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见到外婆,她走在金色的光线中,在她的面前是一片金色的天空,在她的身侧有小草、湖泊和无垠的海洋。
外公来了,他驾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外婆坐了上去,朝我伸出了手。
我们一起坐上了马车。骏马飞驰,朝着金色的天空奔跑。
海洋、湖泊、水草渐渐地远去,新的景象出现了。
大片大片的云朵,飘浮在天空中的森林岛屿、城堡,从天而降的金色瀑布。
坐在我身边的外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少,她的脸光滑紧致得像枝头的苹果,她站了起来,她成了一个少女,她的小碎花裙子在风中飘舞。
外公也变成了年轻的模样。
外公和外婆微笑着凝视着我。
金色的光芒大炽。
我睁开了眼,原来是天亮了,太阳的光照到了我的床头。
我跳下了床,跑到了窗边,对着天空轻轻地挥手。
“外婆,再见。外公,再见。”
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外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心上沉重的枷锁萎缩了,风干了。
我知道思念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存在——在春日最深的某处。
当我孤单,当我失去力量,当我想要拥抱,我依然可以找到路径走进这温暖的金光中。
他(她)九个月了。
我跟倒垂眉男人说:“无论即将来临的那一天是什么时间,都一定要带上我。”
倒垂眉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两个男人的约定。”我强调了一次。
倒垂眉男人又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深夏。
那天傍晚,妈妈端起了饭碗,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呆滞了。
“怎么啦?”倒垂眉男人在给妈妈剥虾。
“好像……要生了。”妈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倒垂眉男人的手颤抖了一下,立即恢复了镇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我们都没吃上饭,二十二分钟后我们就在医院了。
妇产科医生看着倒垂眉男人:“你都是老医生了,放松放松。”
我仿佛听到倒垂眉男人在说:“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不一样呢。”
——这是我的妈妈,我的小妹妹(小弟弟),不一样呢。
“刚开了一指。不过经产妇很快的,最快一个小时就开十指了。”妇产科医生让我们在门外等。
咕咕咕,窗外有一只鸟儿在叫。
别叫了,别叫了,吵到妈妈怎么办?
叮叮叮,谁的手机在响?
一个男人接了电话,走到电梯旁边去。
“喂。”
谁在跟我说话?我侧过身,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坐在我的旁边。
“你妈妈也要生小孩了吗?”
“是!”
“你很高兴?”男孩狐疑地望着我。
我很确定男孩使用的不是肯定句式,于是反问:“为什么不高兴?”
“嗯……”男孩揉着自己的手指,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有些好奇。
“有一个小家伙会分走你的玩具、你的可乐、你的平衡车、你的爸爸妈妈的时间。”
“这很正常呀,我会把所有都分给他(她)。”
“还有呢。”男孩耸了耸肩,“他会拉屎,会尿尿在你身上,会把你最喜欢的玩具模型扔到马桶里。嗯,还会在你要出去玩的时候,妈妈突然喊你陪他玩一下子。”
“……”
“他们还不会说话,只会哭哭哭!”
“小孩子是这样的啦。”
我们住的那一幢楼的对门,就有一个五个多月的婴儿。
有一回我刚进电梯就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婴儿的妈妈抱歉地跟我说:“不好意思啊,宝宝刚刚拉了便便。”
还有一次,他半夜又哭又闹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洪亮。我被吵醒了,第二天妈妈也说她被吵醒了。
“小孩肯定是不舒服才会这样哭闹的。”倒垂眉男人说。
“真让人心疼。”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哟。单是看着他们天使一样的脸孔,朝你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呀!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男孩。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他更用力地揉着自己的手指:“你很不正常哦。”
“什么?”
“正常的话应该会生气,会嫉妒。”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男孩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说!爸爸妈妈的爱只有这么多,有一个人突然冒出来要分走这些爱!”
