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去上学了。
日子过得平常,成绩也还可以。
不过老师打电话跟妈妈投诉:“乐乐上课总走神,下课也不说话,老是一个人待着,体育课的老师反映说,上体育课总请假说头痛。”
头痛这事只有自己知道。你要硬说自己大脑里装了个钻头,即便是莫须有的事情,别人也不能挖开你的头颅来验证。
妈妈却有些担心,带我去医院做了一大堆检查。
午睡醒来,想去冰箱拿牛奶,听到妈妈和倒垂眉男人在吵架。
嗯,也不算吵架,就是意见不合。他们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做什么事都共同进退,罕有意见不相合的时候。
“我不是说不能带乐乐去检查,是说检查的方向错了。”
“什么错了。”妈妈赌气坐在床沿边。
倒垂眉男人把妈妈宠出了脾气了,他倒是不恼,仍是解释:“乐乐的状态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妈妈挑起了眉,“他每天也正常上学,放学回家做好了作业看一会儿电视,读一会儿书,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他从前像现在这样老成?这样安静?”倒垂眉男人说。
妈妈拿手捂住了脸:“他是还忘不了外婆。”又停了一会儿,怅然说,“我也忘不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下午的时候,倒垂眉男人和妈妈带我去见“一个朋友”。
我看到蓝色的木门前挂着一个木牌子,写着“心理咨询室”。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端了一杯热牛奶给我,她的笑容很亲切。大概是因为和倒垂眉男人是朋友,她对我比一般的医生面对患者要亲近一些。
我坐在软绵的沙发上,一株巨大的绿植在沙发的一侧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
秋天来了,空气里有了隐隐的寒意。
戴眼镜的女人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很温暖。
可是这场景是错的。而且她表达的方式也是错的。我不需要这种不切实际的安慰。
或许这种慰藉适合别的十岁小孩,但绝不适合我。
妈妈和倒垂眉男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戴眼镜的女人准备套我的话,让我痛哭流涕甚至情绪崩溃。
心理咨询师的谈话通常都会从突破你的防线开始。
“你刚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人,我理解你的痛苦。”
说什么风凉话呢?你理解我的痛苦?你也有一位外婆刚刚离开?真正能理解你的痛苦的人绝没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他只会在适当的时候和你一起舔伤。
“你是不是充满了愧疚感?”
这不是废话吗?在病魔侵蚀外婆的最初,我毫不知情。在外婆最后的日子,我错把“无法治疗”当成是“原点”。命运有多残酷,我就有多天真。什么?你说这是上帝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必责怪自己。嗬!我没有责怪我自己,我只是辗转无法入眠,我只是痛恨自己一无所知的幼稚。
“你一直在回忆快乐的事情还是悲伤的事情?”
我在回忆的笼子里如同困兽。
外婆在病**形容枯槁的样子,那一天走进房间看见摇椅上外婆失去了支撑的头颅,一直在我的梦魇里。那些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柔软时光不知道被逼到了哪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外婆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
“你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人的情绪有上百种,不仅仅是喜怒哀乐这样简单。
小刚抢走了你的玩具,你很生气。
错失了你梦寐以求的奖杯,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很委屈,你被教练冤枉了。
你喜欢的红裙子不见了,你很伤心。
和好朋友大吵一架,你既愤怒又后悔。
这些情绪曾经让你觉得像天塌了一样,那是因为你很幸运,没有体会过失去挚爱的人的情绪。
无论戴眼镜的女人问什么,我都微笑着回答,当然,我所回答的是那些充满正能量的,大人希望听到的答案。
“你刚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人,我理解你的痛苦。”
“谢谢您,我很痛苦,也正在努力调整自己。”——这样的回答滴水不漏,我的伪装面具从外婆生病到现在,似乎越来越契合我的脸了。
这样的聊天花费了大半个小时。
当我站起身来,我发现戴眼镜的女人吐出了一口气。
或许她和我一样,在被咨询的时候也强抑着天性,戴上了心理师的面具吧。坦白讲,一个心理师的内心必须要足够强大,她是一个情绪垃圾桶,必须时时去消化不属于自己的负能量。
咨询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够好,但是据戴眼镜的女人说,我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了,我已经受伤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
鬼话连篇,这是我对这次咨询治疗的评价。
但是妈妈不这样想,她担忧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到我的身上。
我和树上的男孩约好了见面。他刚刚去参加完一项比赛回来,脸蛋红扑扑的,精神气十足,就像一个小太阳。
“你有没有看网络上我的热搜?”他给我看了一个粉丝拍的他的视频。
他又兴致勃勃地带我去树屋。
我们躺在树屋的地上,头顶的玻璃屋顶积满了落叶,有雨水的污痕,还有一只小鸟的尸体。真羡慕啊,这是树上的男孩和爷爷共同的回忆。
我和外婆呢?
