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宗门[1](1 / 1)

先前,在下曾叙述过堀川大人一生中最为惊人眼目之“地狱变屏风”的由来,这次,则要讲一讲堀川大人的少爷的一生中,唯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在进入正题之前,还须简要地交代一下堀川大人突发急病而撒手人寰的经过。

记得那事发生在少爷十九岁那年。虽说是意想不到的急病,其实在此前的半年里,就已经出现了种种凶兆。诸如流星划过其府邸的上空;院中的红梅反季绽放;马厩中的白马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黑马;池塘中的水眼瞅着就干涸见底,令鲤鱼、鲫鱼在泥淖中苟延残喘;等等。而其中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一个侍女所做的噩梦。在梦中,她看到有个人面怪兽拉着一辆像是良秀女儿坐过的、熊熊燃烧着的牛车,从天而降。紧接着又听到从车内传出一声柔声细气的呼唤:“奴家前来迎接老爷啦!”她朝正怪叫着的人面怪兽那昂起的脑袋望去,在昏暗的梦境中,别的都看不太清楚,唯有那两片鲜红的嘴唇清晰可见[2]。吓得那侍女尖声惊叫,把自己给吓醒了。醒来后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心怦怦直跳,仿佛火警钟被人急急地敲打着一般。于是,上至尊贵的老夫人,下至我等下人,全都忧心如焚,惶恐不已。我们在府内所有的门上都贴了从阴阳师那儿请来的护符,还请来有灵验的法师,做了种种祈祷法事,可依旧无济于事,想来这就是所谓在劫难逃的定业[3]吧。

却说有一天——那可是个天降大雪、寒冷彻骨的日子。堀川大人从今出川[4]的大纳言[5]大人的府上出来,坐在回家的车中时,就突然发起了高烧,而回到府邸后,他就只有一个劲儿“烫!烫!”地呻吟的分儿了。不仅如此,他全身还呈现出了吓人的紫色,连用作被褥的白色罗缎也变成了烤焦一般的颜色。此时,他的枕边坐着法师、医生、阴阳师等辈,这些人全都殚精竭虑,施展了浑身解数,可堀川大人的热度却越来越高,不久之后便翻滚到了地板上,还像换了个人似的用沙哑的嗓音狂吼道:

“啊——,我的体内着火了。浓烟滚滚,该如何是好?!”

仅仅三个时辰,堀川大人就一命呜呼了。其惨状简直叫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是多么悲惨、可怕与令人惶恐啊——时至今日,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缭绕在窗格上护摩[6]之烟,左奔右蹿,哭哭啼啼的侍女们的红色裙裤,与那些束手无策、茫然不知所措之法师、阴阳师一起,仍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即便想简要地述说个大概,也是尚未开口便泪如雨下了。然而,即便是在如此回忆之中,少爷的身姿仍会给人以奇妙的感觉。当时的他,一点儿也没慌乱的迹象,只是板着那张苍白的脸,心事重重地坐在堀川大人的枕边。不知为何,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新磨过的利刃般的寒意,透人心肺。可尽管如此,看着还是叫人觉得颇可仰仗的。

说到父子之间,恐怕很少有像堀川大人与少爷这样,从外貌到性情都截然相反的了吧。正如您所知,堀川大人长得高大魁梧,而少爷则是个中等个子,且偏于精瘦。其容貌,也丝毫不具老大人那天神般的阳刚之气,而是显得颇为优雅。就这一点而言,或可谓与那位美貌的老夫人如出一辙吧。他双眉紧蹙,双眸水灵,嘴角略翘,生就一副女儿家的面容,却又带着些许阴沉之色。尤其是在盛装打扮之后,更会焕发出一种深沉静穆之威严,与其说风流俊美,不如说是庄严神圣。

然而,要说堀川大人与少爷最大的不同,恐怕还是在于气度上的差异吧。老大人的所作所为,无不竭尽豪放、宏大之能事,凡事非要惊人眼目。可少爷却偏好纤细、优雅之旨趣。譬如说,老大人的气派,由此宏伟的堀川府邸上便可窥其一斑。而少爷的旨趣则体现在其为小王子所建造的“龙田院”上:规模虽小,却与菅相丞[7]的和歌所吟诵的一模一样——落满红叶的庭院;蜿蜒其间的清清溪流;放养水边的多只白鹭……桩桩件件,无不显示着少爷的雅人深致。

因此,老大人的喜好偏向于弓马刀枪,而少爷却独爱诗歌管弦,且时常忘了自身尊贵的身份,与此道中的名家高手密切交往。据说他不仅仅是爱好,还常年潜心研习诸般技艺之奥秘。因此,甚至有传闻说,除了吹笙一项外,自声名远扬的帅民部卿以来,能登上“三舟”[8]者,仅为少爷一人而已。正因如此,在其家族文集中,至今仍保留着少爷的诸多名句、名歌。而其中为世人评价最高者,恐怕就要数他在那良秀画过《五趣生死图》的龙盖寺做法事时,听得二位唐人问答后所作的和歌了吧。当时,有两位唐人正望着一响器上铸出的两只孔雀护持一朵八瓣莲花的图案,其中一位吟出了“舍身惜花思”的诗句,而另一位则立刻接了下句“打不立有鸟”。在场的其他人不解其意,正议论纷纷之际,少爷闻听后,便在手里拿着的折扇背面,用流利的字体,挥毫写下了这首和歌,并赐予了众人。歌曰:

舍身为惜花,有鸟打不飞。

如此这般,老大人与少爷在许多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太和睦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外界甚至还流传着他们父子俩曾为一个公主所生的女官争风吃醋的谣言。其实,如此荒唐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发生呢?在我的印象中,在少爷十五六岁时,就已经冒出了与父不和的苗头了。这还与先前提到的少爷不吹笙之事有些瓜葛呢。

那时,少爷是十分喜欢吹笙的,还拜他的一位身为中御门[9]少纳言[10]的远房表兄为师。这位少纳言是此道中的绝代高手,他家代代相传着有着“迦陵”[11]之美誉的笙和名为《大食调入食调》的乐谱。

之后少爷便在少纳言的身边用功。他们俩切磋琢磨,一起研习了很长时间。可是,每当少爷请求少纳言传授《大食调入食调》时,也不知少纳言出于何种考虑,总是不肯让少爷如愿以偿。少爷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请求,可少纳言依旧不松口。对此,想必少爷一定觉得非常遗憾吧。

有一天,少爷在陪着老大人玩双六[12]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吐露了心中的这一牢骚。据说,老大人听了之后,便一如既往地朗声大笑了起来,还安慰他道:

“这有什么好发牢骚的?你等着吧。过几天那本笙谱就会到你手里的。”

却说没过半个月,有一天,中御门的少纳言来堀川大人府邸赴宴。回去时却在半路上就突然吐血身亡了。这事暂且不提。在下要说的是,就在第二天,当少爷漫不经心地来到客厅时,却发现那把名为“迦陵”的笙和《大食调入食调》的笙谱,也不知是谁拿来的,竟好好地放在了那张镶嵌着螺钿的几案上了。

后来,少爷又陪老大人玩双六时,老大人颇为关切地问道:

“近来你的笙乐,定然是大有长进了吧?”

