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快乐的结局和一个不完美的开端(1 / 1)

有好朋友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即使他们可能会跟你说葡萄柚并不是芸香科,或者是龙是存在的这样一般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噢,他们并不是真的想骗你,也不是那种擅长说谎的家伙,只是……嗯,你知道的,人有时候是会有一点虚荣心的。

有一次我回家跟外婆说:“外星人有一个圆圆的大脑袋,没有眼睛,没有头发,没有鼻子,可是有一个大大的嘴巴和两排尖利的牙齿。”

“噢!”外婆继续揉她的面团。

“你都不好奇没眼睛他们用什么看世界吗?”

“可能是用头上的触角看吧。”外婆说。

“对!”我兴奋地跳了起来,“难道外婆你也被外星人绑架过?”

“什么?”外婆睁大了眼睛。

“下午米奇跟我说,有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被两个外星人带走了,他才六岁,但是他一点也不慌张,镇定地和外星人谈判。”

“后来呢?”

“后来外星人说他们没见过像他这么勇敢的小孩,于是就把他送回家了。”我一脸羡慕,“怎么没有外星人来绑架我呢?”

外婆抿着嘴笑了。

小学二年级某一天的课间操时间,米奇还是这么说。

有人嘲笑他吹牛皮不打草稿,我是米奇的忠实拥趸。我们和对方爆发了争吵,几个人在学校走廊推搡了起来。

结局就是:教师办公室见。

我被请家长。

我不争气地哭了,因为……我要求对方必须就一定不相信有外星人这件事向我们道歉,但是那几个人只愿意为“动手是不对的”道歉。

后来就连老师也判定我的坚持是无理取闹的行为。

更惨的是,倔强的我不愿意低头的时候,米奇怯怯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在大家面前承认“被外星人绑架”是他自己虚构的事情。

“外婆,真的没有外星人吗?”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外婆。

“宇宙那么大,谁都说不准。”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那么,米奇欺骗了我,他还是我的好朋友吗?”

“你希望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是人,是人总有优点和缺点,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在你困惑时、跌倒时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的就是好朋友。”

外婆说得没错。我宽容着朋友们的缺点,也让朋友们接纳我的缺点。

我的好朋友就总是有那么几个。

米奇很关心我对倒垂眉男人的考验,他几乎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确定进展。

“你是说他通过考验了?”米奇惊讶的声音穿透了电话线。

“不,没有考验。”我纠正着说,“他已经通过了妈妈的考验,至于我的意见……不足一提。”

那天中午的病房被布置得花里胡哨——天蓝色的气球铺满了墙面,天花板上垂着彩虹小灯泡。

史莱克、谢小枞恰好来探望外婆,我们三个人给气球打气,扎紧气球口,把气球一排排地铺满到墙面离地高度一米的地方。

就连外婆也饶有兴味地和我们一起贴气球上墙。

“我觉得这样好蠢,求婚为什么一定要气球、彩灯、戒指?”史莱克悄声说。

谢小枞翻了翻白眼:“浪漫懂不懂?”

外婆则说:“这代表了珍惜和尊重。”

但是我们迅速地找到了共同的吐槽点——男主角哪里去了?

妈妈在下午四点钟到了病房,男主角都还没出现。

“这是水底世界吗?”妈妈夸张地吸气。

“下午有志愿者来表演。”我们统一口径。

“那,志愿者什么时候来把气球、彩灯拆掉。”妈妈的关注点非常奇特,“或许我们可以现在先帮忙拆除一些。”

哈!转眼间就看到妈妈用力地一拉病床对面墙壁上的气球——那是先把一个个气球绑在绳子上,再把绳子固定在墙上——铺气球上墙是个细致功夫,将气球拉下墙只需要一秒!

我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一身湿漉漉的倒垂眉男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和他狼狈模样不相称的是他喜气洋洋的表情。

他朝我们挑了挑眉,踩着地上的气球,噗噗噗的好像放屁。在这样的声音中,他走到了妈妈的跟前,单膝跪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沾水的首饰盒。

“这就求婚了?”史莱克惊奇地说。

“辣眼睛呀。”谢小枞哀叹,“和浪漫一点也不搭边。”

我有点幸灾乐祸,完美主义的妈妈会接受这种无厘头、毫无仪式感的求婚吗?