我甚至没来得及长大,像外婆给我做早餐一样给外婆做一顿像样的早餐。
我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怎么忘记你爷爷的?”
“我没有忘记我爷爷呀!爷爷一直都在我这儿。”树上的男孩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嗯……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如何忘记爷爷已经不在了这样的事。”
“爷爷本来就已经不在了。”
这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聊天。
树上的男孩端详着我:“你现在很危险。”
“哦。”我懒洋洋的,勉强提起了一点精神。
“很多人都说我缺根筋,我爷爷说这样才好,不会想太多。”树上的男孩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哦。”
“我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你正在被一片黑暗笼罩着。”
“去你的。”我翻了一个身。
黑暗不仅笼罩了我,而且还拉着我坠落深渊。
树上的男孩和我有共同的伤疤,可是他也没办法安慰我。
人是不同的个体,每个人对伤痛的反应不尽相同。
我知道我应该要修复这个伤疤,好好地过下去。
外婆离家那一天,我的胸膛处仿佛有一团模糊的血肉掉了出来,寒风灌过这个空间,虽然我仓促地把这团血肉重新塞回了胸膛,一切看上去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切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又去见了几次戴眼镜的女人。
“他的情况愈来愈严重了,他完全地封闭了自己。”
“他的心锁太复杂了。”
“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也无能为力。”
一到了周末,小伙伴们都到我家来。
他们在打纸牌。
他们在下五子棋。
史莱克提议去踢足球。
谢小枞打了我一巴掌,哭着说:“苏乐乐,你真软弱!”
我都没哭,你们怎么一个个见了我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晚上我抱着外婆的本子,今天读到的是这一段:“你六个月十一天,这一天突然发生一件神奇的事情!
小沈婆婆抱着你,我朝你伸出手,你咿呀咿呀地发出声音,上半身朝我倾斜过来。哎呀,你认人了吗,你会认外婆了吗?我把你抱过来,小沈婆婆故意朝你伸出双手,你只是笑得眼睛弯弯的,黏在我的怀里,不肯被小沈婆婆抱。
这是一种被全身心依赖着,被需要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以至于我都想要跳起来大喊大叫了。
周末,我讲给小茉莉听,小茉莉不信,非得试一下,结果可想而知,小茉莉备受打击。
从此我就知道了,外婆是你最爱的人啊。”
没错,外婆是我最爱的人啊。
我怎么可能把最爱的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丢掉。
妈妈说:“外婆一定不希望你用这样的自己缅怀她。”
我没有回答。
倒垂眉男人提议带我去攀岩,去蹦极,去挑战极限运动——给生活一点刺激,让心脏复苏。
“这像是一个医生会讲的话吗?真不负责任。”妈妈生气。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倒垂眉男人说。
我静静地听他们聊天。大多数时候我安静得像没存在过一样,小部分时候我会笑一笑,仿佛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不是我。
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车轮碾过道路的声音,闻到煎饼果子、烤翅的香气,看到一张张迎面而来的鲜活脸庞,我都会时不时地恍惚,我是在做梦吗?我在一个悠长的梦境里吗?
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什么时候一醒来就能看到外婆?
说真的,外婆可能真的在责怪我,她一次都没有进入我的梦里来。
我一次一次地做噩梦,梦见的都是相同的场景,那里面的外婆是生着病的样子,离我远远的,也不开口说话。
一个轻盈的、欢乐的、如从前一般拥有非同寻常智慧的外婆从没在我梦里出现。
“你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就连没心没肺的杜贾克也担心了起来,“我爷爷也是,他回八乡里去住了,他说他得休息一段时间。”
我知道大家都在担心我。
妈妈、倒垂眉男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好丈夫)、杜贾克、杜小灵、谢小枞、迈斯、米奇、史莱克、小涯、我的老师、戴眼镜的女人、护士姐姐、树上的男孩、周雅南……我列出了无数的人名。
抱歉啊,可是我的心毫无波澜。
只有阅读外婆留下的笔记本才能让我得到喘息的机会。
我在逃避。
是的,我是一个软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