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单是萝卜就做了三个菜:中规中矩的排骨炖萝卜汤,白煮萝卜浇肉糜,还有一个萝卜山药糕。
事实证明,倒垂眉男人厨艺是可以和外婆媲美的。
简单的饭菜是日常的味道。食客们既爱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大白菜炖豆腐,也会花时间去吃一些季节性的食物。
“我爷爷是一个大食客,他说有两种食物他这辈子吃过了人生就圆满了。”倒垂眉男人说。
“哪两种?”我问。
“一种叫作槐叶淘。不用槐花,用夏天的槐叶,浸入开水中烫一烫,研细滤出青汁。青汁和面,面切成细长条,开水煮熟,再另起炉灶用醋、酱做成调味汁浇上。”
“槐叶的意思可以理解,淘是什么意思呀?”
“煮熟的面条用冷水淘洗吧。”
“听起来很不错。”就连外婆也颔首。
“另一种是什么?”我又问。
倒垂眉男人笑而不答。
妈妈还在厨房里,我进去一看,她正拿着个汤勺在压萝卜。煮熟了的萝卜嫩嫩的,用汤勺背使劲一压就被碾成软软的一小团。
妈妈还加了一点汤,稍微搅拌一下,一碗萝卜糊就做好了。
“人生就是一个循环的过程。”妈妈说,“那时候你才六个月,外婆给你添加辅食,她把粥用小炖盅炖到又黏又软,把番薯、鸡蛋黄压碎搅拌到粥里……现在呀,轮到外婆变成个小孩子了。”
小小婴儿吃米糊的时候,是一勺子塞进嘴里就吞了下去,他们即使有牙齿,也还没学会咀嚼。
外婆也变成了失去咀嚼能力的小孩子了吗?
谢小枞说小孩子在三岁前的记忆都只是极其短暂的瞬时影像,所以小孩子通常都不记得三岁前发生的事情。我对这一理论嗤之以鼻。
因为我就记得在我刚咿呀学语的时候,外婆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像是“饱”“亮”“妈妈”之类的词汇,也记得外婆在南风镇的窗边喂我吃辅食,我一边看着窗外一棵小树在微风中摇摆着树枝,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
“或许是因为你有了强烈的愿望要记住这些吧。”谢小枞这样说,“人类的情感系统太复杂了,科学有时候也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我把和谢小枞的这番对话告诉了妈妈。
妈妈问:“那你记得和妈妈一起发生的哪些事情?”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尴尬了:“好像记得有一次你带我去游乐园,我们去坐海盗飞船,下来的时候我把中午吃的饭都吐光了。”
“那都是你五岁的时候的事情了。”妈妈捂着胸口,“再往前想一想。”
我摊了摊手:“还有一次我们去泡温泉,我冻到了,一个星期都没去上学。”
“这至少得是你六岁的时候了。”妈妈抚着胸口,“我嫉妒外婆了。”
我端过妈妈手上的萝卜糊,走进了客厅。
外婆靠在沙发上。
我喂外婆吃萝卜糊,一勺子一勺子。
“好吃吗,外婆?”
“好吃,真好吃。”外婆笑着说。
我知道外婆在骗我。树上的男孩出院后我们约见了两三次面,我问了一些外婆和妈妈隐瞒着我的问题。
上周的时候我带他去爷爷的冰激凌店吃冰激凌。
他点了抹茶冰激凌,告诉我他爷爷最喜欢抹茶的味道了。
他说:“大人们总以为我们不必知道隐藏的秘密,他们总觉得我们无法接受真相。爷爷得病后我晚上偷偷上网查了一整个又一整个通宵。我知道了足够多的事情,比如化疗。”
我听过这个词。和外婆曾经在同一个病房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得的是胃癌,那天医生说先做手术再化疗。
我之后也上网查了化疗后的副作用,包括了消化系统症状:呕吐,恶心,腹泻。有一个患者说他化疗后曾经最爱的食物吃起来都是没有味道的。
哦,还有一些症状是掉头发,怕冷。
有一天外婆在她的枕头上拈起了一大撮头发,她以为我没看见,默默地卷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篓里。
我知道现在外婆吃东西时已经全部丧失了味觉。食物只是维系生命的基础物质,不再是一种精神享受。
“好吃就多吃一些。”我又喂了外婆一勺子。
外婆颔了颔首,又吞下了一口。
妈妈倚在门边,凝视着我们。她的目光如刺扎在我的后背。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能感受到妈妈此刻的哀伤沉重得像压垮枝头的雪。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哀伤。
其实很多事情早有征兆。
妈妈离开期间,她总给我们寄明信片,和我们视频通话。
期间回来过好几次。最后一次妈妈离开的时间最长,因为她去山区支教了三个月。她给我们寄照片,照片里的妈妈站在大山前,她的旁边是一头活生生的大黑牛!她站在一所看上去像是危房的学校前,妈妈说这就是学校,旧祠堂改造。
或许有人会说,妈妈为什么可以放下自己的孩子去做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这不是很自私吗?但外婆说了,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妈妈从来都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她该飞向所有的山头。
妈妈曾经问过我,会不会恨她错过了我的成长。
我想了想,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只要有外婆在我身边,我就是一个内心满足的小孩。不过我没有这么直白地跟妈妈说。
然后,向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提交了“无期限休假”申请的妈妈突然回来上班了。
那时我还正上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有一天回家看到客厅的一个浅蓝色的行李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妈妈坐在沙发的背光处,她站起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黑了,她不再是被藏在钢筋水泥大楼里的白皙女郎。
