小姐缓步走到我枕前。烟雾迷蒙之中,但见她乌黑光亮的头发上别着一枚金钗,正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只有这一点是与以往不同的。我因久别重逢而欣喜万分,禁不住说了声‘别来无恙’。可小姐只是凄然垂下眼帘,坐在了我的跟前,却并不回答。忽然,我看到她红色裙裤的下摆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也不仅仅是裙裤下摆处,仔细观察后发现,就连她的肩膀上、胸口处,也有东西在蠕动。而她的黑发之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似的哂笑着。”
“你这么说,叫人怎么听得明白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此时的平太夫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那怪和尚带过去了,就连这说话声中,也没了刚才的那股子气势了。可摩利信乃法师依旧用故弄玄虚的口吻说道:
“要说有什么东西,老实说,就连我也都无法确定。我只看到有好几堆如同水蛭一般的东西,在小姐的身边蠕动着。我当时尽管身处梦境,可一看到这些奇怪的东西,便忍不住哭喊了起来。小姐看到我哭,也不禁泪水涟涟。就这么着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我就被鸡叫声惊醒了。”
摩利信乃法师一口气讲完之后,平太夫并未接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扇着扇子。我外甥一直在凝神倾听着,甚至连已经上了钩的小鲤鱼都不顾了。当他听到摩利信乃法师所讲的梦境后,就觉得桥下的凉意渗入了自己的肌肤,仿佛小姐那悲切的模样已出现在眼前似的,连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从桥上再次传来了摩利信乃法师那低沉的声音:
“我以为,那些蠕动着的怪物就是妖魔。是天上皇帝怜悯身负罪业的小姐,不愿任她堕入地狱才托梦于我,命我对她施以教化的。方才我说,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与小姐见上一面,就是为了这个。如何?你能予以大力相助吗?”
尽管摩利信乃法师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可平太夫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收起了折扇,在桥栏杆上“啪”地敲了一下,说道:
“也罢。想我平太夫,当年在清水阪下遭到泼皮无赖的围攻,已经身受刀伤,堪堪废命,多亏了你仗义相助,才得以苟活至今。想起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的求助呢?至于小姐愿不愿意皈依摩利教,全在于她本人。但我想只是与久违的你见上一面,她总不会推辞的吧。总之,尽我所能,就设法让你们见上一面吧。”
二十四
这番密谈的详细内容,我是在三四天后的一个早晨,从我外甥那里听说的。堀川府邸中武士的居所,平日里人多眼杂,可当时却只有我们两人。院子里梅树葱绿,朝阳炫目,而透过梅树枝叶吹来的阵阵凉风,已微微带有秋意了。
我外甥讲述完毕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至于那个叫作摩利信乃法师的家伙是怎么认识中御门小姐的,我也只觉得奇怪,并不知道之中的原委。可我总觉得他要与小姐见面,是对我家少爷不利的。甚至有一种会给少爷带来灾祸的不祥之感。可我家少爷性情豁达,即便将此事禀明了他,他也肯定不当一回事的。所以我想凭我一己之力,将他们见面之事给搅黄了。叔父大人,您意下如何?”
“我自然也不想让那个怪模怪样的天狗法师跟中御门小姐见面。可无论是你还是我,没有少爷的差遣,是不能去西洞院担任护卫的呀。你说不让那怪和尚靠近小姐,可是……”
“是的。难就难在这儿了。小姐的心思我们不得而知,再说那儿还有那个叫平太夫的老爷子呢,我们要想阻止摩利信乃法师靠近西洞院府邸,恐怕难以做到。可是,那怪和尚每天晚上都要回他那位于四条河原的茅草屋睡觉,所以我想完全可以想办法让那家伙不出现在京城之中。”
“可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地将他堵在那小屋里呀。你说的话就跟猜谜似的,我老头子可吃不透啊。你就直说了吧,到底想把摩利信乃法师怎样?”
我疑惑不解地问道。我外甥像是担心隔墙有耳,将处于梅树阴影中的这个屋子,前后左右地?了个遍,然后把嘴巴贴在我的耳边说道:
“还能有什么法子?不就是深更半夜地摸到四条河原,把那个怪和尚给干掉吗?”
听了他这话,饶是我这样的老江湖一时间也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我外甥毕竟年轻气盛。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个叫花子法师嘛,就算他有两三个帮凶,也不在话下。”
“这、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不错,摩利信乃法师是在到处传播邪宗门,可他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呀。你要是杀了他,不就等于滥杀无辜了吗?”
