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小孩子的世界需要一个答案(1 / 1)

“外婆你吃一个花卷,这是紫薯花卷,香甜香甜的。”

“外婆你一定要试试小笼包,一咬那汤汁呀,简直绝了。

正宗!”

“这个黑糖包外婆你要吃一点,绝对是老灶头的味道。”

“味蕾诚不欺我。”老黄仰头满足地大喊,“豆浆味真香啊!”

老黄大概是一个表演型人格,就是人来疯的那种人。

树上的男孩毕竟是演过电视剧的,演技也一点都不含糊。

外婆在这一大一小两父子的“表演”中吃下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感激的眼神太过于火辣,以至于树上的男孩骄傲得头都快仰到天花板上去了。

下午,树上的男孩在打点滴,外婆打了镇痛针沉沉睡了。

一个医生走到了门口,老黄像是头顶有天线一样默契地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趁着树上的男孩没注意走出去了。

我们的病房毗邻着医生办公室。

在门口我踮起了脚尖,手刚扒到门上,没锁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

坐在办公桌旁的老黄看到了我,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双手抱住了我——天啊,他的手臂可真有力,把我举得高高的。

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天花板啦。

“良性。良性。”

老黄欣喜若狂,他的笑容奔放地绽放着,明媚得如同一支弗拉明戈舞曲。

他的快乐感染了我们,连医生都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老黄举着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汹涌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疯狂地涌了出来,音符一样地在房间的每一个地方跳动着。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擦干眼泪,把我放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迭声说:“谢谢,谢谢。”

谢谢生命中的磨难。

谢谢仁慈的命运。

接下来,树上的男孩只需要安排时间做切除手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为树上的男孩高兴,同时也感到许久未曾感受到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谁说命运里没有好运,瞧,树上的男孩不就被幸运眷顾着吗?

老黄那天傍晚就出发了。

大部队前一天已经出发了,他自己搭飞机赶去。

“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老黄跟我们抱怨。

“你可以在飞机上和其他乘客玩卧底游戏。”树上的男孩说。

那天晚上, 树上的男孩教我和外婆、妈妈玩“ 谁是卧底”。

但是我们只有三个人,难度系数太低了。

后来——倒垂眉男人贼眉鼠眼地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外婆喊他进来。

我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心,眼不见为净。

第一局妈妈做了判官,倒垂眉、外婆、树上的男孩、我,四个人中有一个是卧底,卧底抽到的词和另外三个平民抽到的不一样。

我抽到的是医生,可是我不确定“医生”是属于平民的词,还是属于卧底的词。

换句话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卧底还是平民。

所以当我们开始描述自己抽到的词汇时,如果是卧底,那要掩饰自己融入平民中,如果是平民,一方面要注意不要被卧底误导,另一方面又要去发掘谁是另外两位平民。

这是一个考验智力、推理能力、说谎功力和辨别谎言能力的游戏。

游戏很快就进入白热化,特别是树上的男孩被误以为是卧底而出局的时候——

游戏还在进行。

外婆说:“我的职业是一个能帮助别人的职业,是一个崇高的职业。”

——外婆讲的是医生吗?

倒垂眉男人说:“我的职业描述和外婆是一样的。”

他们两个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他们中绝对有一个人是“医生”,而另一个可能是——老师。

我偏向于外婆是和我一样的职业。

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倒垂眉男人是卧底。

妈妈判我出局。

而谜底揭晓,外婆才是卧底,她抽到的词语是“教授”。

“固有的思维影响了你的判断。”妈妈说。

妈妈的意思是我对倒垂眉男人有偏见,她在隐晦地批评我。

我看了妈妈一眼,有一个声音从身体里冒出来:她已经不是亲爱的妈妈了,她正在转换一个全新的身份——某一个人的爱人。

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一转眼,外婆正用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慰着我。这么多年了,外婆什么事也不用做,她只需要在我身边,我的任何怒气都会被赶跑。

我看着外婆,忍住了哭泣的冲动。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生气地从外面回来了。

“你不是约了和大海象一起去玩吗?”

“对的。”我气呼呼地说,“但是今天大海象带了他的表弟,一个话多得不得了的小屁孩,我们刚说要捉青蛙,他就说要是抓到了有毒的癞蛤蟆怎么办。我们说要到山洼去,他就说那儿有吸血的蚂蟥……”

“哦。”外婆忍住了笑,“那大海象怎么说呢?”