她剪了一个齐肩的头发,举手投足间带着飒爽的帅气。
我看到她眼睛里一大片的红血丝,妈妈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因为睡得太少了。
“为什么这么快回来呢?不是说要支教一年吗?”我问妈妈。
“因为太想你和外婆了。”妈妈笑嘻嘻地说。
往回追溯的时候,我无比地痛恨自己。
外婆被病痛折磨了多久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疲倦,出入医院做一堆检查?我竟然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妈妈的归来必定和外婆的病情有关系。
我竟粗心至此,还一直自诩是外婆的保护者。
倒垂眉男人,大概就是在和妈妈认识后,妈妈频繁陪着外婆去医院的时候得了空隙钻进来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和妈妈和外婆的感情会比我想象中的有更深的羁绊。
算了,不管如何,外婆现在总算可以出院,只要精心照料,休养时日,外婆就会渐渐地好起来。
晚上,妈妈给倒垂眉男人收拾了一间客房,这是一间可以望到整座后山的房间,窗外有一棵大叶榕树。秋天来的时候会结出一树密密的果子,果子只有一颗牙齿大小,圆滚滚的,在枝头由青转黄。晚上睡觉的时候,到了深夜,万籁俱寂,就可以听到成熟了的果子争先恐后地从树上掉下来,有时是一颗接着一颗,有时是一连好几十颗。
那种啪啪啪地掉落在大地的声音让人听到了生命的热闹。
倒垂眉男人听得一脸期待:“到了深秋我们再来住。”
就这样,极为寻常的日子,南风镇的小楼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意想中的抵抗、反感情绪并没有出现,一切如常亦平常。
倒垂眉男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敲我的门。
我们带着外婆出门。
外婆裹着一张毯坐在轮椅上,细眯着眼睛朝我招招手。
我推着轮椅上的外婆,晓色熹微,天边的蓝色像是沉醉未醒的眼睛。
我们要去的是后山一片野生的竹笋林。
远倒是不远,就是有一段路崎岖不平,是一座小山坡。
这时候,家里有一个成年男性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妈妈提着轮椅,倒垂眉男人抱着外婆走过了这段小坡道。
我待在坡道下守着炭火、行军炉、野餐垫这些户外用品。
倒垂眉男人不一会儿就跑着来了,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浅色的T裇后背渍出一大片汗痕。他提了家伙什儿,我拿着的是一些调料品这样的小物件。
在一道没看见的坎那里,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是他伸出手扶住了我。
一个成年的男性出现在家庭聚会中,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有些陌生。
到了目的地,妈妈铺了野餐巾,把物品铺摆整齐。
倒垂眉男人喊我和他“一起去干点男子汉干的事情”。
挖竹笋而已,说得那么高大上,我在心底吐槽。现实给了我一巴掌,在广袤的大地上挖土和在露台的花盆里挖土完全不是同一种力气活!
大地上的土块坚实,仿佛长了根一样,不像花盆里的泥土,看着坚实,实则松松散散的。
纵使倒垂眉男人体贴地挖好了十分之九的工程,我握着小锄头的手掌还是火辣辣的。
在倒垂眉男人已经在开挖第三根时,我终于抱出那株胖胖的竹笋,心里的自豪溢于言表——这果然是“男子汉干的事情。”
回程的路上,我拿了一下倒垂眉男人的锄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那不像我们平时见到的锄头,底部挖土的地方是扁平的,更像是一把加长型铲子。
“麻竹、绿竹的出笋期在夏秋季,挖笋的时候要找泥下笋,如果笋冒出土来那就不嫩了。”倒垂眉男人颇有研究的样子。
我们不仅挖了笋,倒垂眉男人还用麻袋装了一大袋子干竹叶,又拖又抱地带了回去。
“乐乐真厉害哦。”外婆笑眯眯地说。
我藏起了长出了小血泡的手,快快乐乐地给倒垂眉男人打下手。
挖土坑,一层干竹叶一层炭火。竹笋洗干净,剥掉硬硬的外皮,露出了白白胖胖的笋身,再用竹叶一层一层地包裹,糊上厚厚的泥土,放在土坑里。
我再往上填竹叶和炭。
倒垂眉男人用火柴引火,让干竹叶烧了起来。
火越烧越旺的时候,把炭都煨得通红了,再填上泥块,把整个土坑都填满了。
“这叫作傍林鲜。”倒垂眉男人说。
“好吃吗?”
倒垂眉男人看了一下我,狡猾地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爷爷讲过做法吧。”
如果不好吃,那些功夫不都白费了?我本来想这么说,但是看着专注地凝视着火堆的妈妈,看着靠在轮椅上的外婆,看着忙忙碌碌给行军炉点火的倒垂眉男人,再看一看这幽深的竹林,有一些什么东西突然钻进了我的心里。
“外婆,老师要我们画一张家庭聚会的画。”
“嗯。”外婆坐在南风镇的花园望着我,她一直是一个很棒的倾听者。
“可是我不知道该画些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外婆按了按额头,“我也不知道哦,真苦恼。”
“别苦恼!”我连忙说,“其实我画了一张妈妈、外婆、我一起去放风筝的画。”
“让我看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了画,外婆戴上了老花镜,认认真真地看了,然后问我:“你的风筝是一只飞上天空的猪?”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没告诉外婆,画好了之后,同桌问我,为什么你们家没有外公,没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