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骑三轮车去结婚(1 / 1)

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领域,它有许多的未知和神秘。

有一次在南风镇的后山上,我见到了一种植物,花、果实、叶子在同一个季节绽放在枝头。我兴冲冲地问了许多人,最后是小林爷爷告诉了我那种植物的名字。

我咀嚼着这个植物名字,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时见到这种植物的心情,记得那一份好奇,记得那追寻答案的热切,记得得到答案的心满意足。

但是!现在我完完全全地忘记了那种植物的名字了。

这要怎么解释呢?明明是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呀。

就像今天,吃到了倒垂眉男人“道听途说”来的傍林鲜。

那种味道是春天的味道,鲜甜的笋肉,稍微带着一些炭烟的熏味。

这种味道我能记得多久呢?

在以后回忆起来,我该记得的是挖竹笋时被工具弄破了手掌,还是拿石块敲碎泥土露出煨熟了的竹笋时的激动,又亦或外婆时不时露出来的笑容?

——又或者是妈妈一边用手抓着笋块,一边随意地宣布了“结婚”这样的重磅消息。

“太高兴了。”外婆立刻说。

我的反射弧太长了,一直到回程的时候,我才有一些明白了“结婚”意味着倒垂眉男人成为我们法律意义上的家庭成员了。

第一个涌上我的脑海的问题是:倒垂眉男人的房子比我家的大许多,那么我们是要搬到他家去住吗?

有一瞬间,我的呼吸和脚下的土路一样不平稳了。

结婚的日期定得似乎有些仓促,就在后天。

“不用大操大办,不用旅行结婚,和外婆外公一样地举办婚礼就可以了。”妈妈这样说。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星期三的早上,妈妈穿上了一件红色白波点的复古连衣裙,下摆是蓬蓬的。

妈妈比外婆高一些,裙子显得短了点,到膝盖处,不过更显得俏皮。

前一天试穿的时候,因为裙子腰部宽松了些,外婆撑着做了大半个小时针线活儿把腰围收窄。

外婆在腰部那儿缝了扣子,剪了一个新的纽扣眼,再用针线缝了一圈以防崩线。

妈妈在一旁等得心急火燎,私底下跟倒垂眉男人说:“妈还要做多久?”

倒垂眉男人看得开:“乐乐将来结婚,指不定你会连续一个星期睡不着。”

“我才不会是这么没有出息的妈妈。”

“没出息”的外婆的高兴劲儿一点也掩饰不住,她奇迹地每餐都多吃了小半碗——米糊。

按照我的观察,倒垂眉男人给外婆打针的频率也稍微下降了一丁点,我看过外包装,也听过妈妈提过针的名字——吗啡,我之前上网查的时候被倒垂眉男人看见了。

他说:“家里有一个医生,为什么还要去问没得感情的浏览器?”

“你会跟我讲真话吗?”

“我一直都不想欺骗任何人。”倒垂眉男人避重就轻。

不想不代表“不会”。

这个狡猾的男人。

我暗自祈祷有一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阻止这场婚礼。比如,倒垂眉男人假期被打断,一个重要的手术需要他立刻回去,又比如倒垂眉男人被哪个花大王瞧上抢去做压寨相公。

谢小枞说我异想天开。

日子如此寻常,外星人没有入侵地球。

妈妈穿上了外婆结婚那天穿上的复古裙子,手里捧着一束荷花。倒垂眉男人也像外公一样穿着黑裤子白衬衫,踩一辆三轮车。没错,就是那种载货物的小三轮车,而且还是没装电动马达的。

“二十多公里路而已。”妈妈轻松地笑着坐上了三轮车的车斗,她浓密的头发扎成两根辫子,所以笑着的时候俏皮又可爱。

“对,二十多公里路而已。”倒垂眉男人撸起了衣袖,摩拳擦掌。

他们要去二十公里外的民政局——外公和外婆去打结婚证的同一个民政局打结婚证!

