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莲藕长在白色荷花下(1 / 1)

只要我能有所改变——改变和不可预知的冒险,我将踏上嶙峋怪石,哪怕激流险滩。

——《月亮与六便士》

“我希望你可以给沈叔叔一个机会。”

“一个考验他的机会?”

“是的。”外婆靠在枕头上显得特别疲倦,“本来这是我要做的事情……”

我不忍心看到外婆消极的笑容,仿佛有人摁着我的脑袋一样,我被迫点了点头。

外婆如释重负,她知道我是那种言出必行的小孩。

但是我的心底充满了嘲讽:一个考验他的机会?不如说是一个允许他在我的地盘上狩猎、捕食的机会。我为什么要同意呢?

谢小枞说我心态已经偏颇了。

“这件事你已经走上邪道了。”迈斯也这样批评我。

仿佛一夜之间,外婆、妈妈、我的朋友们都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他们和倒垂眉男人并排着站成一个队列,只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四顾茫然。

那天之后,我遇到了护士姐姐就绕路走。

“你这个小屁孩,终于逮到你了。”在之后的一个下午,护士姐姐守在楼梯口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开我。”

护士姐姐抓住了我的手强行把我带到了医院的天台。

远山黛青,天台空旷。

风在高处尤其大,吹乱了我的头发。

“为什么你这么固执?”护士姐姐跺着脚。

我突然灵光一闪:“沈医生是你什么人?”

护士姐姐有一瞬间的慌乱,她很快镇定下来,轻声说:“他是我的小叔,我奶奶到了四十一岁才有了他。但是我绝对不是因为他是我小叔就会混淆黑白,胡乱打包票。”

我冷笑。

“苏乐乐。”护士姐姐蹲了下来,眼睛和我平视,认真地说,“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我小叔绝对是一个好男人。”

保证书是最没效力的一种契约。

我不置可否。

“好啦好啦,我说真话啦。”护士姐姐抿了抿嘴,“其实我是因为喜欢茉莉姨,她睿智干练,对这个无情的世界依然保持着有情的期待,是我一直想成为的女性。”

没想到妈妈在他人眼中竟是这样完美,我矜持地点了点头,掩饰住得意——有人极其中肯地对我妈妈吹了一阵彩虹屁。

“我超想茉莉姨做我的小婶啦,所以我才要听我小叔的,讨好你这个残酷无情的小孩。”护士姐姐说,“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中国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一个人结婚,不仅是和恋人结婚,还是和恋人的一大家人结婚。按着这个婚恋观点推测,我小叔要是和茉莉姨结婚,也就相当于我和你结婚。”

“不要对小孩开这样的脑洞。”我发现我讨厌的是倒垂眉男人,可是我对护士姐姐是喜欢的。

“嗯,我要跟你说对不起,我不够光明磊落,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明身份的。”护士姐姐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我是真的喜欢茉莉姨和你。”

我接受了护士姐姐的道歉,附加条件是严禁在我面前提倒垂眉男人,绝对不准说他的好话!

“那我要说他的坏话吗?”

我自诩是一个公正的小孩,但是对于倒垂眉男人的“坏话”,我倒是蛮期待的。

“你可以说说看。”

“我小叔是一个非常吝啬的人……”

嗯,这开篇我喜欢。

“我小叔生日是在十月份,北方这个季节非常漂亮,树叶泛红泛黄,一大片一大片暖色系的山林,我小叔一直想去看看。因为要自己攒钱去看,小叔变成了一个又抠又讨厌的小孩。对,那一年他才十三岁。他抠到了什么程度呢,衣服拿我大伯不要的衣服穿,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从来不请客,总蹭我的饮料喝,鞋子穿得底都烂了,一下雨,雨水从底部的破孔渗入鞋子里,一脱鞋子,把我家的橘胖胖(我家的爱猫)都熏晕了。他还想办法去挣钱,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一份辅导小孩做作业的工作的。那待遇还不错,一个小时二十五块钱。结果就在他攒够了钱,准备在那一年的国庆节出发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他舍不得了。他看着一堆钱只想打折脚骨a存起来。”

我笃定地说,很明显,倒垂眉男人从一个抠门的小孩进化成一个守财奴了。

一个守财奴?那太可怕了。

妈妈和他出去吃大餐,吃完了倒垂眉男人要求AA制。

妈妈喜欢收集口红。一条口红可以用三年,可是妈妈有一匣子的口红!倒垂眉男人那么“勤俭持家”,那么他一定会看不惯妈妈的“奢侈浪费”。

这明显就是三观不一致嘛。

考验恋人非常重要的一个关键点就是彼此的金钱观是否对等。

我有些高兴了。

护士姐姐继续说:“你猜错了,不过我们谁也没猜着结局。”

“到底怎么样了?”

a 打折脚骨:地方方言,用来形容异于常理的财迷行为。

“我小叔把攒下来的旅游经费都给了他的一个同学!”

