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都是从小孩来的,可是大人常常就忘记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不知道怎样讲述这一章的开头。
故事应该在最完美的时候结束,悲伤应该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哀的难受程度也分等级。
有一些难过哭一场就宣泄掉了。
有一些难过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不,我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坐在长椅上,周围都是人。远处是妈妈,她哭红了眼睛,她假装镇定自若,她假装是一个大人,但是她的灵魂和我一样迷茫、空泛。我们都是迷路的小孩,我们都失去了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我理解她的痛。
就像是现在,我仍然能坐在这儿,而不是掀开那层薄薄的木板,和外婆挤在那个狭小的棺材里。外婆很冷,她的脸颊冷得让我摸上去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想哭,但是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哭泣。
谢小枞握住了我的手,她在我身边像一片在寒风中发抖的树叶。
我们俩在今天共同经历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所有的孩子都睡在我的房间,**睡着女孩,我们几个男孩打地铺。
小小的房间里充盈着朋友们的呼吸,多么热闹。
谢小枞穿着她灰色的、古板的睡衣,像一个老太太。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唤醒了我:“早哦,我们去找外婆玩吧。”
我爬了起来,心情一点波澜也没有,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没有任何影视剧或者文学里描写的“预警”和“征兆”。
我和谢小枞有说有笑地下了楼。
外婆住在一楼,旁边就是厨房,房门正对着客厅的沙发。
我站在门前,一束清晨的阳光投射在墙壁上。
“外婆,我们来啰。”谢小枞一边敲门一边说。
没有回答,我拧开了门把。
外婆永远都不睡懒觉。
每天清晨,我们起床的时候,她不是在厨房做早餐就是已经精神抖擞地在花园里浇花、拔草,给玫瑰抓虫子了。
“外婆——”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单人**的茶花被子被窗外的阳光照着,外婆没在**。
窗帘大大地拉开着,外婆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头不自然地垂在摇椅外,像一颗果实没有了支撑。
“这样会不舒服的,外婆。”我快步走过去,托住了外婆的头。
冷,好冷。
触手都是冰凉。
我听到了谢小枞的尖叫声。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有一些手怜悯而又温情地把我拉开。
那一天我的思维被灌满了水泥、杂草、枯枝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丧失了思考和行动能力,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安排着“坐着别动”“喝一杯热巧克力吧”“总得吃一点东西”。
婚礼的第二天是一场葬礼。
“她走过了圆满的一生。”
“她是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女人。”
“她是一个值得我们尊重并且崇敬的人。”
殡仪馆不仅提供了棺木,还提供了棺木前点的灯——就连这原来的油灯也有了现代的花样,那是一盏用电池的小灯。
妈妈唯一的失态就是坚决不用这盏现代的灯,她翻出了家中用油点的煤灯,彻夜坐在灯旁,不吃不喝不睡。
我躺在一旁长凳拼出来的临时**,半夜实在熬不住睡着了,再醒过来,看见一片黑沉里,极小煤灯豆大的极微弱的光,映着妈妈面无表情的脸庞。
哀伤到了极致便是木讷。
“妈妈妈妈,哭出来吧。”我在心底这样说,“你这样我瞧着难受。”
停灵了三天,繁琐的仪式耗费了人的精神气。
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灰扑扑的脸。
最后一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带着外婆的骨灰回到了八乡里。
八乡里有一座犀牛山,每一个八乡里的亡魂都会在这儿得到最朴素的接纳。
杜培源早早地等在山脚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大人、老人、小孩——举着浸了松油的火把。暮色一沉下来,举着火把的人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上犀牛山。
这是一条亡灵的路。这条路上站满了八乡里和金边溪列代祖宗的亡魂。
这是一片净土,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
火把蜿蜒在林间,时而看见一条火龙,时而只见星星点点。
只要是有人死去,八乡里和金边溪的所有人都会带着火把绕山一圈,陪亡魂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这温暖而充满人情味的故土风俗啊。
外婆的骨灰被我捧着,我走在火龙最前头。
三公里的山路,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唯恐惊扰了沉睡的灵魂。
绕了一个圈,所有人走回最初的起点。
熄灭了火把,不相辞,默默地各自归家。
“谢谢,谢谢。”
妈妈朝着每一个走远的人鞠躬,她终于哭出声来,散在风中,是殇曲。
而我还是哭不出来。
外婆的骨灰,被安置在寺庙的一角。
束之高阁。我突然想到这个成语,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击中了我的心脏。我似乎看到血从心脏的破洞里汩汩地流了出来。
这儿有多少个骨灰盒呢?