不料少爷听了之后,却平静地注视着棋盘,冷冰冰地答道:

“我已决定,终生不再吹笙了。”

“为什么不吹了?”

“多少也算是为少纳言祈求冥福吧。”

说着,他还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老大人的脸。可老大人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用力摇了摇筒子[13],说道:

“这一局,也是我大获全胜哦。”

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如此这般,当时的对话就戛然而止了,可他们父子之间,就从此刻开始,产生了不愉快的隔阂。

自那时起,到老大人仙逝为止,他们父子俩就像两只在天空中盘旋着的苍鹰一样,彼此对视着,各自都不露出一点儿破绽来。不过,正如前文所述,少爷对于口角之类,是极为厌恶的,所以他对于老大人的所作所为,几乎从未表示过反抗。只是在他那略斜的嘴角处挂上些许嘲笑的同时,说出一两句尖锐的批评而已。

曾经,老大人在二条大宫遇上“百鬼夜行”后依旧安然无恙,并因此在京城内外大获好评。对此,少爷曾不无嘲笑意味地对我说道:

“这叫作鬼见鬼,老爷子安然无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之后,便有了融左大臣夜夜在东三条的河原院显灵,却被老大人大喝一声而从此绝迹的事情。对此,我记得少爷也曾在他那略歪的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融左大臣不是极富吟风咏月之才的吗?所以他遇上了老爷子,定然是因为不屑与之交谈而有意避开的。”

对于老大人而言,这些话无疑是十分刺耳的。冷不丁地听到后,老大人虽说也只是面呈苦笑,但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分明能看出其心中的无比愤怒。有一次,在进宫赴梅花宴回来的路上,不料拉车的牛脱缰乱跑,撞伤了一个路过的老者。那老者非但不恼,竟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称能被堀川大人的牛撞上,实乃三生有幸。那会儿少爷也当着老大人的面训斥那牵牛童子道:

“你真是个笨蛋!既然让牛乱跑,何不干脆用车轮将这贱货碾死呢?你看这老头,撞伤了他,他还双手合十,连声道谢呢。你要是碾死了他,就会有菩萨来带他去西方极乐世界了。那不是更加可喜可贺?再说,这样的话,老大人不就更加声名远扬了吗?你真是个缺心眼儿的东西!”

我辈在一旁听了,全都吓得手脚冰凉,不知所措,心想这下可把老大人给惹毛了,说不定老大人会举起手中的折扇,狠揍少爷的吧。这便如何是好?不料少爷居然满不在乎,还露出美丽的牙齿对着老大人笑道:

“父亲大人,您不要生气。这牵牛童子已经知道错了。下次他会用心的。要么不出事,要出事,就一定会碾死个把人,让父亲大人的美名一直传到震旦去的。”

老大人哭笑不得,像是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带着满脸的苦笑,吩咐继续上路。

正因为他们父子俩一直处于如此关系之中,所以少爷那守候在老大人临终之时的模样,在我们的心头投下了不可思议的阴影。至今回想起来,也如在下先前已说过那样,只觉得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新磨过的利刃般的寒意,透人心肺。可尽管如此,看着少爷还是叫人觉得颇可仰仗的。确实,当时我们都有一种改朝换代的感觉——并且不仅限于该府邸之内,仿佛普照天下的太阳,一下子从南边甩到了北边一样,叫人惶惶不可终日。

自从少爷成了一家之主之后,府中如同吹进了春风一般,呈现一派从未有过的风雅景象。赛诗会、赏花会、艳书会[14]之类频频举办,盛况大胜从前,这些都是无须多言的。就连侍女、武士们也像是从古代画卷上走下来的一般,神情样貌、言谈举止都变得高雅起来了。要说这些还都在情理之中。而变化尤为显著的,竟是前来做客的贵人们。因为,不论是多么权势熏天、名动当下的大臣名将,若非在某个领域具有出众的才能,都很难得到少爷的垂青。不,应该说即便得到了少爷的眷顾,也被邀为了上宾,可他们看到在座的无不是多才多艺的风流才子,也不免自惭形秽,自然而然地就退避三舍了。

与此相反的是,即便是无官无职的白丁,只要在诗歌管弦上有一技之长,也会受到少爷大力褒奖。譬如说,某个秋夜,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格子照入屋内。远处又传来了阵阵织布声。少爷忽然叫了声“来人”,便有一位新入府当值的武士应声上前。可当时也不知少爷是怎么想的,居然突然对那武士说道:

“这阵阵的织布声,想必你也听到了吧。就以此为题,吟上一首来吧。”

那武士蹲在下方,侧着脑袋略一思索,便吟出了“青柳”二字。此时,伺候在少爷身旁的侍女们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也难怪,这“青柳”是春天的季语,与眼下的时节不合。不料那武士不慌不忙,吐字清晰地继续吟诵道:

青柳垂绿线,春逝夏去秋复来,唧唧机声起。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随后,少爷便命人将一件织有胡枝子花样的礼服,从窗格子里递到外面的月光中,赏给了那名武士。其实,该武士也并非旁人,正是我姐姐的独生子。他的年岁与少爷相仿,风华正茂,没想到刚入府当差就得了如此机缘。之后,他也屡屡获得少爷的青睐。

总之,少爷平素大致如此。在此期间,他迎娶了夫人,每朝廷任命职官,他也总能加官晋爵。但这些都已广为人知,就无须在下赘言了。与此相比,还是说说早承诺过的,少爷一生中唯一的一个离奇故事吧。话虽如此,由于少爷的一生风平浪静,除了获了一个“天下情圣”的雅号——这一点与老大人不同以外,确实也没什么脍炙人口的故事了。

却说那还是老大人仙逝五六年后的事情了。那会儿,少爷正情迷于先前提及的那位中御门少纳言的独生女,接二连三地给这位世间公认的美貌小姐写情书呢。不过,如今我等在他跟前提及他那会儿的似火浓情时,他总是爽朗地笑笑,显得十分洒脱,还仿佛自嘲一般地说:

“老伯,虽说天高任鸟飞,可我那会儿只会一个劲儿写些蹩脚的情诗、和歌,这全是‘情’字作的孽啊。如今回想起来,那会儿真像是一脚踏进了狐狸精的坟地,简直是鬼迷心窍啊。”

可当时的少爷却一反常态,深陷相思泥潭,难以自拔。

然而,如此“鬼迷心窍”的,也并不只是少爷一人。在当时,可以说所有的年轻殿上人[15]无一不钟情于这位中御门小姐。在她那自父亲一代就定居于此的二条西洞院府邸周围,常有此辈中的多情种出没。他们或乘车,或徒步,趋之若鹜,络绎不绝。据说有一次在一个晚上,前后就有两个头戴乌帽子的公子哥儿站在该府邸的一树梨花下,对着月亮吹笛。

