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又是新的一天。
阳光照进了卧室,我伸了伸懒腰。
今天和昨天,无数个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把“我”(外婆给我做的小人布偶)小心翼翼地放回枕头后,摸出了外婆的笔记本。今天我读到的是这一段:“你五岁的时候,晚上必须一个人睡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挣扎,你说不怕不怕,可是你脸上的表情很诚实。我给你盖好了被子,摸摸你的头说,闭上眼睛呀,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
好哇,外婆。你听话地回答,可是眼睛却睁得又圆又大。
闭上眼睛哦。我又说。
闭上了。
我走出了房间,把门轻轻地掩上,顺便掩上你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每天晚上都这样周而复始。我也习惯了你睁眼说瞎话。一直到你七岁的时候,有一回我和你妈妈说漏了嘴,你妈妈立刻拿这件事取笑你,结果你满脸通红地说,我才不是因为害怕而不敢闭上眼睛。
那是为什么呀?
那是因为我想多看外婆一会儿!你大声地说。
我捂住了嘴,体会到一种甜蜜。
你那追随在我身后的目光给予了一个外婆足够的温暖。”
我又读了几遍,慢慢地用手掌捂住眼睛。
我起床,穿好校服,吃早餐。今天妈妈手上的案子要开庭,倒垂眉男人送我去上学。
车开到学校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天不想上学。”
“哦?”
“我想去看看外婆。”
倒垂眉男人沉默了一下,耸了耸肩。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知道茉莉那种性格,要是让她知道你翘课……”
“不让她知道不就可以了吗?”大人真不懂得变通。
就这样,倒垂眉男人编了一个借口为我请了假,我们开车去了南风镇。
这是外婆离开的第一百零三天。
我们坐了过溪的小船,走了山路,一直往着树木的深处走,一直到寺庙前。
朱红色的寺庙墙,深山的钟声。
面容烧伤的住持将我迎了进去。
我上次都没注意,原来存放骨灰的这座偏殿叫作念慈殿。
外婆在第三层的木架子上。
小和尚给我架了木梯,我爬了上去,摩挲着那一个有着唐草花纹的盒子,轻声说:“外婆,我来看你了。”
外婆没回答。
中午在寺庙吃了斋饭。
倒垂眉男人和住持喝茶,我又一个人进了念慈殿。
大殿如此空旷寂寥,而每一个人的骨灰所占的位置如此渺小。
世界如此空旷,而我们如此渺小。
我没再爬梯子,而是坐在殿门旁——就是妈妈说见到外婆的那个地方。
靠着门,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嗨,宝贝。”
“谁在叫我?”
外婆身影的轮廓映在门上。
我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聊一下天就好了。”外婆说。
“外婆,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
“骗人。”我嚷了起来,“那么暗那么黑。”
外婆的周围都是黑沉沉的暗,只有她的身影发出微弱的光。
“不。我在这儿很平静。”外婆轻轻地说。
“外婆……我要和你在一起。”
“即使一切都是黑暗也没关系吗?”
“只要能跟外婆在一起,怎么样都没关系。”
“傻孩子。”外婆笑了起来,她的愉悦感染了我,“但是不行哦,妈妈比外婆更需要你。”
“妈妈不需要我,她有丈夫了。”
“那是不一样的,傻孩子。”外婆轻轻地说。
我没有梦下去,倒垂眉男人抱我起来的时候,我醒了。
晚上回到了家,妈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食材,等着倒垂眉男人大显身手。
倒垂眉男人有些紧张:“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认识的纪念日?不,不是,也不是你的生日——”他漫无边际地胡乱猜测。
“都不是。”妈妈笑吟吟的。
“我希望这不是一顿鸿门宴。”倒垂眉男人喃喃自语。
我倒没什么,妈妈即使发现了我翘课去南风镇我也毫不在意。
晚餐过后,倒垂眉男人把碗筷摆入洗碗机。
我准备要进房间。
“等一下,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宣布。”妈妈拉住了我,她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都有。先说坏消息。”妈妈说,“我今天跟老板请假了。”
“不算坏消息。”倒垂眉男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消息是——”妈妈半蹲了下来,温柔地注视着我,“乐乐,你要当哥哥了。”
我要当哥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倒垂眉男人也明显蒙住了,但是他是成年人,理解力强一些,于是他一脸严肃地俯下了身子,机械地对我重复:“乐乐,你要当哥哥了。”
“妈妈说过一次了。”
“而我……”倒垂眉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幻着,仿佛他这一生都在这短短的瞬间里重演一般复杂,“而我,要当爸爸了!”