“不。道理怎么说都成。可要是任由这怪和尚借助了天上皇帝的法力还是别的妖法,咒死了少爷和小姐,那么不管是叔父大人您还是我,岂不是白白享用了这份俸禄了吗?”
我外甥此刻已涨得满脸通红,没完没了申辩着他这番道理,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恰巧此刻,有两三个武士扇着扇子走过来了,我们俩的谈话也只好就此打住,不了了之。
二十五
又过了三四天的一个星月皎洁的夜晚,待到更深之后,我与我外甥就悄悄地来到了四条河原。其实,直到那时,我还没有杀死那个天狗法师的打算,也并不觉得应该杀死他。可我外甥怎么也不肯打消最初的念头,而我又怎么也放心不下让他一个人单干,结果我就跟这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似的,甘冒河滩艾蒿上的露水,跟着他一起冲着摩利信乃法师的小屋摸来,窥探起他的动静来了。
正如您所知,这个河滩上,排列着许多间肮脏寒酸的非人小屋。今夜也一样,不知有多少生着白皮麻风的乞丐正酣然入睡,做着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怪梦呢。当我们蹑手蹑脚地在这些小屋前经过时,只能听到从那用作墙壁的草席后面传来的如雷鼾声。而四下里却是一片寂静。只有一堆篝火余烬,还在冒着白烟。或许是无风的缘故吧,那白烟笔直地往上升去,居然连上了斑斓明灭的银河。远远望去,似乎数不胜数的漫天星辰,都从这京城的夜空中倾斜下来了,一尺一寸,不住地下落,仿佛连它们滑落时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
我外甥想必是早就找准了位置了吧,他站在艾蒿丛中,指着一间临近加茂川细流的茅草屋,转过头来对我说:
“就是那间。”
恰好此时那堆篝火余烬又冒出了火苗,借着那微弱的光亮看去,我发现那间屋子比其他的小屋更小,用竹子做的支柱和用旧席子做的屋顶,都跟其左邻右居并无差别;不同的是,在其屋顶上,立着一个用树枝扎成的十字架,显得有些庄严肃穆,即便是在黑夜也十分醒目。
“就是那间吗?”
我不由自主地,用颤巍巍的声音反问道。事实上到这会儿,到底要不要杀死摩利信乃法师,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可是,我外甥这次连头都不回了。他全神贯注地望着那间小屋,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声:
“没错。”
只见他浑身抖动了一下,像是做好了终于要让长刀畅饮鲜血的心理准备。随即,他上下周身检点了一下,又仔细地弄湿了刀柄上的销钉[53],看都不看我一眼,分开艾蒿,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蜘蛛似的,悄没声儿地朝那间小屋走去。确实,在朦胧昏暗的篝火照耀下,我外甥那贴在草席墙壁上窥探屋内动静时的身影,就像一只大的蜘蛛,令人毛骨悚然。
二十六
事已至此,在下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我将两只衣袖在背后打了个结,跟在我外甥的身后走近草屋,从草席的缝隙里窥探着里面的情形。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幅被挂在旗杆上招摇过市的女菩萨画像。现在则被挂在了对面的草席墙上。那女菩萨的模样是看不清了,可在借助从门口挂着的草袋片的缝隙射进来的篝火的光亮,可看到她背后那个美丽的金色光环,依旧熠熠生辉,宛如月食一般。画像前横躺着一个人,应该就是因整日奔波而疲惫不堪的摩利信乃法师了吧。而那件盖住了他半个身体的衣服,正处在背光处,看不清到底是传说中的天狗翅膀,还是来自天竺的火鼠裘[54]。
见此情形,我和我外甥便一言不发地,从前后两个方向包围了这间草屋,并悄悄地从刀鞘中抽出了长刀。可是,或许是由于我从一开始就内心发怵的缘故吧,就在这一刻,我的手抖动了一下,长刀的护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不容我内心惊骇,草袋片里面的摩利信乃法师像是已经跳起身来了。
“谁?”
他发出了一声断喝。
事到如今,我和我外甥都已势同骑虎,除了杀死这个怪和尚,已经没第二条路可走了。于是他的话音未落,我们就一声不吭地,挥动长刀从前后两个方向冲进了草屋。紧接着,便响起了一片白刃相交声、竹柱断裂声、草席破裂声——这些声响几乎是同时响起的。突然,我外甥往后跳开了两三步,用刀指着前方,气喘吁吁地喊道:
“好小子!你休想逃走!”