事实上就连才高八斗、名噪一时的菅原雅平也倾心于这位中御门小姐,还因恋情无果而含恨弃世。有人说他自我流放去了荒僻的筑紫[16],也有人说他甘冒东海波涛而去了遥远的唐土。总之是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这位仁兄与我家少爷也有着很深的诗文之交,往来酬唱时,他曾将少爷比作乐天[17],自己则比作东坡[18]。然而,中御门小姐再怎么美貌动人、倾国倾城,这位天下无双的风流才子竟因为难得其芳心而远赴边土,断送自己一生的前程,未免也太执迷不悟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他如此灰心丧气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中御门小姐实在是长得太美了。在下有幸,也见过她一两次。当时,但见她行若拂柳,貌似璨樱,身穿丽服,锦衣玉带,在大殿明灯的辉映下,秀目低垂,矜持凝重。如此倩影,恐怕我也是永生难忘的。更兼这位小姐的秉性也与众不同,心气高迈,一般的纨绔子弟别说让她动心了,反倒会被她一眼看透本性,从此便嗤之以鼻。就连她所宠爱的猫儿也一样,被她耍弄够了,就再也不让它靠近自己的膝头了。

正因如此,在钟情于中御门小姐的各位公子哥儿之间,居然闹出了许多如同《竹取物语》[19]故事中的笑话来,而其中最令人同情的,则是京极[20]的左大弁的遭遇。这家伙的脸蛋生得黑不溜秋的,以至于被京里顽童称作“乌鸦左大弁”。可是,人家尽管长得黑,七情六欲却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故而也爱上了中御门小姐。然而,这家伙看似机灵,胆子却很小,所以尽管心里对中御门小姐恋慕得不行,却既不敢主动表白,也从不肯在朋友面前提起此事。但他时常跑去偷窥中御门小姐的事情,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有一次,他的朋友中就有人以此为由头,变着法地、不依不饶地对他展开了责问。这位乌鸦左大弁被逼得无路可走,就编造了一个借口:

“哪儿呀,我就实说了吧。其实不是我一厢情愿,而是那位小姐先有所表示,略示风情,我才常往她家跑的。”

不仅如此,他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无中生有地连带着编造了一些来自中御门小姐的字句、和歌什么的,说得像煞有介事,似乎小姐已对他情深义重、芳心似焚一般。他那个朋友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最喜欢搞恶作剧的,故而在半信半疑之下,立刻就炮制了一封中御门小姐的假信,随手找了根藤条绑上后,就派人送到了左大弁的手里。

不明就里的京极左大弁收到来信后,胸口如有小鹿乱撞一般,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他急忙展信来读,不料又是大吃一惊。原来中御门小姐的来信极尽哀婉悲切之能事,明明白白地诉说着自己对左大弁的刻骨相思,最后竟说自己明知无望得结良缘,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在黄卷青灯的陪伴下度过余生了。那乌鸦左大弁做梦也没想到中御门小姐竟会对自己如此痴情,激动之余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欢喜还是悲哀了。一时间,他只是茫然地面对着摊开的书信,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随即,他就觉得现在已经到了非得当面向中御门小姐一诉衷肠不可的时候了。当时正值黄梅雨季。于是他就在一个**雨霏霏的黄昏,带上一个小童,打着伞,悄悄地来到了中御门小姐那位于二条西洞院的府邸。然而,中御门小姐家的大门紧闭着,任凭他怎么敲,怎么喊,也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就这么一来二去,天色已经入夜,人迹稀少的夯土路上,只听得青蛙在恼人地聒噪着。雨也越下越大了,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狼狈不堪。

过了好长时间,大门总算开了。出来的是一位名叫平太夫、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老武士。他将手里一封同样拴着一根藤条的信,递给了乌鸦左大弁,随即便默不作声关上了大门。

左大弁内心五味杂陈,七上八下地回到家里后,赶紧拆信来看。只见信上并无半句多余的话,只龙飞凤舞地抄写着一首古代的和歌:

落花纵有意

怎奈流水太无情

何苦单相思

不消说,是那位好恶作剧的朋友,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中御门小姐。对于乌鸦左大弁既不解风情又痴心妄想的蠢样儿,小姐早已了然于胸了。

照此说来,或许有人会觉得与世间一般的小姐相比,中御门小姐的所作所为似乎太过离奇,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了。可在下要讲的就是眼下我所侍奉的少爷的故事,又怎么可能凭空捏造呢?其实,当时在京城广受热议的小姐,除了中御门小姐,还有一位呢。不过这一位小姐是以偏好虫类而出名的。据说她连长虫[21]都养,那才真是叫人不可思议呢。不过她的事情纯属无关主旨的闲谈,在此就不啰唆了。

却说中御门小姐父母双亡,因此她家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以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平太夫为首的几个男仆女侍了。由于她家自上代起都是有福之人,故而衣食无忧,小姐也凭着自己的美貌,任着自己高傲的心气儿,为所欲为,根本不把世俗人情放在眼里。

要说这世人还真是喜欢捕风捉影、信口雌黄,居然有人说中御门小姐其实是少纳言的夫人与堀川老大人所生的。而她父亲的暴毙,也为老大人出于旧情遗恨而下毒所致。可是,关于少纳言的骤死,正如先前在下已陈述的那样,又怎么可能是死于老大人之手呢?可见这种谣言完全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再说,倘若真是那样,少爷也绝不会如此钟情于中御门小姐了。

我听人说,少爷在刚开始追求中御门小姐时,虽说热情似火,可小姐对他却比对待任何追求者都更加冷淡。不,不仅如此。有一次我外甥替少爷前去传递情书,也跟乌鸦左大弁似的吃了闭门羹。就连那位平太夫,似乎也对堀川家的人怀有刻骨仇恨似的。正当我外甥用力推门,想强行闯入的当儿,他老人家便沐浴在春日阳光下,映衬着娇艳梨花的围墙上探出那颗满是白发的脑袋来,高声喝道:

“喂!青天白日的,你小子就想打家劫舍吗?告诉你,我平太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你胆敢跨进门一步,我就将你一刀两断!”