“为什么?”

“他的同学在那一年确诊了骨癌。”

“……”

“小叔在之后不久,突然跟我奶奶说他想去学医,奶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去当医生,就用了各种搞笑的方式劝阻,但是我小叔还是成了一个医生。”

我失望了,护士姐姐这是假贬实褒吗?以为我蠢到听不出来吗?但是我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家人不同意也无法阻挡倒垂眉男人的选择。如果说得正面一点,那就是他坚持追求梦想,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做法就叫作固执己见。

“他是一个很偏执的人吗?”我问。

护士姐姐摸了摸下巴:“算是吧。”

固执和偏执并没有多大区别。

妈妈也很自我,她从来都不是软绵绵的棉花,更不是一张能被任意泼墨的画纸。她是刺人的矛,是出鞘的剑,她是玫瑰花,也是美杜莎a。

有一句话说的是,距离远了,彼此都是美丽的星星;距离近了,那就是考验彼此宽容度和世界观的时候了。

我抓住了一些什么想法——或许我可以做到外婆讲的“考验”,不过这种考验也可以称之为“障碍”。

“在他们之间设置一些障碍?”谢小枞夸张地咋舌,“苏乐乐,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坏的小孩。”

a 美杜莎,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拥有强大的力量,任何直视美杜莎眼睛的人都会变成石像。

“故意绊倒别人才叫作坏吧,我才不会背地里使坏。”我是这么回答的。

让我哭哭闹闹,甚至用自残的方式威胁妈妈不准和倒垂眉男人在一起,这样的伎俩我绝对不会使。

“但是你要怎么做呢?”

我摊了摊手,老老实实地说:“其实具体的我不知道。”

朋友就是对抗“不知道”的最佳武器。

谢小枞甩过来一大摞书籍。

迈斯抽出了其中一本,笑得打滚:“谢小枞你都在吸收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知识?瞧瞧瞧瞧,你刚准备上小学五年级,就已经在看《婚姻与恋爱》了吗?”

谢小枞一本正经:“知识没有善良与邪恶之分,人的思想才有。龌龊的人看到什么都是龌龊的。”

迈斯跳脚:“谢小枞,我思想端正!”

后来杜贾克和杜小灵都来了。

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

大叶榕树的影子在日光中被拉长。

我仰起头望着那些或粗或细,或坚硬或美妙的枝丫,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夏天,我和外婆回八乡里,晚上的时候外婆煮了一锅排骨莲藕汤。刚挖出来的莲藕不仅清甜,还粉粉糯糯的。

那是八乡里的龅牙叔种的。

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莲藕是荷的果实,也不知道莲藕是泥水里长出来的。

“莲藕和苹果一样是挂在枝头的吗?”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问出过这样的问题。

外婆带我去看龅牙叔的荷塘。

二亩多的荷塘在原野之中显得渺小,龅牙叔皮肤晒得黢黑,为了不让龅牙露得太明显,龅牙叔很少笑,但是他绝对是一个温和可亲的老人。

他穿了连体的雨衣,钻到荷叶下挖出一节长长的莲藕,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叫我快看:“这都有小一米长了。”

“是不是每一朵荷花的下边都有一节莲藕呢?”我好奇地问。

“不是。你看看那些粉色的荷花,它们的下边大部分不长莲藕,白色的荷花就相反。”

我见过粉色的荷花,娇嫩,映着荷叶的清绿,漂亮得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这么漂亮的荷花底下竟然反而没有莲藕。

眼睛看到的人或者物,或许只是物和人映入眼瞳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第一次见到倒垂眉男人时的坏印象如此深刻地刻在我的眼睛里,直到现在仍然影响着我的判断。

我的偏见是否来源于有限的认知呢?

我心底知道,这一次的问句和以前的问句是不一样的,如果说以前我充满了愤怒,那么这一次我尝试着让自己站在了一个新的视角位置。

或许,护士姐姐并不是完全在做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