我吃了一惊,也立刻跳开身躯,借着仍在燃烧着的篝火的亮光朝前望去。啊呀,你可知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吗?草屋已被砍得粉碎,那个看着瘆人的摩利信乃法师肩披着单色内褂,像一只猴子似的躬身蹲在小屋前,将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贴在额头上,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瞎忙活呢。
见他这样,我本该立刻上去给他一刀,可不知怎的,他躬身蹲着的地方特别黑暗,我居然找不到进攻的破绽。或者说,在那黑暗中,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涡卷翻腾着,使我的长刀无法确定攻击对象。并且,我外甥似乎也有这种感觉,故而尽管他时不时喘气似的吼叫几声,可高高举起的刀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头顶上画圈,却老也砍不下去。
二十七
在此期间,摩利信乃法师徐徐起身,左右晃动着手中的“十”字形护身符,用暴风雨一般的凄厉嗓音骂道:
“呔!尔等不自量力,竟敢蔑视天上皇帝之威德。在尔等愚昧昏聩的眼里,我摩利信乃法师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法衣,其实我是受到所有诸天童子在内的百万天军的保护的。如若不信,你们就挥动手中的刀剑,与我身后圣众之车马剑戟一较高下吧。”
说到最后,话中便明显带有嘲讽意味了。
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被人一吓唬就瑟瑟发抖的孬种。所以他的话音刚落,我和我外甥就跟两匹脱缰的野马似的,从两边冲向那个怪和尚,挥刀便砍。不,应该说是正要砍下的时候吧。就是说,就在我们将长刀高高举起的当儿,摩利信乃法师又将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在头顶上挥舞了一通,那玩意儿的金色如同闪电似的飞上了天空,我们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幕可怕的幻境。啊,我又该如何来描述这幕可怕的幻境呢?就算能够描述,恐怕也会是指鹿为马、错误百出的吧。但是,如果非要描述一下,或许可以这么说吧:当他将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举向天空后,我就看到摩利信乃法师背后的黑夜突然裂开了,并且只有他背后那部分的黑夜裂开了。而从那裂开处,涌出了无数冒着火焰的马和车,还有龙蛇一般的怪物,迸发着比暴雨更为猛烈的火花,朝我们的头顶上压了过来。铺天盖地,令我们无处可躲。其中又有旗帜、刀剑似的东西,成千上万,闪闪烁烁,如同狂风巨浪,朝我们席卷而来,几乎连河滩上的石块都要被卷飞了。而站在这幕幻境之前的摩利信乃法师,依旧肩披着浅紫色内褂,高举着“十”字形的护身符,庄严肃穆,简直就是率领着地狱之魔军降临河滩的大天狗。
这一幕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我们长刀脱手,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抱着脑袋,一左一右地趴在了法师跟前。我们的头顶上,又响起了摩利信乃法师凄厉的骂声:
“想要活命的话,就赶紧向上皇帝求饶吧!如若不然,那百万护法圣众瞬间就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声震如雷,恐怖万分。直到如今,只要一想到当时那种恐怖、吓人的场景,我也仍会浑身发抖。于是我们便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得合掌上拜,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口称“南无天上皇帝”。
二十八