只见他气势汹汹,还将浅黄色狩衣的两只衣袖挽得老高。如此情形,要是换了我,就难免要白刃相交、血洒当场了。可我外甥说,他当时只是在路边捡了一坨牛粪扔过去就赶紧跑回来了。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情书送到了中御门小姐的手中,也绝不会有回音的。可少爷却不以为意,隔三岔五地,依旧差人送去情书、和歌或者美丽的画卷,无怨无悔、毫不懈怠地坚持了三个多月。正因为如此,少爷如今所说的“我那会儿只会一个劲儿写些蹩脚的情诗、和歌,这全是‘情’字作的孽”,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恰在此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长相奇特的怪和尚,开始了至今从未听说过的摩利教的传教活动。这事在当时被传得满城风雨,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吧。后来被话本小说大写特写的什么从震旦来的天狗[22]的故事,也正如染殿之后[23]被鬼魅附身之事那样,都是借了这个怪和尚的事迹编造出来的。

要说起来,在下第一次见到那个怪和尚,也就在那会儿。我记得那是个花阴[24]时节的正午,我外出办什么事回来时,打神泉苑[25]外路过。只见那围墙外聚集了二三十人,又吵又骂,闹得不可开交。其中有戴软礼帽的,有戴硬礼帽的,有最喜欢看热闹、戴斗笠的妇女,还有个骑竹马的小孩子。我心想该不是遭了福德大神的报应而在那儿发狂乱舞吧?要不,就是哪个冒冒失失的近江商人着了偷鱼贼的道儿了?正因为闹腾得太厉害了,我也就站在人背后朝里面瞄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但见人圈子的正中间站着个形同乞丐的怪和尚。他一手杵着一根旗杆,旗上画着个从未见过的女菩萨,正一刻不停地说着什么。看年纪快到三十岁了吧,肤色黝黑,眼角上翘,相貌十分吓人。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袈裟,打着卷的头发一直垂到了肩上,脖子上挂着个“十”字形、模样古怪的黄金护身符。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寻常的和尚。我正看着的时候,一阵风刮来,将神泉苑里凋落的樱花花瓣,从头到脚撒了他一身。总之,那人的模样太古怪了,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是智罗永寿一类的更确切些,只不过他将翅膀隐藏到了袈裟下面去罢了。

就在此时,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身材魁梧,像是个铁匠的家伙,一把从孩子手里抢过竹马来,对着那怪和尚大叫道:

“你这个混蛋!竟敢说地藏王菩萨是天狗!”

随即便挥起竹马朝那怪和尚的脸上打去。可那怪和尚毫不惊慌,脸上露出令人讨厌的微笑,高高举起那幅画有女菩萨的画像,任由其随同落花一起在风中翻飞。与此同时,他还大声呵斥道:

“就算今生今世享尽荣华富贵又有何益?违背了天上皇帝的教义,一旦丧命,就会立刻堕入阿鼻叫唤地狱[26],被无尽的业火烧得皮开肉烂,吼叫不已。而你要是殴打了受天上皇帝派遣而来的摩利信乃法师,则更是罪孽深重,不必等到寿终正寝,明日就会受到诸天童子的惩罚,会患上浑身发白的麻风病的。”

震慑于他的如此气势,在下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个铁匠,一时间也只是用竹马指着对方,呆呆地望着这个发了疯似的怪和尚。

然而,仅过了片刻工夫,那铁匠便重新握紧了竹马,气势汹汹地骂道:

“好你个浑蛋!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他就猛扑了过去。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其他看热闹的人,无不认为这下子竹马可要重重地砸在那怪和尚的脸上了。事实上那竹马也确实在怪和尚那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添上了一条蚯蚓似的红杠。可是,就在那竹马刚把空中的落花扫入翠绿的竹丛时,就听咕咚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倒地的不是那个怪和尚,而是那个身强力壮的铁匠。

见此情形,这一干看热闹的全都吓得倒退了几步,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来。那些戴软乌帽、硬乌帽的家伙更是露出了孬种本色,居然已经转过身来,从那怪和尚的身边跑开了。再看那个铁匠,正仰面朝天地躺在那怪和尚的脚下,手里还拿着那个竹马,可嘴里却跟抽羊角风似的吐着白沫。那怪和尚先是窥探了一番铁匠的呼吸状况,然后抬起眼来望着我等,傲慢地说道:

“看到了吧。我说的可有一句假话?诸天童子挥动无形之剑,一下就击倒了这个蛮横无理的家伙。没将他的脑袋打个粉碎、叫他血洒京城大道,已经算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这时,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哇哇大哭之声。刚才那个骑着竹马玩的小孩,甩动着一头披肩长发,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个倒下了的铁匠身边。

“阿爸!阿爸!阿——爸!”

那孩子叫了好多遍,可铁匠依旧不省人事。他嘴边的白沫,在花阴时节的春风吹拂下,一直垂到了穿着白色上衣的胸部。

“阿爸!你快醒醒呀!”

那孩子不住地哭喊着,见铁匠毫无反应,他便突然脸色大变,杀气腾腾地跳起身来,双手抓过父亲手里的竹马,直扑那个怪和尚,抡起竹马就打。怪和尚用那根挂着女菩萨画像的旗杆,随便一扒拉,就把竹马扒拉开了。随即他露出令人讨厌的微笑,故意柔声细气地说道:

“别胡闹了。你父亲不省人事,可不干我摩利信乃法师什么事哦。再说你这么为难我,也无法令你父亲生还的呀。”

那孩子停止了攻击。不过,这倒不是听懂了怪和尚说的道理,而是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这个怪和尚的。于是,这个铁匠的儿子挥动了五六次竹马后,只得站在大道中间哇哇大哭。

十一

摩利信乃法师见此情形,脸上又浮起了诡笑,他走到那孩子的身边,说道:

“看来你是个懂事的,比同龄人聪明的小孩啊。只要这么乖乖地待着,诸天童子就会喜欢你,一会儿就让你阿爸活过来的。现在,我就来为你阿爸祈祷,来,你也学着我一起祈祷吧。让我们一起来祈求天上皇帝的慈悲吧。”

说着,那怪和尚就双手抱着那根旗杆,在大道的正中央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低下了脑袋。随即,他便闭上了眼睛,嘴里则高声念起了奇怪的咒语来。也不知他这么祷告了多长时间。反正我们这些围在他身边看他做这种奇怪的加持仪式的人,觉得过了半个来时辰之后吧,那怪和尚睁开了眼睛,依旧跪着,伸过手去罩在那铁匠的脸上。随后,就眼看着那铁匠脸蛋恢复了血色,并从他那张满是白沫的嘴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啊!阿爸又活了!”

小孩子扔掉了手中的竹马,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跑到父亲的身边。可是没等他用手去将父亲抱起来,那铁匠就随着一声呻吟,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坐起了身子。这时,怪和尚像是十分满意,也悠悠然地站起身来,展开那幅画有女菩萨的画像,罩在了他们父子的头上,就像是在为他们遮蔽太阳光似的。

“天上皇帝的威德,犹如这天空一般无边无际。难道你们还不信吗?”