像外婆说的,仪式感其实是珍惜和尊重的表现,现在这情景……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果然,妈妈捂住了脸这样问。

倒垂眉男人羞涩地笑了一下,讲述了起来。

按照他描述的场景,本来求婚现场应该是这样的:朋友A 把绑着首饰盒的无人机带到病房外的桂花林,操控着无人机飞进病房。倒垂眉男人拿下首饰盒,当他单膝下跪的时候,朋友B和C推着蛋糕车进来,朋友D送来一捧玫瑰花。求婚成功!彩灯亮起来,大家欢欣鼓掌。

结果呢,倒垂眉男人和朋友们找了一个公园预演。

朋友A操控无人机花式空中旋转——大家眼睁睁地瞧着无人机失控,一窝蜂追赶,结果跌入了公园里的一个池塘,撞晕了一只水鸭,而后横冲直撞,失控,无人机消失。

朋友A不得不留下和公园保安解释:为什么一大群人纷纷脱掉鞋子和袜子,跳进池塘里,赶着小鸭群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

他们泅水、浮游、和鸭子群争夺地盘,在莲叶间互相探头。在完全失望的时候,朋友A手上的遥控器上连接的红色光芒突然又重新闪现——喜大普奔!无人机摇摇晃晃地从池塘的某一处直线拉升,又迅速下坠。

就是这关键的一刻,让盲目追寻的众人有了目标。

这个过程如此曲折,而又如此……搞笑。

本来我们应该表示同情,可是妈妈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只被撞晕的鸭子后来醒了吗?你们赔它精神损失费没有?”

“你居然只关心鸭子,我的裤腿上都是泥,在池塘边洗了好久。那些鸭子记仇,时不时过来溅我一脸水。”倒垂眉男人说,“所有人都回家洗澡换衣服,我拿到首饰盒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到病房!”

“你们怎么跟保安解释的?”

“实话实说吧。”

“保安怎么说?”

“保安说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倒霉最滑稽的求婚预演。”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的确是太具戏剧性了。

在这种情形下,倒垂眉男人突然抓住了妈妈的手,单手打开首饰盒,准备拿戒指。

更糟糕的场面出现了——

首饰盒里空空如也。

没有戒指了!只有厚重的水渍!

史莱克在我耳边低声说:“糟糕。”

我居然有些于心不忍,再看看外婆。

大概她人生的意想不到已经经历得太多了,她微笑着望着倒垂眉男人和妈妈。

“我真是太倒霉了!”倒垂眉男人目瞪口呆。

“没关系。”妈妈止住了笑,难得地露出了温柔的表情,“我答应你。”

“没有戒指也没关系吗?”

“戒指可以再买。”妈妈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哦耶。倒垂眉男人兴奋地跳了起来,抱住了妈妈。

哗,门再次被打开,倒垂眉男人的朋友们涌了进来,有人拉上了窗帘,有人点亮了彩灯,有人提了一个大蛋糕,有人送上了玫瑰花。

气球在大家的脚下噗噗噗地放着屁。

“好快乐啊!”谢小枞说,“一个happy ending。”

快乐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传染的流行病。

所有的人目光中都带着闪闪的星星,光芒在气球和彩灯中间绽放。

外婆抓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水光。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和放手了。”外婆喃喃地说。

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无所牵挂的表情。

一股恐惧像无脸怪的手牢牢地摄住了我,我觉得我都无法呼吸了。

周围孩子气的喧闹、成群结队的快乐像被按了静止键。

我和外婆被隔绝在孤岛。

外婆很平静,这种表情我在医院看得太多了。有些病人竭尽全力奔跑,以期甩掉死神;有些病人对生命无所留恋,颓废消极面对;有些病人平静地接受,无论死亡是不是在明天到来。

自杀是我最不能认同的死亡方式。

一个肺癌晚期的女人,茕茕孑立,在某一天深夜于医院失踪。

没有家属可以通知,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世界上,是在报纸上的无名女尸认领消息里,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块。

理解并不代表认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秩序,这是生存的基本法则。

生命无常,我并非不明白,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爸爸早就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死神带走外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要窒息了。

可是我没有谁可以分享,妈妈不可以,好朋友也不可以。

这种隐秘的希望自己是上帝,而外婆可以逃脱自然法则的祈望,大概也只有海边的落日可以与之分享吧。

我回过神来。

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大家发现踩气球是一个好玩的游戏,更多的绳子从墙上被拉下来,气球在脚下一个一个地被踩破。

外婆也走到人群中去,她抬起了脚,脚尖用力地戳下去,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噢,那个活泼又可爱的老太太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

我从**跳到外婆的身边,牵起了外婆的手。

有人用手机播放音乐。

在狭窄的病房里,大家列队排成一行,手牵着手,跟着音乐的节奏,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

如果不是外婆很快露出倦意,这绝对可以称得上人生中那些值得铭记的美妙时刻之一。

求婚成功之后,在倒垂眉男人下一个轮休日,他邀请所有人,哦,不对,是我的朋友们到他家去吃午餐。

在他那装修风格简约的房子里,米奇是第一个做到“宾至如归”的,他逛完了客厅、餐厅、卧室、书房和一间小型电影放映室,用轻松的口吻说:“有品味,如果我将来一个人住,也希望有这样风格的房子。”

“有很多很多的书!”谢小枞在书房里翻出几本《关于地球你应该知道的历史》《身体的一个奥秘》《两万年前的植物图谱》。

史莱克帮谢小枞把喜欢的书一本一本从书柜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在客厅茶几上。他现在和妈妈一样,总是在给物品归类。

倒垂眉男人很慷慨地说,这些可以让谢小枞拿回家去看,随便她要不要还:“那还是我读初中的时候看的书。”

迈斯一头扎在电影放映室里,他对于那些CD和胶片有着莫名其妙的沉迷。

杜贾克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他打开了电视。

杜小灵站在落地窗前,远眺着城市的建筑:“从这角度可以望到江面和对岸的环宇大厦。”

小涯坐在我身边,悄声说:“他在讨好你。”

“为什么?”

