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不是谁都当得起“非常非常棒”的称赞(1 / 1)

我常常想起一些珍贵的画面,就像是用高速摄像机录下。

它们在我的脑海里重播、剪辑,呈现出比当时发生的时候更加清晰的脉络。

我知道我一定会记得我和树上的男孩在树屋里叠纸飞机、扔纸飞机的这一幕。

我们叠了一只又一只的纸飞机,有大的、有小的,这取决于树屋角落里的那一些纸张的厚度和宽度。

从窗户上抛出一只纸飞机,想象它们可能飞在湖面上,飞在旷野之地,飞在一只蝴蝶的旁边。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都被吓了一跳。

用国歌作为铃声,树上的男孩可真行。

树上的男孩接了电话,他脸上的表情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那肯定是异彩纷呈。

“你猜谁来了?”挂断了电话,树上的男孩兴奋地说。

“你爸爸?”我猜道。

“一百分!”树上的男孩跺了跺脚,“我们得赶紧回医院去,要是老黄知道我偷跑出来肯定气得鼻子冒烟。”

“像火车那样冒白烟吗?”

“对!”

树上的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如果这时候给他一个任意门就好了。

“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回去的车上,我问。

“一个非常非常棒的人。”树上的男孩说,“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非常非常棒”是一个很笼统却又很高的赞誉,特别是这是来自一个孩子真诚的赞美。

但是在见到老黄之前,我想象不出来。

当我们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陪护的中年女人站在病房门口朝我们使眼色——病房门开着。

一个中等身材、手臂壮硕的男人坐在外婆的病床前。

他嗓门洪亮,脸上充满了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不虚伪、不敷衍,如一个孩子般童真。

小孩子轻易就能分辨出来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老黄!”树上的男孩大声地喊,他飞扑向男人,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都跟你说别叫你爹老黄老黄的,像是在叫村口的一条大黄狗。”老黄抱怨着,可是他的眼睛是暖色的,他紧紧抱着儿子的手臂是有力的。

“老黄,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你说说,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哟。”

“应该有四十一天十三个小时了。”老黄放开了树上的男孩,带着笑容凝视着树上的男孩。良久,他说:“小子你越来越帅,越来越像我了。”

“我又瘦又高,你又矮又壮,谁像你了?”树上的男孩吐了吐舌头。

“真没礼貌呀。”老黄嘻嘻地笑了一下,“这点也像我。”

树上的男孩跟老黄介绍了外婆和我。

老黄笑眯眯地:“久仰久仰,每天晚上和小黄视频,他都会提到一个超级爱看书能讲好多故事的外婆和一个又懂事又孝顺的孙子啦。”

真没想到树上的男孩背地里一直在夸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老黄,你这次能待多久?”树上的男孩问。

“明天下午我就搭飞机去集中培训了。”老黄回答。

有一瞬间,似乎有眼泪冲上了树上的男孩的眼眶。

“不好意思啊,儿子。”老黄不安地搓了搓手。

“没事!为了祖国的荣誉而战才是真男人!”树上的男孩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老黄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真是很合拍。

老黄在病**做俯卧撑,树上的男孩趴在他的背上,一边给老黄数数一边吐槽:“老黄你最近是不是偷懒了,腹部核心力量明显启动不起来呀。”停了一会儿又说,“来来来,我要举高高,再举高高。”

老黄询问树上的男孩的学习,陪护的中年女人拿出了告状小本本。

老黄明显听得心不在焉,敷衍着说:“你做得很好。”

然后……就没下文了。

老黄还给我们反串了一段《贵妃醉酒》,天晓得,要是不看老黄那一身腱子肉,单单听声音你真的会以为是一个婉约动人的女人在浅吟低唱。

晚餐的时候,妈妈端了满满几个盒子的饭菜,色香味俱全,特别是一只皮酥肉嫩的花椒味烤鸡,光是闻着就让人味蕾大开。

“外婆你真有福气。”老黄也跟着我们喊外婆。

妈妈带得实在太多了,我们就邀请树上的男孩他们一起吃。

吃饭的时候,老黄根本就没有遵守“食不语”的古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讲各种竞赛训练的糗事和趣事,逗得外婆今天多吃了小半碗粥。

外婆自从第二次入院,明显地吃得少了,脸颊凹进了一个小水潭,显得颧骨高耸了起来。都说病来如山倒,一天一天地见到外婆更快地消瘦、委顿,我都很久不敢直视外婆的脸了。

还有……今天又有鸡枞菌了。

用高汤焯的鸡枞菌,吃起来不腻,鲜甜。

这些菜是谁做的?