“大海象倒是赞同我的提议。”

“两票否决一票,你有发言权呀,为什么不去玩了呢?”

“因为……我讨厌那个小屁孩。”

“讨厌他什么呀?”

“他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些鼻涕擦在衣袖上,有些鼻涕用手擦,而且他还用他的手来拉我。”我嫌弃地盯着自己已经快洗脱皮的手。

“还有吗?”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欢他了。”

外婆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把我带到院子里,指着一团乌漆漆的东西:“你第一眼看到它会觉得这是什么?”

我瞄了一眼那团像枯藤一样的东西: “ 一些没用的藤条?”

“不,那是我们夏天的时候的葡萄藤,在冬天来临之前,把葡萄藤上的细小的岔枝砍掉,单留下主藤,煨在草木灰里,明年栽种下去,夏天它就能爆果。”

不起眼的藤条不是没用的杂物,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教训。

然后外婆又带我到了屋后,那儿有一片小山包,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在遮遮掩掩的树叶间,一个鸟巢就在分枝的上方。

那里有一窝鸟儿,我们这儿叫作沙嘴儿,羽毛多彩,煞是漂亮。这是我喜欢的鸟儿,我常常惊叹于它们的优雅和美丽。

我奇怪地望向外婆。

外婆说:“沙嘴儿一天只在清晨的时候鸣叫——”

“外婆你怎么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呢?”

“我是说,沙嘴儿一天只在清晨的时候鸣叫。”外婆又强调了一次。

我捂住了嘴:“难道……”

我们住的地方植被繁多,清晨的时候总会迎来一拨一拨的鸟鸣声。大部分鸟儿鸣叫声轻灵婉约,只有极少数是不和谐音符。

在我的晨梦里,总有一种古怪的鸟儿鸣叫声,就像是锋利的指甲划过木头发出的“桀桀”声,让人不那么舒服。

我和外婆吐槽过好多次,这声音到底是哪一种鸟叫呢?难听极了,而现在……

我不敢置信地说:“那种‘桀桀’声是沙嘴儿的?”

“是。”

那是我得到的第二个教训,眼睛看到的是美丽,耳朵听到的却是丑陋。

后来我试着和大海象、大海象的表弟一起玩了几次,我按捺住我的偏见,而大海象的表弟还是惹毛了我。

那一天我们一起经过小林杂货店。

在门口的遮阳棚下,不知道谁掉了一袋香蕉在地面上。

“我们去找沈婆婆告诉她一声。”大海象说。

我刚想去提起那袋香蕉,大海象的表弟已经一个箭步抢在我们的前面,一脚踩上了那袋香蕉。被挤压的塑料袋发出嘭嘭的声响,香蕉在袋子里扭曲变形。

“是不是很有趣呀?”大海象的表弟兴奋地嚷嚷着。

我再也不和大海象的表弟一起玩了,这一次外婆支持我。

脏兮兮的衣服是一个人的表象,就像是葡萄藤在入冬时候的样子。

第一眼喜欢不喜欢是沙嘴儿的美丽决定的,而它的鸣叫声是美妙或是刺耳,是沙嘴儿的另一面。

大海象的表弟发现别人遗失的东西不想着如何归还,任意糟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沙嘴儿的鸣叫声,给人带来困扰。

我不喜欢大海象的表弟,这不是偏见,而是有事实根据的。所以外婆支持我的选择。

那么,我对于倒垂眉男人的偏见是纯粹的偏见还是要命的直觉呢?

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摸了摸我的脑袋,她粗粝的手掌带给我安定的力量,我从被妈妈指责的怒气里走了出来。

倒垂眉男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猥琐的入室小偷,这是偏见的来源吗?

不!我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答案。

偏见的来源是——他是一个来和我抢妈妈的男人。

雄狮吼叫宣示主权。

狗狗撒尿留下气味划分地盘。

扁蜥用绚丽的腹部告诉其他扁蜥这是我的领土。

人类对于进入自己地盘的其他雄性也同样抱有警惕心和防御心。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一点私心也没有?

那么,我可以保有同理心,冷静地去旁观倒垂眉男人吗?

自从外婆生病后,我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占据了。

我一直在问自己,可是一直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