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倒垂眉男人的两个面(1 / 1)

外婆侧躺在病**,医院粗糙的白色被子随意盖在她的身上。陪护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身形敦实,腰背粗壮有力。她在昨天把外婆抱进了厕所。

我跟了过去。

中年妇女朝我笑了一笑,缓缓地关上厕所门,把我关在了厕所的门外——我瞧不见外婆,这让我焦虑——最近我多了一些小毛病,焦虑的时候会冒冷汗,手心发潮,大腿像站桩半小时一样无法控制地发抖,有时候大脑会瞬间一片空白。

我不敢让外婆和妈妈发现我的异常。

倒垂眉男人打开他带来的被子,轻轻地盖在外婆身上。

窗外阳光炎热,我的后背又开始冒汗了。

“老太太刚刚打了镇痛。”中年妇女轻声说。

外婆处在一种睡眠状态里,她的眉眼自在放松,除了脸色过分苍白,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病人。我常有错觉,外婆仍是在家中,这只是平常的一天。

“嘘,别吵,我的外婆正在午睡。”我想我可以跟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这么说。

倒垂眉男人走到病房外,我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小屁孩?”倒垂眉男人说。

我惊讶地发现,我并不反感倒垂眉男人不刻意讨好我的讲话方式。

“我想知道,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倒垂眉男人皱了一下眉:“我能跟你讲实话吗?”

“为什么不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说得咬牙切齿。

倒垂眉男人摇了一下头,似乎在沉吟什么,良久,他说:“外婆在化疗,她的情况不适合开颅手术。正常来说,应该要先做手术切除病灶再做化疗,但是因为脑瘤位置和外婆的年龄因素,只能采用保守治疗了。”

“外婆能好起来吗?”

“能。”

“不要用一个普通大人的身份回答我,用医生的身份回答我。”

倒垂眉男人躲避着我的眼神,他的沉默说明了答案。

砰,有一把枪正对着我的心脏开火。血色弥漫,渐渐厚重,成了一大块天鹅绒幔布。我深呼了一口气,步履艰难地往病房走。

大概是我的忧伤太沉重了,倒垂眉男人不忍心,他喊住了我,却给予我更为沉重的一击:“你不要太伤心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什么屁话?我想怼回去。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也是在昨天,我在走廊上瞎走,妈妈和医生站在长廊最南边的露台上。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医生的头发白了一大半,黑发和白发混在一起,看上去非常地奇怪:“我并不看好……医学奇迹……肿瘤增大的速度很快……病人会越来越辛苦……”

隔得有些远,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我瞥见了妈妈一张苍白的脸,她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无法维持了。

就是在那一番谈话后,妈妈决定去千里之外找一个医学权威。

如果有奇迹的话——

我抛下了倒垂眉男人,走进了病房。

阳光灿烂,时间安静。

外婆盖着两张被子,她感到冷,她需要一个温暖的爱的拥抱。

我爬上了病床,蜷缩在侧睡的外婆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外婆。

她瘦削的肩胛骨凸起来,刺痛了我的脸颊。

后来我睡着了。医院的空调没那么冷,不过我身上也盖了一条薄薄的空调被。

我醒过来时外婆不再是背对着我,她转过了身和我相对。

“嗨,小家伙。”

“嗨,外婆。”

“你应该叫我老家伙。”外婆笑着说,“我们再来一次。

嗨,小家伙。”

“嗨——”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外婆叫成老家伙,“……外婆。”

外婆又笑了,她的笑容里有云朵般的温柔。

倒垂眉男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头靠着墙打盹。

“外婆,你喜欢他吗?”我朝倒垂眉男人努了努嘴。

“很难说。”外婆停顿了一下,“我很难表述出我的想法,如果我还能活得更久一些,那我就能看到小茉莉这一次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既然外婆不能确定,为什么还要容忍他继续待在妈妈身边!”

“不能确定的事情有很多,我们不能因为不能确定就贸然喊停。小茉莉需要一个伴侣,而你需要一个家。”外婆说。

“我们现在就是一个家了。”我固执地说。

“一个家里人越多越好。”外婆避开了我的眼睛,她的视线投向了别处,“有一个人离开了,如果家里还有几个人,那就有陪伴有鼓励,剩下的人就不会孤零零的。”

外婆也开始讲我不爱听的话了。我强忍着涌上来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外婆——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末早晨,时间啊,请在这一刻停下。

有一部电影,讲述主角每一天醒来都是同一天,他不会老也没有人会死去。他总是忘记了昨天经历过的事情,而以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一直重复着过同一天,是多么可怜、无聊、枯燥的人生啊。

但是,当时我嘲笑着这部电影的异想天开,现在却多希望明天和昨天重叠,那样我每一天都能见到外婆,睡在外婆的身边。

倒垂眉男人打碎了我的迷梦,他把提来的焖烧壶拿出来。

那是一壶熬得黏糊的粥,还有一小碟剁碎了的鱼肉糜。

他又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把软软的硅胶汤勺。

粥熬到极为绵软,近乎流质,大概不用咀嚼就可以一口吞下去。

外婆有一瞬间的恍神,她按着额头。

我紧张了起来:“又痛了吗?”