他庄严地说道。

铁匠父子这会儿虽说还搂抱着坐在地上,可那怪和尚惊人的法力,恐怕已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了吧。他们仰望着画有女菩萨的旗幡,浑身颤抖,双手合十,像是十分虔诚地礼拜着。很快,我们这些站在周围看热闹的人中,也有那么两三个人,或脱下斗笠,或端正了一下乌帽子,开始膜拜起那女菩萨来了。不过我总觉得那怪和尚以及那女菩萨画像都透着一股魔界的妖气,故而看到铁匠已经回阳,就离去了。

日后听人说,那怪和尚所宣讲的,是从震旦传来的摩利教,至于这个摩利信乃法师,有人说是本国人,有人说他已经变成唐土人了,莫衷一是。还有人说他既非本国人,亦非震旦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天竺。白天,他就这么走街串巷;一到夜里,他那件墨染一般的法衣就变成巨大的翅膀,飞身在八阪寺高塔的上空,回旋翱翔。想来这些传闻应该都是些子虚乌有、荒诞不经的谣言吧。然而,这位摩利信乃法师的所作所为,确有颇多奇妙之处,以至于叫人觉得,这些谣传也不无几分道理。

十二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摩利信乃法师的咒语可谓是法力无边,曾在眨眼间就治好了许多的顽疾。瞎子重见光明啦;瘫子站起身来啦;哑巴开口说话啦——如此这般,其神奇疗效数不胜数。而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恐怕要数他治好了摄津守[27]的人面疮[28]之事了吧。这个摄津守将外甥打发到老远的地方去,自己却霸占了他的女人。结果遭了报应,在左膝盖头上,生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大疮。那疮的形状,跟他外甥的脸一模一样,钻心刻骨地疼,闹得他日夜都无法安宁。据说在那怪和尚的咒语加持之下,那“人脸”眼瞅着就和颜悦色起来了,不一会儿,还从那像是嘴巴的地方隐隐约约地吐出了“南无”二字,随后,整个疮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至于那些被狐仙上身的,被天狗上身的,或被其他各种不知名妖魔怪鬼上身的人,更是不值一提了,他们只要一戴上那个“十”字形的护身符,那些个狐仙、天狗或其他各种不知名妖魔怪鬼,统统都像树叶上的蛀虫遇到了狂风一般,一个个地全给刮跑了。

当然,说摩利信乃法师法力无边,也不仅仅是由于以上这些实例。譬如说,对于诽谤摩利教人的,谩骂其信徒的人,那怪和尚也会立刻祈求天神给予可怕的惩罚。关于这方面,在下在大街上也看到过。在他的咒诅下,井水会立刻变成血水;田里的稻子会在一夜之间被蝗虫吃个精光。至于白朱社的那个要咒死摩利信乃法师的巫女,所得到的报应则是,仅被法师瞪了一眼,就立刻患上了令人作呕的白皮麻风。正因如此,也就让更多的人相信他是天狗的化身了。于是,从鞍马的深山老林里走出了一个箭术高明的猎人来。他声称:“既然是天狗,又有什么可怕的。叫他吃我一箭!”[29]结果他也着了诸天童子的道,被一箭刺瞎了眼睛,最后反倒成了摩利教的信徒。

如此气势之下,不论男女老少,成为摩利教信徒的人自然是与日俱增的。而入教的仪式,也可谓是别开生面。先要用水将脑袋淋湿,搞个灌顶似的仪式。说是不灌一次顶,就无法证明你皈依了天上皇帝。以下的场景可是我外甥亲眼所见的。有一天,他走过四条的大桥,看到桥下河滩上聚了很多人。心想,他们在干吗呢?便留意观看了一下。结果发现是那摩利信乃法师正给一个像是关东武士模样的人灌顶呢。那会儿的加茂川,河水微温,漂浮着落樱花瓣的河面上,映照出了佩刀跪坐着的武士和手举“十”字形护身符的怪和尚的身影。或许是那仪式也太过稀奇了吧,故而看热闹的人很多。——哦,对了,之前忘了说了。那个摩利信乃法师倒是从一开始就在四条河原的非人[30]小屋之间用草席搭了一间小屋,始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那儿。

十三

下面请允许在下说回正题。

却说我家少爷在此期间因一件意外之事,终于能与他心仪已久的中御门小姐亲密交谈了。

这件意外之事,发生在某个橘花飘香、杜鹃声声、雨意浓浓的夜晚。而十分难得的是,夜深之后,皎洁的月亮露出了脸来,即便不掌灯,也能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人脸来了。当时,少爷正幽会了某位女官后踏上归途,为了不招人耳目,只带了一两个随从。他坐着牛车,在明亮的月光下缓缓而行。正是夜深人静时分,行进在大道上,只能听到远处田里的蛙声,以及辚辚的车轮声。尤其是到了那荒寂的美福门[31]外,由于那儿常有狐火[32]点点,就更觉得鬼气逼人,似乎连那头不解风情的老牛也都加快了脚步。

就在此时,随着对面围墙背后突然发出的几声干咳,从左右两边一共窜出了六七个像是强盗的蒙面男人来,他们手中的白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猛地扑向少爷所乘坐的牛车。由于事出突然,牵牛的童子和随从的杂役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啊呀!”大叫一声,就撒腿朝来的方向跑掉了。然而,强盗们对他们看都没看一眼。他们中的一个抢上前来,一把抓住牛缰绳,将车停在了大路中间。与此同时,明晃晃的白刃将车牛团团围住,且步步紧逼了上来。紧接着为首的一个粗暴地掀开了车帘,回头向同伴确认道:

“怎么样?是这家伙吗?”

看样子,他们不是来打劫的。少爷吃惊之余,倒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刚才一直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的,这会儿用折扇斜斜地挡在脸前,透过扇骨缝隙打量起这伙强盗来。这时,强盗中有人用沙哑的嗓音恶狠狠地说道:

“没错。就是他。”

少爷听了之后,觉得这嗓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的。于是他越发觉得奇怪了,借着明亮的月光,朝说话的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尽管用布包着脸,但还是能认出,他就是长年侍奉中御门小姐的那个平太夫。据说在那一瞬间,少爷也不由得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早就听说,这个平太夫将堀川一家人全都视作仇寇,必欲除之而后快。

当时,听到平太夫如此回答后,刚才问话的那个强盗头子就用刀尖指着少爷的胸口,用更为粗暴的口吻喝道:

“那你就拿命来吧!”

十四

然而,凡事都不慌不忙的少爷,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悠然摇动手中的折扇,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慢来,慢来。你要取我的性命,我倒也并非一定不给你。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取了我的性命,又拿来何用呢?”

那强盗头子将白刃又抵近一些,说道:

“中御门少纳言,是谁害死的?”

“是谁害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不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就是你老爹。不管是谁,反正你就是仇人家的。”

强盗头子这么一说,其余的强盗也都嚷嚷了起来:

“对!你就是仇人家的。”

其中平太夫更是骂得咬牙切齿,他跟一头野兽似的望着车内,用长刀指着少爷用嘲弄的口吻说道:

“别耍小聪明了!还是念上十遍‘阿弥陀佛’吧。”

但少爷不为所动,依旧不慌不忙,对于递到了胸口的白刃,看都不看一眼。

“如此说来,你们都是少纳言的家人吗?”

他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众强盗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见此情形,平太夫立刻接口说道:

“是的。你又待怎样?”