之后的事情,说起来连在下都觉得惭愧,所以就尽可能说得简短一些吧。想必是我们祈求了天上皇帝的缘故吧,那可怕的幻境已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刚才的刀击之声惊醒了住在这河滩上的非人们,他们蜂拥而至,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更何况这些家伙大多是摩利教的信徒,所以来势汹汹,幸好我们已经抛下了长刀,不然的话,恐怕难逃他们的一顿暴打。即便如此,他们也对着我们骂骂咧咧的。男男女女,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带着憎恶的表情,就跟看中了套的狐狸似的,看着我们。在重新点燃了的篝火的映照下,他们中好多张患有白皮麻风的脸十分恶心,一个个地还伸长了脖子,几乎连美丽的星月之夜都被他们挡住了。总之,那景象简直就不像是人世间所应有的。
在此期间,摩利信乃法师反倒用好言安抚住了那些非人,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怪异微笑,来到我们的面前,开始言语恳切地讲述起天上皇帝那珍贵无比的威德来了。不过我当时在意的,倒不是他的说教,而是仍披在他肩上的那件美丽的浅紫色内褂。要说这浅紫色内褂,也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可我疑心这一件,莫非就是中御门小姐的那一件。万一被我猜中的话,那就说明他们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见过面了,或者小姐已经皈依了摩利教亦未可知。想到此,我就无法老老实实地听他说教了。可想到要是露出破绽的话,不知又会有怎样可怕的遭遇呢。再说看摩利信乃法师的那样子,似乎也只是以为我们不满于他蔑视神佛而前来暗杀他的,尚未发觉我们效力于堀川少爷。因此,我故作镇静,尽量不去看那件浅紫色的内褂,坐在河滩上,装出一副倾心听讲的模样来。
想必我们这样的态度,在对方看来是非常值得嘉许的吧,故而在一番说教之后,摩利信乃法师便将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举到了我们的头上,和颜悦色地说道:
“由于你们的罪业全在于懵懂无知,想必天上皇帝定会格外开恩的,故而我也不想过多地惩戒你们。你们以今晚的夜袭为机缘而皈依摩利教的那一天,定会到来的。现在,机缘尚未成熟,你们就先回去吧。”
周围的非人们,到这会儿也依旧对我们咬牙切齿的,似乎随时都会猛扑上来,可随着摩利信乃法师的一声吩咐,他们就立刻为我们闪开了一条归路。
我和我外甥连长刀入鞘的工夫都顾不上,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四条河滩。当时我的内心,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抑或是懊恼,简直无法形容。因此,直到远离了河滩,那群如同蚂蚁般围着篝火的白皮麻风所唱的怪异歌曲,也只是隐约可闻的时候,我们依旧相互不看一眼,只顾叹着气闷头走路。
二十九
自那以后,我和我外甥只要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揣摩摩利信乃法师与中御门小姐的关系,并商量如何才能让那个怪和尚远离小姐。可是,只要一想到上次所遭遇的可怕场景,就一筹莫展,怎么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当然了,我外甥要比我年轻得多,做起事来一根筋,不肯轻易放弃最初的念头。他甚至想学平太夫的样,纠集一帮泼皮无赖再次偷袭四条河滩上的那个草屋。可就在这么一来二去之间,又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叫人再次为摩利信乃法师那神秘法力震惊不已的大事。
却说正是秋风初起之时,长尾[55]的律师[56]在嵯峨[57]建造了一个阿弥陀堂。事情就发生在为该佛堂做法事之际。那所佛堂早已被烧毁,如今已不复存在了,可当时是汇集了各地的上等建材、由众多著名工匠加以建造的。用掉的黄金不计其数。规模虽说不是很大,然其精美庄严之相,想必诸位也能想见吧。