倒垂眉男人抱住了我。
在我们成为户口本上的父子关系的一百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拥抱了我。
成年男性的胸膛有着强壮的触感,这是力量和野性的糅合。
一个怀抱和一个小弟弟,或者一个小妹妹。
我望向了妈妈……的肚子,那里暂时还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很快地就会有山丘隆起。
一个小生命在其中诞生、孕育、成长。
学校里曾经播放过一部婴儿在妈妈肚子里四十周的成长历程的纪录片。
嗯,就是小蝌蚪一般大小的小东西慢慢地长大,有了四肢、头发、心脏、骨头这样的过程。
婴儿在妈妈肚子里就会打嗝和放屁了,你知道吗?
倒垂眉男人放开了我,扶住了妈妈。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妈妈是一个易碎的玻璃球,只有我知道,妈妈其实是坚硬度极高的金刚石,不过妈妈乐意被倒垂眉男人当成玻璃球一样呵护。我懒得揭穿这个真相。
倒垂眉男人的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梦幻般的微笑:“我希望是一个女儿。”
“嗯?”妈妈挑了挑眉,发出了一个语气词。
“儿子也行,只要是咱们的孩子,男孩女孩都一样。”倒垂眉男人求生欲非常地强烈,他画蛇添足地补充,“女儿更贴心,儿子吧,太皮我怕你受累。”
妈妈让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腹。
“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说。
“有的,他(她)在喊哥哥呢。”
我一头冷汗,妈妈这语气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
从这一天开始,一切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嗯,就好像酿酒一样,煮熟了的大米,加入了一些酒曲,放置,一直都不动,它就自己慢慢地酿成了另一种物质。
妈妈开始购置婴儿小床,婴儿被子、婴儿洗衣液、婴儿专用纸巾……
婴儿的袜子洗好了晾晒在太阳底下。
我把袜子放在手掌心,试了试,只能塞下四根手指头。
“小孩子的脚这么小吗?”我问。
妈妈看了一眼,笑了:“那是一顶婴儿的帽子。”
她指着一团小得可怜的东西:“这才是袜子。”
前四个月,妈妈每两周去产检一次。
有时候是倒垂眉男人陪着去的,可是这个“坏爸爸”太忙了。
大部分时候是我陪着去的。(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故意等我周末有空的时候一起去。)
妇产科医生会在妈妈的肚子上摸来摸去,会用围尺量妈妈的肚围,让妈妈称体重,严肃地告诫妈妈要戒掉夜宵,控制体重了。
然后!还有一种神奇的仪器可以听到婴儿的胎心音。
“胎心是心跳吗?”
“是的。”妇产科医生温柔地回答我。
我听到仪器里发出沙沙的干扰音和强壮有力的“砰砰砰”
的声音。
“为什么心跳声这么响?”我有疑问。
平时我要靠在妈妈的胸口,贴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妈妈的心跳。
“那是他(她)在长大的声音。”
类似于竹子抽节的时候会发出的“咻咻”的声音吗?
四个月的时候,妈妈去做B超。排队的人好多啊!这是妇产医院,来的都是孕妇,有一个孕妇的肚子大得似乎要撑破肚皮了。
“那肯定是双胞胎。”
有些孕妇穿着宽松的裙子,看上去根本就不知道她们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宝宝呢!妈妈就不一样了,她的肚子从侧面看像是一个小西瓜了。
我觉得妈妈的肚子非常完美。
妈妈有时候会看着衣柜里那些真丝吊带裙叹气,有一天她穿上了自己的工作服,却怎么都没办法将裙子拉链拉上一丁点儿。
“真讨厌啊!”她喃喃地说,“太丑了。”
“漂亮!漂亮极了!”倒垂眉男人就像一个狗腿子。
我不觉得倒垂眉男人在说违心的话,从前的妈妈也漂亮,更像是一把刀,美得极是犀利。现在她身上的强大的气势收拢了起来,变成一朵内核坚韧,外在柔软而带着刚性的玫瑰。
六个月的时候,我陪妈妈去做彩超。
在彩超报告单上,一个可爱的人儿出现了!
“跟我一样帅气。”倒垂眉男人快乐地说。
“乐乐,他(她)很像你哦,特别是这又挺又直的鼻子。”妈妈也快乐地说。
那些在旁边同样拿着彩超单的孕妈孕爸会不会在笑话我们呢?
彩超单上的小人儿眼睛紧闭,隐隐约约地能瞧见模糊的五官。请注意,是“模糊”的!根本就看不清楚五官嘛!
那天晚上,我拿着这张彩超单爬上了床——从看见他(她)的那一刻起,妈妈肚子里的他(她)有了一种真实感。
我感到一种愉悦,把外婆给我做的布偶“我”轻轻地托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