“我倒也不想怎样。只是觉得你们当中若有人不是少纳言的家人,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

说完,少爷便露出美丽的牙齿,晃动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居然连这些亡命之徒也觉得心惊胆战,连抵近少爷胸口的刀尖,也十分自然地退到车外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少爷继续说道,“你们现在杀了我,明天就会遭到检非违使[33]的追捕,日后还将遭受极刑。若是少纳言的家人,则是舍命尽忠,可谓是求仁得仁,并无遗憾。可你们当中若有人并非少纳言的家人,只是为了金银而对我白刃相向,那就等于拿自己只有一次的性命来换取奖赏了。不是傻瓜又是什么呢?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强盗们听了这话,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再次面面相觑了起来。只有平太夫一人,像发了疯似的吼道:

“胡说!什么傻瓜不傻瓜的。在傻瓜的刀下送命的你,才是大上一百倍的傻瓜!”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承认那是傻瓜了?看来你们之中确实有跟少纳言毫不相干的人了。这就有趣得紧了。我倒有几句话要说给与少纳言不相干的人听听。你们这些人要杀我,不为别的,只为得到金银,是不是?这就好办了嘛。这金银,你们要多少,我就可以给多少啊。可与此同时,我对你们也有一事相求。反正是为了金银嘛,为我做事,得到的金银更多,岂不是更合算一些呢?”

少爷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用折扇敲打着指贯膝盖处,如此这般跟车外的强盗展开了谈判。

十五

“听您这么一说,还真是非得照您说的去做啊。”

强盗们这时全都听得战战兢兢,鸦雀无声,半晌过后,强盗头子才不无恐慌地如此回答道。少爷听了之后,像是十分满意,他“哗啦”一声展开了折扇,依旧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是啊!其实,我要拜托你们做的,也并非什么难事。喏,那位老爷子,想必就是少纳言的家人,名叫平太夫吧。听得坊间传闻,他平日里就对我怀恨在心,想方设法地要取我的性命。你们今天肯定也是受了他的挑唆才来的吧?”

“正是。”

三四个蒙面强盗异口同声地答道。

“所以我要拜托你们的,就是擒住这个罪魁祸首,断了这个祸根。怎么样,能仰仗你们之力,将平太夫捆绑起来吗?”

或许是少爷的这番话太出乎众人的意料了,强盗们听了,一时间呆若木鸡。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稍稍地出现了一阵**,可马上就又恢复了沉寂。突然,强盗中响起了一个像是夜鸟啼鸣一般的沙哑嗓音。

“喂!你们发什么呆?你们全被这乳臭未干的家伙的花言巧语蒙骗住了吗?你们的刀拔出来难道就是摆花架子的吗?什么‘照您说的去做’?简直是厚颜无耻!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江湖道义了?罢了,罢了。我也不用你们动手了。不就是他的一条小命吗?凭我平太夫的这把刀,还不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了结了吗?”

话音未落,平太夫就扑了上去,照着少爷的面门便挥刀砍去。说时迟,那时快,那强盗头子见此情形,“当啷”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刀,从一旁猛扑过去死命抱住了平太夫。随即,别的强盗也纷纷收刀入鞘,像蝗虫似的从西面八方扑向了平太夫。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还怕人多,更何况平太夫已上了年纪,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一会儿的工夫,这老爷子就被人用牛缰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按在月光明亮的大道上了。要说此时的平太夫,那模样简直就跟中了套的狐狸一般,龇牙咧嘴,气喘吁吁,还不住地挣扎着,像是于心不甘、绝不服输的样子。

少爷见状,打着哈欠笑道:

“啊呀呀,辛苦了。辛苦了。这下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了。既如此,你们索性护着我的牛车,押着这老爷子,送我回堀川府邸吧。”

事已至此,强盗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好违拗了。于是他们就代替了原先的杂役,簇拥着被五花大绑的平太夫,开始在月夜中结队而行了。有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说法,能让强盗做自己的跟班,恐怕除了我家少爷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其实,这支异乎寻常的队伍尚未到堀川府邸,就遇上了闻讯赶来的我们一班下人。于是在当场分发过赏赐之后,就悄悄地将他们遣散了。

十六

却说少爷将平太夫带回府邸后,当夜就将他绑在了马厩的柱子上,并命杂役看守着他。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晨霭未散,就早早地命人把他带到了院子。

“我说平太夫,你虽一心想为少纳言报仇雪恨,其实乃是愚不可及。不过你办的这事,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尤其是你想出在朗朗月夜,纠集一帮蒙面大盗来截杀我,实在是与你等身份不符的风雅之举啊。只是所选的美福门近旁那地方不好。一样办的话,选在纠森[34]那儿多好啊。那儿古木森森,树荫重重,夏日月夜里还能听附近的潺潺流水声。再说白色卯花[35]影影绰绰的,又会平添一段风情。当然了,我是否会去那儿也很难说,说不定会让你们白等一夜。总之,鉴于你出于忠心,其志可嘉,办事又不失风雅之趣,这次我就恕你无罪吧。”

说完,少爷又一如既往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他又吩咐道:

“不过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请你带封信给你家小姐吧。听到了吗?这事可就交给你了哦。”

平太夫当时脸上的表情,那才叫一个难以捉摸、不可名状。总之,在下从未见过更为奇妙的表情了。既诡谲又痛苦,既像哭又像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滴溜乱转。或许是少爷觉得他既好笑又可怜吧,很快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十分宽宏大量地吩咐那攥着绳头的杂役道:

“快解开绳索。不要再为难平太夫了。”

片刻之后,像一张弓似的弯腰弯了一夜的平太夫,就狼狈不堪地从后门逃也似的溜出去了。他的肩上扛着一根带有橘花的树枝,树枝上拴着一封信。随后,又有一人悄悄地出门了。他可不是旁人,就是我的外甥。他担心平太夫毁弃书信,故而也不禀报少爷,就躲躲闪闪地盯上了那老爷子的梢。

他们两人之间,大约相隔有半町来地吧。平太夫此刻已毫无戒备,无力地迈开赤着的双脚,垂头丧气地走在两旁尽是围墙的京城大道上。此时,天上一片阴沉,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柿树新叶的气味。卖菜女等此刻已经上街了,可每当她们与平太夫擦肩而过时,都会觉得这个老信使十分怪异,忍不住要诧异地回过头去目送他一程。可平太夫却几乎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我外甥盯梢盯到这会儿,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打算中途返回了,可又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故而他还是继续跟踪了一会儿。就在平太夫走到道祖神[36]小庙,快要走上油小路[37]的当儿,正好有个模样怪异的僧人转过十字路口,朝他这边走来,差点儿与他撞了个满怀。只见那僧人手持画有女菩萨的旗幡,身穿漆黑的法衣,还戴着个“十”字形的护身符。我外甥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个摩利信乃法师。