到了举办法事之日,除了三个以上的殿上人,出席的女官也不计其数,故而东西长廊边停满了各色车辆,各个看台上都挂着锦缎镶边的门帘。门帘旁露出的华服下摆和袖口上,都饰有胡枝子、桔梗、败酱[58],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那么美丽动人,简直叫人有置身于莲花宝土之感。不仅如此,被走廊环绕着的院中池塘里,绽放着人造的红白莲花,可谓是花团锦簇。中间还有龙舟一艘,上搭锦缎幔帐。身穿花鸟彩绣服饰的童子,摇动画棹,劈开绿波。船儿在曼妙的音乐声中缓缓**起。啊,这景象是多么美妙、高洁,令人感动不已,热泪盈眶。
再看佛堂正面,格栅上镶嵌的螺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其后,则因焚烧着名贵的香料而一片烟雾缭绕。所供奉的佛像自本尊如来到势至观音[59]等,全都紫金磨面,装饰着珠玉璎珞,远远望去,面目隐约可见,更显得宝相庄严。佛像前面的院子里,在令人望之目眩的宝盖下,以礼盘[60]为中心排开一列高座,参与法事的几十位法师身穿或黑或红的法衣、袈裟错坐其间。一时间诵经声、铃铛声不绝于耳,白檀、沉水之香味,直冲秋日之晴空。
然而,就在佛事进行到**之际,不知为何,聚集在四面门外,想要看一眼佛堂内情形的人们突发躁动,他们推推搡搡,犹如海面上狂风骤起,人潮涌动了起来。
三十
见此骚乱,看督长[61]立刻赶去,他挥动长弓一阵抽打,想要镇住涌入门内的人群。可就在此时,有个奇形怪状的沙门分开众人,现出了身来。看督长一见此人,非但不上前阻拦,反倒扔掉了手里的长弓,翻身倒地,纳头便拜,就跟遇上了天皇出行似的。因注意到外面的骚乱而门内一时嘈杂的人们,也一度变得鸦雀无声。可随后,他们又窃窃私语道:
“是摩利信乃法师。摩利信乃法师。”
如同风吹芦苇叶似的,虽不知起于何处,却迅疾地传播开来了。
摩利信乃法师今天也一如既往,身穿黑色法衣,蓬乱的长发披到了肩上,黄金制成的“十”字形的护身符在胸前熠熠生辉,只是赤着一双脚,未免叫人看着都觉得寒冷。他的身后,便是那面画有女菩萨的旗幡,在秋日的阳光上高举着——像是他的随从举着的。
“敬请诸位得知,鄙人乃摩利信乃法师。现奉天上皇帝之神敕而来此日本国传播摩利神教。”
这个怪和尚悠然自得地接受着看督长的膜拜,毫不客气地踏入铺着细沙的院子,用庄严的语调如此说道。门内众人听到后,又响起了一片嘈杂声。内中的检非违使们,虽说也震惊于眼前的突发事件,可他们毕竟尚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只见两三个像是火长[62]的人,各自抄起家伙,高声呵斥着,朝着那怪和尚扑了过去。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有人跑来,想要将其拿住。摩利信乃法师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发出了嘲笑之声。
“来吧,要打便打,要拿便拿。不过天上皇帝马上就会加以惩罚的哦。”
此时,他挂在胸前的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与此同时,也不知为何,那些火长都扔下了手中的家伙,就跟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似的,滚到了那怪和尚的脚下。
“怎么样?诸位。天上皇帝的威德,正如尔等亲眼所见的一样。”
摩利信乃法师摘下了胸前的护身符,不无夸耀地举给东西长廊的人看。
“如此灵验,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天上皇帝本就是创造了天地万物的、独一无二的大神。尔等正因为不知道这样一位大神,才竭尽诚心,像煞有介事地去供奉什么叫作阿弥陀如来之类的妖魔。”
许是再也无法容忍如此狂言了吧,从刚才起就停止了诵经,一脸茫然地旁观着事态发展的僧侣们,此刻突然爆发了。
“杀了他!”
“绑了他!”
可他们尽管嘴上骂骂咧咧,喊得十分热闹,却并无一人离开座位,前去惩戒摩利信乃法师。
三十一
摩利信乃法师傲然而立,用睥睨的目光扫视众僧人,高声说道:
“唐国的圣人说过,‘过则勿惮改’[63]。尔等一旦知道了佛菩萨为妖魔,则不如皈依摩利教,颂赞天上皇帝之威德。倘若尔等对我摩利信乃法师所说的话还有所怀疑,难以判定佛菩萨是否是妖魔,天上皇帝是否是邪神,那就不妨来与我较量一下法力,辨明正法之所在吧。”
