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桂花树渐渐地生了许多金色的花蕊,一串一串地簇拥在一起,像一群相互照顾的小伙伴。
“天气已经冷了吗?”外婆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即便是如此,她仍然不经意地蜷缩着身子。有一些寒冷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穿再多的衣物也抵御不了。
我依然穿着短袖。
树上的男孩做了切除手术,转到了别的病房,我去瞧过他几次,他告诉我,老黄参加完这次比赛就选择退役了,这样他们父子就能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了。
我很羡慕树上的男孩,他被好运气眷顾着。
“外婆会没事的。”树上的男孩说。
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说谎,外婆脸上的皱纹肉眼可见地膨胀、拉长,她瘦得非常厉害。
有一天早上她扣了几次纽扣,都没办法让那颗包金贝壳纽扣塞进毛衣外套的扣眼里。外婆逐渐丧失了对精细动作的控制。
之后不久,黑雾开始萦绕在外婆的眼前,黑夜即将降临。
人的大脑是一个极为精细的器皿,人类至今也无法全面地了解它——
肿瘤像是一颗小蘑菇那么大了,即使没有雨露,蘑菇也在拼命地侵占周围的地盘。
视觉系统、大小脑都在不同程度地受损。
来自大脑的疼痛更像是死神不近人情的镰刀。
护士姐姐打镇痛针的频率较之前提高了几倍。
有一个护士姐姐,她有一口洁白的牙齿。那一天,我在厕所前哭泣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杯巧克力奶茶和一包面巾纸。
“你想先喝奶茶还是先擦掉眼泪?”护士姐姐说。
我没有闲情回答,也不想强迫自己去接受别人的好意。
但是护士姐姐自顾自地说:“如果是我,一定会先擦掉眼泪。”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喝一杯哭泣的奶茶。”护士姐姐一本正经地说。
我接过了面巾纸,擦掉了眼泪,然后掀开奶茶盖,喝了一大口暖暖的热奶茶——没有一滴眼泪掉进奶茶里,这就是一杯快乐的奶茶。
“你真好哄哦。”护士姐姐说,“我没见过像你一样懂事的小孩子。”
从那时候开始,护士姐姐有时候给我带一个机器人模型,有时候给我带榛子蛋糕。
有一次给我带了两对兔子发箍,再下一次的下一次,她带了一个单反相机。
带单反相机的那一天,是护士姐姐的轮休日,她平常扎成丸子头的长直发瀑布一样地披下来,走路的时候裙子的花边像水波一样**漾。
护士姐姐邀请我和外婆做她的模特。
外婆皱了皱鼻子:“看到镜头我就全身僵硬,做不出什么表情来。”
“像我这样的摄影小白,一直都找不到模特,外婆你就帮帮忙嘛。”护士姐姐撒着娇说。
“合着是拿我们祖孙练手呢。”外婆笑了。
一开始我和外婆放不开,这时候道具就相当重要了。
当外婆戴上圆檐帽子,戴上墨镜,化身嬉皮士的时候,她灵感突至,把病房的晾衣叉当成了拐杖。
咔嚓。洒脱的嬉皮士外婆和望着晾衣叉发愣的我呈现出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画风诡异地偏转了。
白床单裹成裙子,戴上兔子发箍,外婆就是最无厘头的兔女郎。
提着塑料红水桶,穿上马甲,扎上头巾,外婆成了在桂花树下捡桂花的姑娘。
我在干吗,我总是在镜头里扮演惊诧得无以复加或者呆若木鸡的观众。
照片实时导入护士姐姐的手提电脑里。
我们度过了一个夸张的、笑声不断的早晨。
“拍照真好玩。”外婆感叹着说。
护士姐姐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感激地对她比了一个心。
当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妈妈在换衣服准备去外婆病房。
我们请了一个护工,在我和妈妈没在医院的时候照顾外婆。
妈妈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叮叮叮地发出提示音。
我发誓我并没有想偷看,但是一张张场景熟悉的照片正陆续传来。那是我下午和外婆的无厘头搞怪照,发照片给妈妈的微信头像是一把闪着光的手术刀,妈妈备注的微信昵称是一个男人的符号。这是谁?
我听到妈妈换好衣服打开房门的声音,做贼一般地丢下手机,佯装在喝水。
“妈妈去医院了,今晚不能太早回来,你先自己睡哦。”
妈妈拿了手机,叮嘱着我。
“好。”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那不是护士姐姐的微信头像和昵称。
那是谁的?