“还有什么为什么,一个大人为什么要和一群小孩玩到一起,他又不是一个顽童。”

“很有道理。”我耸了耸肩。

午餐是不出错的煎牛排和意大利面,还贴心地提供了蔬菜,放在盘子里,谁喜欢哪种蔬菜自己挑,而不是像你妈妈一样,看你大口咬牛排的时候,会提醒“吃肉时一定要多吃青菜,荤素搭配合理”,也不会在你把西蓝花偷偷夹掉不吃的时候,念叨着“这是多健康的食物,我命令你吃掉它们”——总之这些噩梦都没有,我们有绝对的自由。

饭后甜品是冰激凌和果汁饮料。

沙发上沾到了奶油,地板上有洒落的橙汁,这些都没有关系。

倒垂眉男人在吃完饭后走进了卧室,并且把门关得紧紧的。

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理想家长了。

那种在朋友到你家后,强行要和朋友聊天的家长可都是热情过头了。

我们根本就不想被一双成年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更不想迫于礼貌敷衍地回答大人们关于期中考试成绩、最喜欢哪一科科目、有什么学习方法之类的蠢问题。

我建议看书的朋友们把这段话给家长看看,方式可以是直截了当地说一声:“妈妈,看一下别人的家长。”也可以是委婉的,比如将这一页折叠起来,夹一张小纸条在里面:妈妈,你对这段话有什么看法?

这一天我其实过得蛮开心的,我承认。

下午,倒垂眉男人分别把所有的朋友都送回了家,最后,他开车载我到了医院。

妈妈和外婆已经收拾好行李在等我们了。

外婆可以出院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倒垂眉男人将外婆抱上了车。

“我们要回南风镇去。”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因为过于欣喜,而忽略了妈妈的表情,更何况是和外婆回到南风镇去!距离开学只有十几天了,我们可以在南风镇住到开学的前一天才回城。

我打起了小算盘,一路上尽和外婆讲话——“那朵云真像一个瓶子。”“八乡里的苹果柚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几个在树上。”

妈妈提醒我:“外婆想睡一会儿。”

“噢噢。”我头靠在汽车椅背上。

车轮往前,车身像一块飞毯滑行。

空调开在舒适的温度,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外婆的呼吸声,像海浪一样轻轻地在车里回**着,这令人安心。

我闭上眼睛,渐渐地也睡着了。

灯火阑珊,南风镇的街道被暮色萦绕。

南风镇的小楼是暮色里的一叶小舟。

我跳下了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住在隔壁的大海象唰地拉开了二楼的窗帘,打开窗户兴奋地朝我大喊:“乐乐!苏乐乐!”

海象和我同龄,他是我在南风镇时的玩伴。

嗨——我快乐地挥起了手。

稻谷开始抽穗了吗?我望向了远处的田野——南风镇的大地是我最本源的依恋。

“乐乐,帮忙拿行李哦。”妈妈叮嘱我。

我和妈妈拿行李,倒垂眉男人又一次抱起了外婆。

外婆的脸小小的,软软地靠在倒垂眉男人的胳膊处。有一瞬间,我觉得外婆好轻、好瘦,可能还没有田里的麦穗有重量。

或许我也可以抱起外婆。

妈妈从家里搬出了一只藤椅,铺上了靠垫,摆在屋檐下,向着院子里的花草。

倒垂眉男人抱着外婆坐上去。

我把行李搬进了家,急急忙忙地跑到外婆的身边。旁边有一只小矮凳,坐着,头恰恰好可以靠在外婆的大腿上——薄薄的麻布做的裤子自然垂坠下来。外婆的大腿丢失了肌肉组织,只余下骨骼,硌得我的脸生痛。

“回家真好。”外婆喃喃地说。

是呀,医院是一个让人感到压抑的地方。没有谁喜欢医院,医生也不例外。

与此相反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拒绝温暖的家。

外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她没了声音,在暮色中脸色惨白着。在医院住久的人都会呈现出这种不健康的肤色。

妈妈走出来,拿了一条毯子轻轻地披在外婆的身上。

“宝贝,和妈妈去拔点新鲜的萝卜来吧。”