十七

就在即将撞上之时,摩利信乃法师猛地一闪身躲开了。然而,也不知为何,他随即便站定身躯,怔怔地望着平太夫的身影。不过平太夫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让开了两三步后,便依旧迈开了孤寂落寞的脚步。我外甥觉得十分诧异,他以为就连摩利信乃法师也看出了平太夫那一反常态的神情了。而当他走过法师身旁时,发现法师仍失魂落魄地伫立在道祖神的小庙前。虽说他是天狗的化身,可他当时的眼神却是异乎寻常。不,具体说来,他当时的眼里没有了平时那种恶毒的光芒,反倒十分柔和湿润,简直就跟热泪盈眶似的。一棵将枝条伸向小庙屋顶的米槠树,将其新叶的影子洒在法师的身上。法师将画有女菩萨的旗幡斜靠在肩上,久久地目送着平太夫那远去的背影。而他的如此模样,在我外甥眼里显得是那样孤寂。后来我外甥说,唯有这一次,他觉得摩利信乃法师是十分亲切的。

不一会儿,估计也是被我外甥的脚步声惊醒的吧,摩利信乃法师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慌慌张张地转过了头去,并突然高举起一只手来,在空中画着奇怪的“九”字[38],口中重复着莫名其妙的咒语,迈开了脚步。据说在他的咒语中,还听到了“中御门”的字眼,不过这也可能是我外甥的错觉。在此期间,平太夫依旧肩扛着橘树枝,目不斜视地、无精打采地走着。这时,我外甥也仍躲躲藏藏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跟到了中御门小姐那位于西洞院的府邸。不过他说,他一度因十分在意摩利信乃法师的奇怪举动而心中七上八下,还差点儿忘了少爷的书信。

少爷的书信看来是安然无恙地交到了中御门小姐的手里了。因为,这次很快就有了回信。这可是破天荒的。至于其中的缘由,我等下人自然是无法确切了解的,不过您也知道,小姐的性情是十分豁达的,想必她听平太夫讲述了半夜截杀少爷的经过后,了解到少爷人品出众,才芳心暗许的吧。自那以后,中御门小姐与我家少爷又互通了两三次书信,最后少爷终于在我外甥的陪同下,于某个细雨霏霏的夜晚,造访了已完全掩藏在柳荫下的西洞院。事到如今,想必那个平太夫也已经捐弃前嫌了吧,虽说那天夜里他还皱着眉头,可毕竟不再对我外甥气势汹汹、恶语相向了。

十八

自那以后,少爷便几乎每夜都造访中御门小姐的西洞院府邸,有时还会带上像在下这样的老人。在下就是因如此机缘才得以瞻仰中御门小姐的花容月貌的。有一次,他们俩还将在下叫到近前,要我讲讲今昔之变迁。我记得下面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会儿吧。当时,透过帘子的缝隙,能看到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池塘的水面上,枝头残存的藤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在如此凉爽的夜气之中,在一两个侍女的侍奉之下,他们俩悠然酌饮的俊美模样,简直就是跟从大和绘[39]上走下来的人物一般无二。尤其是在白色单衣上罩了一件浅紫色内褂的中御门小姐,真是美若天仙,一点儿也不输于《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

一会儿过后,少爷突然乘着酒兴看着小姐说道:

“正如老伯所言,即便是在这小小的京城之内,也有着沧海桑田之变迁。世间一切法,全都这般不停地生灭流迁,是一刻也停不住的。就连《无常经》[40]中也说‘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恐怕我们之间的恋情,也难逃此定数吧。而我所在意的,只是始于何时、终于哪日而已。”

少爷这话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可小姐听了似乎有些不悦,她故意避开明亮的灯光,耍性儿似的瞪起杏眼来瞟着少爷说道:

“你说什么呢?好讨厌!如此说来,你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的?”

少爷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兴致更高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

“非也。应该说,我倒是从一开始就担心被抛弃的那位啊。”

“你就会花言巧语地作弄人。”

小姐如此说道。她娇滴滴地嫣然一笑之后,忽又茫然地看着帘外的夜色,自言自语道:

“莫非世上的恋情,也全都是这么虚无缥缈的吗?”

于是少爷便同往常一样,露出美丽的牙齿笑道:

“是啊,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我等生而为人,也只有在坠入爱河之际,才能忘却万法无常,才能品尝到莲华藏世界[41]的灵丹妙药。不,应该说只有在坠入爱河之际,才能连爱恋之无常也忘却啊。因此,在我看来,反倒是日日沉湎于情爱三昧的业平[42],才是具有非凡智慧与见识之人啊。而我等要想去除秽土中的众多苦难,置身于常寂光[43]之中,除了投身于《伊势物语》[44]那般的情爱,是别无他法的。小姐以为然否?”

说着,他便柔情万种地望着中御门小姐的侧脸。

十九

“如此说来,情爱的功德,才是千万无量的了。”中御门小姐说道。

少顷,少爷将他那十分陶醉的面庞从因害羞而垂下了眼帘的中御门小姐的方向转向了我,说道:

“老伯,看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要说起来,对你而言,本不该是情爱,而是异常喜爱的杯中之物吧。”

“啊呀呀,罪过罪过。小老儿只怕来世遭报应啊。”

我挠着满头的白发,慌不择言地答道。少爷依旧带着爽朗的笑声说道:

“你这个回答真是太好了。你虽然怕来世,可这颗欲往生彼岸之心,就如同黑夜里的指路明灯,毫无疑问,这就是忘却无常的指望啊。如此说来,你与我虽有佛教与情爱之别,其实是殊途同归的嘛。”

“啊呀,这又是怎么说的呢?诚然,中御门小姐的美貌是连伎艺天女[45]也比不上的,可情爱是情爱,佛教是佛教,与我喜爱的杯中之物更是不可混为一谈的呀。”

“你这么想,还是因为你见识狭窄。于我而言,弥陀也好,女子也罢,无非都是令我等忘忧的玩偶而已。”

听得少爷如此高谈阔论,中御门小姐忽然偷眼瞟了他一眼,小声说道:

“说女子是玩偶,难道不觉得讨厌吗?”

“既然比作玩偶不好,那就说成是佛菩萨好了。”

少爷势不可当地如此回答后,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两眼望着明亮的油灯,以从未有过的低沉语调,忧心忡忡地嘟囔道:

“从前,我与菅原雅平交好之时,也常如此争论的。想必你也知道吧,雅平与我不同,他本性朴实,遇事好钻牛角尖。每当我以调侃的口吻说什么世尊金口之佛典其实与情诗恋歌也无甚区别时,他就火冒三丈,说我是邪魔歪道,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如今,他的骂声还在我的耳边,可他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或许是受了他此种情绪的影响了吧,听他说完这番话后,从中御门小姐到我等下人,全都闭口不言,只觉得房间里藤花的芳香,又比方才浓郁了许多。这时,或许是想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吧,一个侍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么,近来京里流行的摩利教,也是忘却无常的新的方便法门吗?”