一层一层地往上延伸着,像一本本书籍被摆放在书架上。
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那这儿就是一个藏书量浩渺的图书馆。
有些书积满了灰,再也没有一双手妥帖地打开它。
我脚步迟滞地走出寺庙。
妈妈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失了神一般地怔住了——她直直地瞧着门的西侧,急急地扑了过去。
倒垂眉男人拉住了她,担忧极了:“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妈妈呆滞地回答。
妈妈看到了外婆吗?
外婆站在门边,目送着我们离开吗?
外婆仍然那样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吗?
我揉了揉眼睛,外婆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她就站在门边,她自己纳的鞋子的鞋尖儿从门后边露出来,就像是小时候我睡在房间里而她在房门外等我睡着一般。
外婆不舍得我们,她在另一边的世界依然在凝视着我们。
妈妈跪在了地上,哀声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外婆为何不继续叫我看见她,看见她的慈眉善目,看见她的坚强,看见她的不舍。
我们走出了寺庙。
空气是新的,夜晚的鸟儿从不鸣叫,夜晚的鸟儿扑簌着翅膀归巢。
一切都是沉默的黑白片。
外婆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妈妈把它们拿给了我。
一个外婆用布做的“我”。
“我”穿着白绿相间的运动短裤,足尖勾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足球。
我把“我”藏在了枕头下,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抱在胸口——这是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
外婆还给我留了一个本子。
“姑且说这是一本回忆录也可以,只不过这不是我的回忆录,而是关于你的回忆录。”
打开的时候,看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
“沈婆婆问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为什么还要认字、写字,还要戴个老花镜读书?我那时候没有回答她,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索。一开始是因为你妈妈,她那么无助的时候我竟然连公交车站上的字都看不懂。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这种无能为力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去改变它,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后来我为了给你读绘本生出了更大的学习动力。但是再后来的后来,我想我不是为了小茉莉,也不是为了你而阅读了。我真真实实地得到了其中的乐趣,是在我拿起笔开始写一些日记的时候。
当我写下了‘姑且’‘思索’‘动力’这些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的词语时,我得到了极大的快乐。这种快乐和绣了一朵雅致的花,和养活了一株玫瑰一样而又不一样。乐乐,你看到了,没有阅读之前,我形容一朵花,只能用漂亮,现在我知道了其他的许多不同的形容,有些花的姿态是窈窕的,有些花是妍丽的,有些花是素雅的,有些花是雍容的。
人的活法各有不同,不是说哪一种活法就比谁的充实,有意义,高人一等。外婆的前半生是一种活法,学会阅读后是另一种活法。
今年的初春,头痛突然来势汹汹。
我察觉到了一些不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每天书写了。
如果有来生,外婆能不能当一个作家呢?
有一间小屋,有一片花田,有一棵大树伫立在窗前。
有一张书桌,有一支笔,有一本洁净的记录本。
这样想想,一生就足够美好了。
絮絮叨叨就讲到这儿了。
乐乐,当你长大,会遇到许许多多爱你的人,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朋友,我肯定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爱你的人,但是外婆一定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我缓慢地放下了本子,慢慢地摩挲着浅灰色的封皮,举高了本子,把脸贴了上去——亲密无间地贴了上去。
一个作家外婆?这是我从来没想象过的外婆的形象。
外婆拥有着每一个小孩都会喜欢上她的神奇魔力。
外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像**花瓣的褶皱。
有一种智慧叫作外婆的智慧,她对我讲过的那些简短而又精辟的句子像风,鼓满了我的船帆。
在我十一年人生里,每一个瞬间都有外婆。
我认识的外婆是我眼睛看到的外婆,我从不知道外婆这一生有什么愿望。
“宝贝,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样的问题外婆常常问我,可是我没有任何一次停下脚步,问一问外婆:“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花农?绣娘?还是一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