然而,检非违使们晕倒在地的情形是大家刚才亲眼所见的,故而听了摩利信乃法师这番话后,无论是帘子里面还是帘子外面,全都鸦雀无声,僧俗众人之中,并无一人挺身而出,来与他斗法。说到底,那长尾的僧都自不必言,就连当日驾临此地的名山座主和仁和寺[64]的僧正[65],都被现人神[66]一般的摩利信乃法师吓破了胆吧。一时间,池内龙舟的音乐停了,院子里一片寂静,仿佛连阳光落在人造莲花上的声响都听得到了。
那怪和尚像是越发得劲儿了。他高举着那枚“十”字形的护身符,发出了天狗一般的嘲笑,并盛气凌人地骂道:
“简直荒唐可笑。想那南都北岭,可称圣僧的也不在少数,怎么就没一个肯站出来与我摩利信乃法师比试法力的呢?看来是害怕天上皇帝以及诸天童子之神光,不分贵贱老少,都想皈依我摩利法门了吧。好吧。那就从名山座主开始,就在此地给你们一个个地举行灌顶仪式吧。”
不料他的话音未落,从西边的长廊上,从容走下了一位模样尊贵的僧人。只见他身披锦襕袈裟,手捏水晶佛珠,两条眉毛白如霜雪——一望便知,他正是名动天下、功德无量的横川僧都。僧都尽管年事已高,可依旧缓缓移动着肥胖的身躯,十分威严地走到了摩利信乃法师的眼前。
“下流的东西!正如你方才所说,在此佛堂供养法会上,列坐着无数的法界龙象。只为投鼠忌器,故而没人与你这下流胚比试什么法力。你本该自觉羞愧,仓皇离去才是道理。不料你居然得寸进尺,非要比试神通,简直荒唐至极。也罢,想你这外道沙门也曾在哪儿学过点金刚邪禅,老衲便亲自与你来一较高下吧。一是为了显示三宝之灵验,同时也是为了拯救为你之魔缘所惑,即将堕入无间地狱之众生。即便你的幻术可驱使鬼神,可老衲自有护法加佑,你又如何能触我一指哉?见识到佛法威严之后,甘愿受戒的,恐怕正是你自己吧。”
说罢,僧都作一大狮子吼,即刻便结下了法印[67]。
三十二
僧都那结了法印的手中,突然升起了一股白气,隐隐缭绕在半空,随即又变成了雾霭,像一顶宝盖似的罩在了他的头顶正上方。不,说是雾霭,恐怕还不能让人真切领会这团不可思议的云气的模样。因为,它若是雾霭的话,那么它前面的佛堂屋顶就该是模糊不清了,可事实上这云气只让人觉得有什么不成形的东西盘踞在半空之中,透过它,却就连万里晴空也照样能像原先那样一览无遗。
院子周围的人,想必也全都对此云气感到惊讶不已吧。此时,也不知起自何处,又卷起了一股风一般的、仿佛能掀动垂帘似的嘈杂声。然而,没等这嘈杂声平息下来,重新结过法印的僧都,就缓缓鼓动着肉鼓鼓的腮帮子,念开了神秘的咒语。紧接着,那半空的云气之中,便出现了两尊威武的金甲天神,手里还高举着金刚杵。不过这也仅仅是个幻影,你觉得有就有,觉得没有就没有。但他们俩的气势异常勇猛,似乎立刻就要踏空前去,给摩利信乃法师的脑袋以重重一击似的。
但是,摩利信乃法师却依旧仰着那张高傲的脸,一动不动地望着金甲天神,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不仅如此,他那紧闭着的嘴唇边,还露出了惯常的、瘆人的微笑,似乎他正强忍着嘲笑的冲动。想必对他这种傲睨自若的姿态再也难以忍受了吧,横川的僧都突然解了法印,晃起水晶佛珠来,用沙哑的嗓音大喝了一声:
“呔!”
随着他的一声呵斥,金甲天神便随同云气一起从天而降——可与此同时,下面的摩利信乃法师也将“十”字形的护身符贴在额头上,用尖利的嗓音叫喊了一句什么。转瞬之间,只见一道彩虹似的亮光直冲天空,金甲天神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僧都的水晶佛珠则从中间断开,一颗颗珠子就跟雪珠似的,顿时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开去。
“哈哈,老师傅的手段我已领教了。原来修炼了金刚邪禅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自己啊。”
怪和尚扬扬得意,他的嘲笑声盖过了人们不由自主的唏嘘声。至于僧都听后有多么无地自容,就不用在下介绍了。总之,如果没有他众徒弟争先恐后地上来搀扶,恐怕他都无法平平安安地回到长廊上了吧。而这会儿的摩利信乃法师,就越发得意了。他挺着胸,睨视八方,说道:
“我知道横川的僧都是当今闻名天下、法誉无上的大和尚,可在本法师看来,只不过是个未得到天上皇帝眷顾的、只会胡乱使役鬼神的火宅僧[68]。由此看来,说佛菩萨是妖魔之类,佛教乃堕入地狱之业因,又岂是我摩利信乃法师一人之误?事到如今,倘若还有人不愿皈依摩利教,那么不论僧俗,也无论众寡,就请当场领教一下天上皇帝的威德吧。”
就在此时,东边长廊上有人朗声喊道:
“好!”