听她将话岔开后,另一个侍女也像是十分厌恶似的接下去说道:

“是啊是啊,据说关于那个四处传教的怪和尚,还有着各种各样古怪的传说呢。”说着,她还故意将灯芯挑了一下,让油灯燃得更亮。

二十

“你说什么?摩利教?这倒是个十分新奇的宗教啊。”

正陷入沉思的少爷,这时像是才想起来似的,举起了酒杯,并看着那侍女说道:

“既然称为摩利,恐怕就是祭奉摩利支天[46]的宗教吧。”

“不是的。要是祭奉摩利支天倒好了。据说那教的本尊,是个从未见过的女菩萨。”

“那么,就是波斯匿王[47]之妃,茉利夫人了吧。”

见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在下便将前些日在神泉苑外所看到的,摩利信乃法师的所作所为详细述说了一遍,并且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总之,那女菩萨的模样不像是茉利夫人。不仅如此,也不像以前所有的菩萨模样。尤其是她还抱着个赤身**的婴儿,简直就像个母夜叉。反正她不是本朝的善类,一看就是个邪宗之佛。”

听了我这一番话之后,中御门小姐便蹙起了两条美丽的柳眉,不放心地问道:

“如此说来,那个叫作摩利信乃法师的人,看着真像是天狗的化身吗?”

“正是。看他那模样,就跟从熊熊燃烧着的火山里振翅飞出来的一般。反正光天化日的,京城中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怪物。”

听到这儿,少爷又同往常一样,爽朗地笑了笑,然后说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那延喜天皇[48]之世,就有天狗化身佛陀模样,在五条那儿的柿树梢上待了七日之久,两眼之间还放出白毫光[49]来呢。还有每日去法眼寺勾引仁照阿阇梨[50]的美女,其实也是天狗变的。”

“啊呀,你尽说些吓人的事情。”中御门小姐说道。

其实也不仅仅是小姐,就连两个侍女,也都随声附和着,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蛋。不料少爷的兴致反倒更高了,他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

“大千世界本就广袤无垠,而人的智慧微乎其微,又凭什么说有没有呢?譬如说,倘若那天狗变成的沙门恋上了贵小姐,于半夜三更破风而来,从半空中伸下指甲老长的手来……这样的事谁又能说绝对没有呢?不过……”

此时小姐已吓得面无人色,将身子紧紧地靠着少爷。少爷则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后背,就跟哄孩子似的,笑着安慰她道:

“不过,所幸的是,那个摩利信乃法师尚未得窥小姐的芳容吧。故而眼下还不用担心他的魔道之恋。莫怕,莫怕。一切都还平安无事嘛。”

二十一

在之后的一个来月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时节很快就进入了盛夏。在烈日的照射下,加茂川的水面越发耀眼了。由于天气太过炎热,平日里往来于河道之中的纤船也不见了踪影。有一天,素来喜欢钓鱼的我外甥来到了五条的桥底下,在那艾蒿丛中坐了下来。所幸的是,唯有这儿凉风习习,十分畅快。他将鱼钩垂下水位已下降了许多的河中,一连钓起了好多条小鲤鱼。恰在此时,从他头顶上的桥栏杆处,传来了十分耳熟的说话声。他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发现是平太夫靠在栏杆上,正用力扇着折扇,与那个摩利信乃法师聚精会神地说着什么事呢。

看到这一情景后,我外甥的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之前在油小路的十字路口所看到摩利信乃法师的怪异举动。同时也联想到,即便在那时,他们俩之间似乎也有着什么隐秘似的。当然了,我外甥尽管心里纳闷儿,面上却不动声色,眼睛依旧注视着钓鱼线,只是竖起耳朵来,用心倾听着桥上的谈话。再说那桥上面,或许是由于没有行人通过,一心只想聊天解闷的缘故吧,那两人做梦也没想到桥下有人偷听,故而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你说你在传播摩利教,可这偌大的京城中,恐怕没有一个人认识你吧。就连老朽我,也是你说起之后,才觉得似乎是见过面的,却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想来这也毫不奇怪。当年春夜,你在月下吟唱《樱人》[51]之时,是多么年轻、多么风流啊。如今呢,却形同可怕的天狗,匆匆地奔走于烈日之下。即便问卜于打卧的巫女[52],恐怕也不会说是同一个人的吧。”

平太夫扇着扇子,满不在乎地说道。随即便传来了摩利信乃法师那不无傲慢的说话声,让人觉得他是个老爷似的。

“遇到了你,我是十分满意的。当然了,日前在油小路的道祖神小庙前,我也看到你了。不过那会儿你心事重重,正有气无力地扛着一根拴着书信的橘树枝,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呢。”

“是吗?我真是老糊涂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平太夫像是想起那天早晨的事情了吧,略带不快地回应道。随后他又用力扇着扇子说道:

“不管怎么说,今天能与你相会,真是全仗着清水寺观音菩萨的保佑啊。我平太夫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么高兴的事呢。”

“不。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神佛之名。我虽不肖,怎么说也是蒙天上皇帝的神敕,来此日本国传播摩利教的沙门啊。”

二十二

摩利信乃法师像是突然皱起眉头后插入这话的,可出乎意外的是,平太夫似乎并未呈现惶恐之态,他同时运动起折扇和舌头,继续说道:

“说来也是啊。想我平太夫近来真是老糊涂了,说话办事动辄出错,该死,该死。好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在你跟前提神佛的名号了。其实,我这老朽,平日里就没什么信仰之心。刚才突然提到观世音菩萨,完全是由于与你久别重逢,心中过分欢喜的缘故。哦,对了,从小就与你相熟的小姐,要是知道了你如今安然无恙,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这个平太夫平时见了我等向来寡言少语,爱搭不理的,那天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伶牙俐齿,滴水不漏,就连摩利信乃法师一时也难以招架,唯有点头称是的份儿了。可就在他提到小姐的当儿,摩利信乃法师终于得着了机会,接过话头来说道:

“对了,说到小姐,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随即他又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

“平太夫,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与小姐在夜里见上一面吗?”

这时,桥上的扇子声突然停了。与此同时,我外甥忍不住想探头朝桥栏杆望去,不过他知道,轻举妄动是要坏事的。所以他强忍着,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盯着从艾蒿间流过的河水,屏住呼吸,一心留神着桥上的动静。然而,平太夫却一改刚才的健谈劲儿,变成了没嘴儿的葫芦了。这一段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害得待在桥下的我外甥浑身的筋骨发痒,苦不堪言。

“虽说我如今住在河滩上,可毕竟也在京城之中啊。堀川家的少爷最近常往小姐那儿跑,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过了一会儿,摩利信乃法师依旧用他那平静的声调,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道:

“我并非爱慕小姐,也不想得到她的芳心。我的情欲之心,在我浪迹唐土,从红毛碧眼的胡僧口中听到天上皇帝的教旨那会儿,就已经灰飞烟灭了。然而,令我心痛的是,如花似玉的一位小姐,居然不知道创造了天地的天上皇帝,却去相信什么神呀佛的天魔外道,还在仿造其形的木头、石块前焚香供花。长此以往,到了她生命终结之时,定将堕入永劫不复的地狱,遭受烈火焚烧。我一想到这事,小姐她在阿鼻大城黑暗的底层苦苦挣扎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啊,事实上昨晚我又做了这样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