答案呼之欲出。
我烦躁地在客厅踱步,所以这是倒垂眉男人迂回地讨好妈妈的另一种策略吗?
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第二天护士姐姐来上班,我在走廊拦住了她。
“你今天给我带了什么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准备了惊喜?”护士姐姐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我得先上班,等会儿换班的时候我找你哦。”
护士姐姐捧着放着针管和消毒棉的托盘匆匆地走进下一个病房。
这些虚伪的大人,我等着你们。
这一次护士姐姐给我带来了一个钢铁战士背包。
“你需要一个小背包,这样你每天来医院的时候就可以把东西都装在小背包里。”护士姐姐说。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小背包是你买的吗?”
护士姐姐将鬓边的头发拨到耳后:“是呀。”
我把背包扔到她的脚边:“是谁拜托你给我东西,帮我和外婆拍照?真是谢谢你的关心了。”
“乐乐!”
“我真是一个好哄的小孩对吧?”我嘲讽地冷笑,连我自己都被自己讲出来的话吓死了,“那个人给了你多少帮忙费呀,说出来听听。”
护士姐姐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慌张, 有躲闪:“其实……”
“我不想听无谓的人的解释。”我甩下了护士姐姐,酷酷地将背影留在走廊的灯光下。我一边走一边揉眼睛——眼睛里有什么滚而烫的东西。
护士姐姐跑了过来,她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开始的确是沈医生拜托我的,兔子发箍、奶茶都是沈医生买的,但是给你和外婆拍照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哼了一声,头侧向另一边。
“这个小背包也是我自己买的,拿不拿随你。”护士姐姐把背包挂在了我的肩上,转身走了。
只要我稍微移动一下,背包带就会从肩上滑落——我僵硬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一个男人走出来,奇怪地说:“你这小孩怎么回事,站在这儿发呆呢?”
在男人朝我走近之前,我光速扯住背带,提着小背包冲进了厕所里。
下午护士姐姐来给外婆打针的时候,她对着外婆就像一阵春风,对着我就冷若冰霜,这种区别对待连外婆都发现了。
“宝贝,你和姐姐闹别扭了?”外婆偷偷地问我。
“没有呀。”我摊了摊手。
外婆看着我,她还没说话,隔壁病**突然就大声地吵闹了起来。
树上的男孩离开后,新搬进病房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大概二十六七岁,脸色黑黄神色萎靡,平时像极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只有摸到手机对着游戏的时候才会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照顾年轻人的是他的父母。
父母倒是开朗外向,唯独这年轻人不爱讲话。
“你一天天地玩游戏,不吃饭不睡觉,身体怎么受得了。”妈妈抹着眼泪。
“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祸害父母了!”爸爸吼着。
年轻的男子无动于衷,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一边是崩溃的父母,一边是生病了仍在糟蹋自己的儿子。
这种画面令人感到沉重。
外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灵魂也像是脱离了躯壳一样。
我害怕地握住了外婆的手。
外婆回过神来。
“外婆,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妈妈。你外公刚刚去世的时候,我多么地害怕,每一天晚上都做梦。梦见自己陷在一个深渊里,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迷雾!周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完全是一片死寂。小茉莉就突然出现,惶恐地看着我,她向我走来,可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拽着她往黑暗深处坠下去。我眼巴巴地看着,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就喊你外公的名字,让他来帮忙,喊着喊着我就醒了,醒来了就想起来外公已经不在了。所以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挨下去……”
我紧紧地抱住了外婆。
在我们的隔壁,做妈妈的拉住了暴跳如雷的丈夫,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家庭大战暂时熄火了。
外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宝贝,我希望你妈妈不是一个人去面对深渊。”
“不是还有我嘛。”我嘟囔着。
“外婆不会陪妈妈一辈子,你也不能陪妈妈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我不服气地说。
“外婆会老。”外婆轻轻地说,我们都不忍心说出“死”
这一个词,“而你有一天会长大,会飞出巢穴,如果你像候鸟一年只回来一次,你忍心让妈妈一直孤独地等着你吗?”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妈妈的。”我大声地说。
“永不离开”是一句没有底气的承诺,我们都知道这一个道理。
在我们的视线之中,年轻人的脸被手机屏幕映出阴森的冷光。在另一边,母亲倒了一杯水给刚刚血压骤升的丈夫,低声地说着什么。
“我长大了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看着那个年轻人,我不由地说。
外婆的回应是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脑袋,她冒出来的下一句话却和目前的状况完全不相干。
“乐乐,外婆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必将全力以赴。
“考验。”外婆轻轻吐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