只见他理了理衣衫,便从容走下了庭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堀川少爷。
(未完)
大正七年(1918)十一月
[1] 本义为邪教。而在日本的江户时代则以此称基督教。
[2] 作者在《地狱变》中着重描述过良秀的红嘴唇。见本书第5页。
[3] 佛教用语。指难以消除的重大业力。
[4] 原本为流经日本京都一条东洞院附近的由北往南流淌的河流,如今该河已经没有了,但留下了今出川大道的地名。
[5] 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的次官。参加政务的审议,大臣不在时则代行其职。
[6] 佛教中一种在护摩炉内焚烧护摩木后向佛祈祷的宗教仪式。
[7] 菅原道真的异称。菅原道真(845—903),日本平安初期的学者、政治家。官至从二位右大臣,故异称为“相丞”。后世尊其为“学问之神”。曾编纂《类聚国史》,著有诗文集《菅家文草》。
[8] 指汉诗、和歌、管弦三大领域。日本中古时期,公卿贵族在宴游时常准备代表汉诗、和歌、管弦的三艘船,并让各领域的高手分别乘坐。
[9] 待贤门的异称。平安京大内里外郭十二门之一。
[10] 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少纳言局的职员,负责小事的奏宣、内外印的管理等事务。
[11] 即迦陵鸟,亦称迦陵频伽鸟。原产印度,叫声清亮动人。佛教经典中,常以其鸣声譬喻佛菩萨之妙音。或谓此鸟即极乐净土之鸟,常将其画作人头鸟身形状。
[12] 一种起源于埃及或印度,在奈良时代之前便由中国传入日本的棋类游戏。两人对局,各有黑白十五颗棋子,通过掷骰子来决定棋子移动的步数。有点像跳棋。
[13] 指装有双六骰子的竹筒。
[14] 日本平安时代贵族间流行的雅集之一。来客分两组各自书写情书、情诗,然后互较优劣。
[15] 原指品阶在五位以上,且被允许进入清凉殿(古时天皇的办公处,后专用于举行各种仪式)的公卿。这里泛指贵族子弟。
[16] 日本九州地区的古称。
[17] 即中国唐朝的白居易。
[18] 指中国北宋的苏轼。在平安时代日本文人的心目中,白居易的地位是最高的,故而菅原雅平这么打比方还是带有自谦意味的。
[19] 日本现存最古的平安时代前期的传奇故事。作者不详。讲述一伐竹老翁从竹子里得到了仙女辉夜姬。辉夜姬长大成人后美貌无比,在拒绝了五位贵族公子以及皇帝的求婚后,返回了月宫。
[20] 地名。位于日本京都市内。此指平安京(京都故称)东西两端贯穿南北的大道。通称东京极、西京极。但也多将东京极(今称寺町大街)单独称为京极。
[21] 即蛇。
[22] 日本人想象中的怪物,红脸蛋,长鼻子,会飞,来无影去无踪。通常以负面形象出现。
[23] 即藤原明子(829—900),藤原良房之女,于文德天皇的东宫时代入宫,生清和天皇。
[24] 指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时常出现的、淡云密布的阴天。
[25] 日本平安时代,皇宫中天皇、贵族等**舟游玩的地方。
[26] 佛教八大地狱中最下﹑最苦之处。
[27] 官名。摄津(相当于今天的大阪府西部和兵库县东南部)的地方长官。但也可能仅仅是个头衔,并无实际权力。
[28] 一种形状像人脸的怪疮。通常长在膝盖上,奇痛。据说喂饭粒给它吃就不痛了。
[29] 传说鞍马山中就有天狗。
[30] 日本古代处于最下层的人。该阶层的人只能从事牢狱、刑场上的杂役,或卑俗的演艺等。直到明治四年(1871)才从法制层面废除了该称呼。京都的四条河滩在古人是处决犯人的场所之一,故而有许多非人小屋。
[31] 日本古代平安京大内里的外郭十二门之一。朝南,位于朱雀门的东面。
[32] 日本传说狐狸在半夜里点的火。一说是狐狸嘴里喷的青白色怪火。原因不明,或为磷火。
[33] 日本平安时代初期设置的执掌京城治安和司法的官职,权力极大。
[34] 指日本京都市左京区贺茂御祖神社(下鸭神社)内的树林。
[35] 溲蔬的别名。虎耳草科、溲疏属落叶灌木。初夏时开白花,洁净素雅。
[36] 保护行人的神。其小庙一般都设在岔道口或村口。
[37] 日本京都南北向的主要街道之一。位于今京都市下京区。幕末时曾在此发生过著名的“油小路事件”。