好一会儿,外婆疲倦地吐了一口气,说:“有一点痛。”

倒垂眉男人熟练地用硅胶汤勺舀粥,喂外婆。

外婆靠在枕头上,一口一口,极其缓慢地,机械地吞咽。

她只吃了五六汤勺就摇头了,鱼肉糜也只吃了一两口。

倒垂眉男人等待着,外婆不张口他就停下来,见到外婆露出了相对轻松的表情,就又重新拿起了汤勺舀粥。

他多早起床熬粥、剁鱼肉糜呢?他对外婆从来都这么耐心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喂过外婆多少次?或许他已经通过了外婆的考验,而外婆说让我考验他只不过是抚慰我的一种方式。

假设他是一个适合妈妈的人,那么——在南风镇的家中,外婆在花园里照看她的花儿,妈妈窝在沙发上,也许她在看电影,也许她在看卷宗,倒垂眉男人代替了外婆在厨房里忙活,他的袖子高高地卷起,眼睛里有一点点读书人的狡黠。

我在哪里?我飘浮在半空中,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这是我能想象的家的样貌。

事实上应该也差不离了吧,我变成了家中的游离者,但是这些没关系,只要大家都快乐就好了。(大人总觉得小孩任性野蛮毫无道理可讲,其实孩子最懂忍让。)到了十一点钟,倒垂眉男人就要走了,他下午有两台手术要做。

“有一次我站在手术台三四个小时,中间一口水都喝不到。等手术做完了,我拿了手术台边的葡萄糖水就喝了。

文学家写嗓子冒了烟,这种形容不经历过的人不知道有多生动。”

“做一个医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什么呢?”我有点好奇地说。

倒垂眉男人看了我一眼:“从医的第五年,在飞机上,有一个老人无法排尿,如果再耽误下去,**会破裂,我和机组人员在飞机上找各种东西,自制了一个导尿管,但没有按压泵,我用口吸的。”

“吸尿?”

“是的。”

“我是一个喝过人尿的男人。”倒垂眉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明明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倒垂眉男人这么说,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后来老人化险为夷了吗?”

“安全度过了在飞机上的时间,下飞机后他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当一个医生真不容易。”

“在飞机上,本来要吸出浊黄的尿液时还有一点犹豫。但是当时围观的人都一脸崇拜地望着我,那种感觉不当医生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噫!不是因为要救人,而是因为被崇拜的目光追随着而强忍不适吗?”

“两者都有吧。”倒垂眉男人摊了摊手。

“你在我妈妈面前也这么说吗?”

“我应该在你妈妈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圣人的样子吗?”倒垂眉男人摸了摸下巴,“你这个小孩想得真复杂。”

我耸了耸肩。

倒垂眉男人笑了一下:“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妈妈会在我面前……放屁。她也没把自己假装成一个淑女。”

我目瞪口呆。

以上,是倒垂眉男人离开病房,我送他一起走过医院长廊时的对话内容。

我站在窗边,不一会儿,倒垂眉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桂花林小路上。

他独自一个人走着,半手插在裤兜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又自在,这是对生活充满热爱、自信的人才有的姿态。

他或许比我想象中的更好吧。

我站在楼梯口,用电话手表拨打史莱克的电话。

“嗨,伙计。”史莱克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单单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能让我觉得平静了。

“ 我跟你说呀, 今天妈妈工作的超市抓到了一个窃贼,我们都跑去看。好家伙,从他身上搜下来的东西有红酒一瓶、花生油两瓶、酱油四瓶、盐十袋、鸡精十袋、汽水五罐、挂面六七捆、巧克力三盒……都快可以开一个杂货店了。你都无法想象他的外套下裤子里怎么能塞那么多东西!”

想象一下,越到后来,窃贼每拿出一样东西都一定会让人觉得咋舌吧。我有点羡慕史莱克可以看到这样有趣的事情——这种抓贼日记值得在刘老师布置的暑假作文里大写特写了。

“我今天才知道!大型超市除了监控录像,还会雇佣‘便衣’保安假装成普通顾客,也推着购物车在商场的货架上挑挑拣拣,但其实!他们是在观察有没有小偷作案。”

“这个职业好酷。”我不由地说。

和史莱克聊了一会儿,我的心情逐渐地好些了。

“等下我要和外婆讲这件事。”

“ 不要! ” 史莱克大声地说, “ 等我亲自去讲给外婆听。”

哈!外婆就是这么受欢迎。

我挂掉电话,慢慢地走向病房,一边走一边想着倒垂眉男人。

倒垂眉男人的正面

职业关系,不一定能有很多时间兼顾家庭长相更像一个喜剧演员

(妈妈为什么不是一个颜控呢)

不一定愿意陪我去踢足球

倒垂眉男人的另一面

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

有时候挺有趣的

会做好吃的饭,和我保持舒服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