“好像挺有道理的。”我陷入了沉思。
是真的有道理吗?外婆说,道理不是一个单面体,而是一个多面的棱体。
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看到不同的道理。
晒海带的渔民期望太阳更烈一些,出海的时候永远风平浪静。
种桔子的果农祈盼雨水给果树带来甘霖。
小孩子觉得小区里的活动场所都应该变成游乐场。
爱旅行的人总在路上,宅家的人坐在窗边阅读度过一个下午也不觉得虚度时光。
我想了想,对男孩说:“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想,爸爸妈妈的爱本来只有百分之百,我得到了百分之百,宝宝也得到了百分之百,这样爸爸妈妈的爱就变成了百分之两百。”
“百分之两百呀。”男孩喃喃地说。
“爱不会减少,反而多了一倍。”
这一次,换男孩思考了起来。
倒垂眉男人在空旷的地方踱来踱去,他走了过来,跟我说:“十分钟了,怎么门还没开?”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
其实我也一样,感觉时间过得如此地缓慢。
过了会儿,倒垂眉男人哭丧着脸坐到我身边:“三十分钟了。”
接下来,倒垂眉男人几乎是每隔一分钟就看一次手表,他坐立难安,像被火烤着一样,我似乎看到他的头上都冒出了烟——当然我也一样。
胖墩墩的男孩又扯了扯我的衣袖:“你说,假如他想要我的遥控汽车,我该不该给他?”他的手上现在就抱着一辆黄色的遥控汽车。
我还没回答。
产房的大门开了。
倒垂眉男人箭似的射了出去,而后又颓废地踱了回来。
一个产妇被推了出来,护士的手上抱着一个粉红色的襁褓。
胖墩墩的男孩迟疑着走上前去。他的爸爸抱起了他。
他们进了电梯。
男孩手上抱着他的遥控汽车。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只有倒垂眉男人才能解答的答案,他会怎么回答?他的答案会影响我的一生吗?如果那个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我和他尚算和谐的父子关系会走向何方?
无数的问句充斥在我的思考里。
我清了清嗓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倒垂眉男人的目光停留在产房的大门上:“问呗。”
“你会不会爱我?”我补充着说,“像一个爸爸爱小孩那样。”
倒垂眉男人收回了目光,他揉了揉眉心:“这不像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会问的问题。”
我固执地盯着他。
“好吧。”倒垂眉男人放下了手,认真地看着我,“我会养育你,教导你,陪着你长大,至于能不能像爸爸爱小孩一样爱你,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答案很令人满意。
我们一起望向了产房大门,这一刻,我们是战友。
暮色四合,给时光镀上一层老照片的质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垂眉男人抓住了我的手。他在害怕,虽然他是一个见惯了各种各样离奇病例的医生。
我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了。倒垂眉男人用他的肢体动作这样告诉我。
我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多小时了。”他轻声说。
产房的大门就在这时候开了。
一束光线从里面照射出来。
“沈医生,恭喜恭喜!”妇产科医生抱着一个小小的、茧一般的襁褓出来了。
这一幕如同刚才男孩一家的重演,让人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倒垂眉男人比我反应更快,他饿狼一般地扑了过去。哦,他先去看的是妈妈,睡在推**的妈妈脸色苍白,汗渍浸透了她鬓边的头发,但是她的脸上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和我们赢得足球比赛捧到奖杯的满足近似的一种情感。
哦,妈妈。我也跑了过去。
妈妈握住了我的手,温柔地说:“是弟弟,你有一个弟弟了。”
我和倒垂眉男人都望向了小小的襁褓,妇产科医生半蹲下来,让我们看裹在柔软棉布中的婴儿的脸。
皱巴巴的,潮红色的。
他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他的眼睛真漂亮啊,近乎纯黑,闪闪地亮着光——我注视着这双眼睛。
一种气雾从身体的深处升腾而起,氤氲着,厚重了起来,凝集了起来,像云层一般翻腾着。
然后,涌到了我的眼眶处。
眼泪流了出来。
从外婆离开一直不懂得哭泣的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怎么啦,乐乐?”妈妈紧张地要从病**起来。
“妈妈,我是太高兴了。”我握住了妈妈的手。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不过倒垂眉男人说了,“喜极而泣”是常有的情绪表达方式。
我们回到了病房中。
刚出生的婴儿前一秒钟还安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下一秒钟突然哭了起来。
“两个小时后才可以喂一点奶。”妇产科医生交代着说。
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又饿又累,或许还有些害怕。
他哭了好一会儿,倒垂眉男人抱着他发出“嘘嘘嘘”的声音,一直走动着。
“让我抱一抱吧。”我说。
这个小小的人儿就落到了我的手上。
他那么娇弱,那么地惹人怜。
我屏住了呼吸,眼眶又一次湿热了起来。
“欢迎你,小家伙,欢迎你成为我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