妈妈不是拿得出这般厨艺的人,倒垂眉男人是月球的另一面的阴影,看不见却不影响他的存在。

吃完了饭,我们的娱乐是:唱国歌。

这种魔幻场景真的发生了。

老黄又担任指挥又担任领唱,忙得不亦乐乎。

在国歌声中,老黄还摸出了一面奖牌,轮流着给我们每一个人戴上一小会儿。

“你爸爸这是在模拟运动员颁奖牌仪式吗?”我悄声问。

“嗯嗯嗯。”树上的男孩使劲地点头。

他为自己的爸爸骄傲,这一点表现得很明显。

我一边和大家一起唱着国歌,一边分心神凝视着外婆的侧影——外婆坐得笔直,她的手指在病床边沿轻敲着节奏。

在我们的歌声越来越高昂的时候,护士一脸为难地来敲门,“不好意思,隔壁有个病人在睡觉了。”

“噢噢。”老黄从善如流,指挥的手势一顿,划下了一个休止符。

老黄出去接了一个电话,我问树上的男孩:“你爸平时就是这样忽悠你的?”

“什么忽悠?你会不会说话!”树上的男孩怒目而视。

外婆拍了拍我的肩:“乐乐你说错了,老黄不是忽悠。”

“他真的是充满着一腔热血的人。”妈妈说,“佩服他。”

我瞪着打电话的老黄,他的身影腰杆笔直,说话声音铿锵有力。

如果我的爸爸是老黄——

老黄

有趣,有一颗童心

传染快乐

站在运动场上是一个好榜样

倒垂眉男人

和小孩子很难玩到一起

只能说不算沉闷

被病人称赞厉害的医生

天平到底倾斜往何方,这还有悬念吗?

第二天早晨,我到医院,经过桂花树下的时候,老黄和树上的男孩都倒挂在树上。

“你们真是配合默契呀。”

“是吧。”树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说。

我想离开,但是老黄一个翻身跳了下来,热情地绑架了我,非让我也在树上倒挂,“体验一下那种血液倒流的美妙感觉嘛!”

我“被迫”用另一种视角看世界。

我的腿部力量不够,老黄帮助我稳定了腿部。

“其实倒挂没什么技术难度,只有技巧。”老黄说。

“首先就是要心静,眼睛看着前面一个点,保持住平衡。”树上的男孩补充教学。

“非常好。”老黄夸了一下自己的儿子,“腿部力量不是最重要的,专注力才是。”

大概是我有天赋吧,老黄和树上的男孩倒挂速成班教学成果斐然。

我的腿部无限地伸向天空,头部接近地面。这是一个颠倒的姿势,就像是我的头部变成了根系,头顶百会穴寻找着大地的滋养。

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

从大地里钻出来的小草在视线里聚焦,一些沙石,一个小土包,一群蚂蚁,树干上的风裂细纹……就连风似乎都不一样了。

“有没有觉得头晕?头晕要立刻告诉我。”老黄说。

我像秋天树上的果实一样摇摇晃晃地摇了一下头。

一种宁静的力量从我的身体深处滋生出来。

我闭眼片刻——自从外婆生病,戴上面具的我渐渐无法控制内心的负能量了。

我感觉到痛苦、愤怒、不甘,我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接受外婆生病这件事?为什么我没有一双上帝的手可以释放奇迹?

有一个电话打过来,老黄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走到另一棵桂花树下。

我感觉到头晕了,可是我没说。

我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直到我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我的大脑仍然一片昏沉。

树上的男孩让我双手撑地,把头慢慢地抬起来,让血液回流。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不再头晕了。

“下午就知道化验结果了。”树上的男孩说,“我猜老黄本来早上就得走了,但是他要和我一起等结果,所以他一直在打电话协调。”

“你一定会健健康康的。”我向上天祈祷。

“我也觉得会。”树上的男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老黄在陪伴我和荣誉之间总是选择荣誉,我曾经很恨他。”

“现在呢?”

“现在一点也不了。老黄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是为了守护国家的荣誉。我爷爷他为老黄而骄傲。在爷爷最后的日子,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老黄站在台上,国旗在他身后徐徐升起,多少人在呐喊在流泪在鼓掌,等我回过神,我发现我和爷爷也都哭了。那一瞬间是无法复述出来的自豪。”

树上的男孩停顿了一下,说:“以后我也要做老黄这样的人。”

“加油!”我不由地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吹牛皮?”树上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一点也不。”

有一种崇高,就在生活中。

你不曾遇到过,并不代表没有。

老黄回来了,笑嘻嘻的他提着一大袋子豆浆、黑糖包子、馒头、花卷、小笼包。

我们坐在草地上,食物的香味和桂花的味道一起温暖着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