谢小枞、史莱克、杜贾克、杜小灵他们凑巧这会儿到了。

杜培源(杜贾克、杜小灵的爷爷,而杜培源是外婆的幼时玩伴)带他们来的。

我们站在院子前注视着倒垂眉男人扭着腰费力地骑着三轮车远去——

“我赌一个陀螺。”杜贾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

“我打赌,你的新爸爸今天或许不能到达目的地,他会体力不支,累瘫在十公里外。”杜贾克笑嘻嘻地说。

“你这坏蛋!”杜小灵敲了一下哥哥的头。

“好浪漫哦,以后我结婚也要办这样的婚礼。”谢小枞羡慕地说。

“搞不清你们女人的大脑回路。”史莱克挠了挠头。

我才不管他们这群“鸡同鸭讲”的家伙,慢吞吞地蹭到杜贾克身边,低声说:“我和你赌。”

“哦——”杜贾克拖长了尾腔。

“我赌你赢。”补充完毕。

杜贾克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有点心虚,侧过身去看外婆。

外婆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她盖着一张毛毯,而现在是二十八度的夏天早晨,杜培源蹲在她的身边说着什么,外婆抿着嘴笑了一下。

杜贾克捅了捅我的胸口:“我一直觉得我爷爷对外婆居心叵测。”

“你用词不当。”我耸了耸肩,但是危机感立即就上升了。

一个男人刚刚抢走了我的妈妈,还要有另一个男人要夺走外婆吗?

我跑向了外婆,挤在了外婆和林培源中间。

后来,谢小枞提议我们组织一场表演来消磨时间。

等到杜贾克拿出一把小提琴,我才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表演。

杜贾克和杜小灵这对双胞胎兄妹奉献了开场表演——小提琴双人演奏。

杜贾克的技艺明显属于偷工减料的那种,但是他擅长别的,比如表情夸张地挤眉弄眼,让我们不用懂得鉴赏音乐,就能从杜贾克浮夸的表演中猜出乐曲的旋律情感。

外婆被杜贾克逗笑了!

嗯,我给杜贾克打十分。

史莱克带来的是花式足球表演。

讲真,憨憨的史莱克是那种看上去有些笨,但是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会铆足劲儿去学习的人,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所以史莱克拥有超出想象的精彩运球技巧。

我们为史莱克送上最热烈的掌声。

谢小枞表演的是诗歌朗诵,她已经上过了好几次电视节目,控场能力明显很强大。

“我想我以后可以做一个新闻主播,这样外婆就可以天天在电视上看到我了。”谢小枞说。

“祝你梦想成真。”外婆轻轻地说。

杜培源在吹口琴,我们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乐曲,只觉得旋律轻快明亮,就像是夏天的夜晚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路上跳着,跳呀跳呀跳到树叶上去,跳到星星上去一样。

或许这是外婆和杜培源共同的童年回忆。

口琴声落下,走远,外婆仍是久久没有回神。

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我,也没有带回来我最擅长的乐器吉他,不知道该表演什么。

“你在外婆身边就可以了。”外婆温柔地摸着我的头。

“外婆,你今天真漂亮。”杜贾克也挤了进来。

油嘴滑舌的家伙,不过他说得没错,外婆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旗袍,这是南风镇的传统,长辈在孩子结婚的时候要穿上喜庆的红色旗袍。

“这旗袍我准备了十多年了,终于穿上了。”外婆心满意足地说。

那一天的日光特别地温柔,像是冰激凌上撒着的一层细细的、绵绵的抹茶。

这大概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但又害怕想起的记忆了。

倒垂眉男人和妈妈在下午三点钟回来了。

倒垂眉男人脱了上衣,全身都沾着滚滚的汗珠,他应该是南风镇第一个在结婚当天打赤膊的新郎。

晚上的时候有很多朋友来了。

院子里有人挂起了彩灯,食物摆上了长长的餐桌。

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许许多多的欢笑声从枝头垂落。

如果说这是幸福的顶峰,那么命运的火车必定会突然疾驰,一路狂奔着往山谷的最低处撞去。

我找不到刹车!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在我眼前嚣张地开向毁灭。

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浸没了我,黑暗笼罩了我的世界。

童话里没有了守护者。

我不敢哭泣,再没有人怜爱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