[38] 画“九”字是日本佛教的一种仪式。即一边念九字真言,一边用手指在空中画交叉的四条纵线和五条横线,以求保佑。此指画“十”字,因当时的日本人不懂天主教,故云。
[39] 与主要描绘中国风土人情的唐绘不同的,以日本风景、风俗为题材的绘画。这是日本平安时代的用语。
[40] 佛教典籍,全一卷。唐朝义净译于大足元年(701)。又称《无常三启经》《三启经》。旨在阐说老病死之难免。本经原或为某经的一部分,不知何时被分出,主要用于送葬时僧侣读诵。
[41] 佛经《华严经》《梵网经》中所说净土观中读到毗卢遮那佛居住的世界。
[42] 在原业平(825—880),平安时代初期的著名歌人。六歌仙或三十六歌仙之一。平城天皇之子阿保亲王的第五子,也称在五中将。降为臣籍后姓在原。以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而闻名。被看作《伊势物语》主人公之原型。著有和歌集《业平集》。
[43] 即“常寂光土”。佛教所说四种佛土中的最高佛土。是佛教真谛具现化的世界。
[44] 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短篇故事集。成书于平安时代初期。作者不详。以在原业平等人的和歌为主线,收录了125则故事。多为爱情题材,表现了“物哀”和“风流”的精神境界。
[45] 即“伎艺天”。佛教诸神之一。是从大自在天化生而来的天女,执掌福德,面容端庄。一般呈左手捧着堆满花的碟子,右手提起衣襟的形象。
[46] 佛教中二十四诸天之一,为毗卢遮那佛的化身。有隐形自在的大神通力,能救芸芸众生于危难水火之中。在佛寺的造像为一天女形象,手执莲花,头顶宝塔,坐在金色的猪身上,周围还环绕着一群猪。在日本被当作武士的守护本尊。
[47] 中印度憍萨罗国国王,兼领有迦尸国,与摩揭陀国并列为佛陀时代的大强国。波斯匿王与佛陀同龄,曾和佛陀辩论而结成好友,视佛陀如师,在印度与频婆娑罗王同是护持佛教的两大国王。
[48] 延喜为日本平安时代醍醐天皇时代的年号。延喜年间(901—923)的天皇即为醍醐天皇。
[49] 相传佛陀的两眉间有白色的毫毛,右旋宛转。为佛陀的三十二相之一。白毫光即是白毫所放出的光。
[50] 《今昔物语》中佛眼寺里的高僧。见第二十卷第六篇《天狗附女体惑乱仁照阿阇梨》。
[51] 平安时代的歌谣“催马曲”的曲名之一。
[52] 《今昔物语》中的人物。精于占卜,纤毫无爽。见于第三十一卷第二十六篇《巫女打卧御子》。
[53] 目的是防止固定刀身与刀柄的销钉在打斗中因受到冲击力而脱落。
[54] 用一种传说中的动物——火鼠的毛皮制成的衣服。出自日本古代小说《竹取物语》。
[55] 指位于日本香川县东部的长尾寺。
[56] 僧官的名称。位居僧正、僧都之下。
[57] 地名。位于日本京都市右京区京都市街的西面,隔着桂川与岚山相对的地区。有广泽池、大泽池、大觉寺、清凉寺、天龙寺等。
[58] 败酱科多年草本植物。夏秋季节开众多黄色小花。连带前两种,都为日本秋七草之一。
[59] 或为“(大)势至菩萨”之误。大势至菩萨是西方极乐世界无上尊佛阿弥陀佛的右胁侍者,与无上尊佛阿弥陀佛以及阿弥陀佛的左胁侍观世音菩萨合称为“西方三圣”。
[60] 供住持佛事者拜佛或讲经而登之高座。
[61] 日本平安时代的官职之一。为检非违使的属官,主要职责是管理牢狱和追捕逃犯。
[62] 日本平安时代检非违使的下级职员。
[63] 语出《论语·学而》:“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64] 日本真言宗御室派的总寺院。位于日本京都市右京区御室仁和寺町。山号“大内山”。本尊为阿弥陀三尊。落成于宇多天皇之仁和四年(888)。因天皇出家后居住于此,故为日本最早之门迹寺院。院内金堂为日本国宝。又因御室樱花闻名天下而成为赏樱名胜。
[65] 日本僧官之一。是僧纲的最高级别。推古三十二年(624)开始设立。后分为“大僧正”“僧正”“权僧正”三级。
[66] 借人的形象出现在现世的神。
[67] 日本真言宗僧人在作法时,在口诵咒语的同时,双手做出的各种手势。
[68] 本义为有妻室的僧人。佛教谓入世即居火宅,为僧而有室家,是未离火宅,故称。此处是指好不灵验的俗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