这个季节本来不应该有萝卜的,但是南风镇有一种本地的土种小萝卜,养不大的,种到两指宽的时候就成了。再种下去不止不会长大,吃起来口感也会变老。

这种萝卜嫩倒是非常地水嫩,但口感也不像一般的萝卜是脆的,而是糯软的。

杂货店的小林爷爷一直有种,我们只要回南风镇就自己去田里拔了来。先把骨头汤咕噜咕噜地煮半个小时,然后切块下锅,小火煮十分钟就可以了。

我瞧了一下外婆,她又沉沉地睡着了。

“外婆的眉毛怎么总打着结。”我嘀咕着站起来。

妈妈进去喊倒垂眉男人出来守着外婆。

“外婆又不是小孩子。”我随口说,“怎么要人守着。”

“还不是怕有蚊子咬外婆吗?”妈妈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倒是有道理。花草繁多的地方总有许多烦人的蚊子。南风镇这边的蚊子通体漆黑,大,土名叫作花脚蚊,一叮就是一个红泡泡。

妈妈提着菜篮子,牵了我的手往街道上走。

小林爷爷的菜地不远,四五百米外就到了。

田野一片绿油油的,和一块巨大的翡翠一样,让人心生欢喜。我们穿过稻田,一直走到小林爷爷的菜园子。

菜园子不远处就是一座山。

远远望过去,山坡上一座一座的墓穴。

二十年前的南风镇,亲人去世后就葬在自家的稻田上。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没有一块稻田上不立着一两块墓碑。即使亲人离开了,可是每天到稻田里劳作、憩息时,依然和亲人在一起。

十年前的南风镇,亲人过世后不让葬在稻田了,活着的子孙把墓穴迁到一座座山上去。

现在的南风镇,不准土葬了,火化后骨灰存在了寺庙里。

“妈妈小时候经过稻田都会觉得害怕。有一年几个同学约了在稻田里探险,幽暗的夜色太让人害怕了,我跑呀跑呀,整个人摔到田里,不偏不巧地,头就朝着一块墓碑。”

“然后呢?”

“然后我虽然害怕得颤抖,可是却善于伪装,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半边脸还沾着泥土,对着我身后的伙伴们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发出了尖叫声。哈,小伙伴们哗地吓散了。我追着其中一个跑——”

“然后呢?”

“然后他吓哭了,从此那一届学生中就有了关于妈妈的传说。”妈妈有些得意。

哈哈哈哈,我笑出了声。

“你这小家伙终于笑了,老耷拉着一副苦瓜脸,瞧着都难受。”妈妈一边推开菜园子的栅栏门,一边说。

“这栅栏防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防人啦,这防的是山鸡来啄、山猪来拱、山猫来挖。”

在菜园子里,妈妈教我拔萝卜:“劲要用巧,力气小了扯不上来,力气大了小心一屁股跌一跤。”

“外婆早就教过了,你这是拾外婆的牙慧。”

我们不只拔了萝卜,还拔了大白菜和包菜,连小红椒都摘了一大捧。

回程穿过稻田,大地寂静无声,滋养着这一片土地上的稻谷、野草、鸟禽和村庄里的人们。

“妈妈,后来你还害怕稻田里的坟墓吗?”

“不怕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害怕呢?”

妈妈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你外公过世了之后。”

——外公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南风镇有许多的习俗,卒于盛年的人是不能入祠堂办丧事的,只能“借棚”。

有专门赚这行钱的人用三色纸和竹架子搭棚子,长方形的,像一座屋子,棚顶呈斗笠状。

外公就躺在棚最深处的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安详慈和,如他生前一般。

入了夜,得有人守灵。

众人都在棚里睡得东歪西倒,唯独妈妈自己走到棺边,棺木并没有封住,妈妈坐在地上头靠着棺木,旁边点着长明灯,光线朦胧——这是照亮黄泉路上的灯。

灯照着棺木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是一棵低矮粗壮的树。

没有恐惧,没有害怕。

在棺木里躺着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啊,怎么会害怕呢,怎么会恐惧呢?

在那时候开始,妈妈才明白了稻田上的坟墓的意义,是“即使死亡也依旧没有离开”的陪伴。

走在这片曾经遍布坟墓的原野上,妈妈第一次理解了这古老的风俗所赋予的深沉情感。

外公是土葬的。

妈妈想外公的时候,要穿过稻田,循着山势上升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浮躁的想法就平静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大概就像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的感觉。”

“是清醒了吗?”

“不仅仅是清醒。”妈妈惆怅地回答。

妈妈提着菜篮子,而我什么也不必拿,空着双手,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在田埂上。柔软的草枝从凉鞋空隙处钻过,挠着我的脚掌,痒痒的。

我望着这片大地,这是曾经埋葬了先人的故乡。

这是我们所有爱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