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如果四季没有了你(1 / 1)

我想我没那么讨厌树上的男孩了。

他今天给外婆做了十三个鬼脸,逗得外婆哈哈大笑。

树上的男孩跟我讲:“做鬼脸的第一要义是,不能只做一个,至少要连续做七个以上。”

他又亲自上阵示范,把右眼角往下使劲地拉低,嘴巴扯歪到耳朵边上去,鼻子皱成一团。

“哈哈哈,你这样好滑稽。”我也被逗笑了。

“你也试一试。”树上的男孩怂恿我。

做鬼脸是小孩子的必备技能,但是树上的男孩似乎更放得开。

我尝试着做完了树上的男孩的十三个鬼脸系列——之后的那种感觉简直无法形容。我脸上绷紧的皮肤放松了一些,连日萦绕在心头的抑郁也消散了一些。

外婆打了镇痛针,沉沉地睡着了。

妈妈靠在床边小憩。

妈妈最近太累了,她把手头上的案件移交给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事。有一天晚上醒来,我听到妈妈在打越洋电话,她在找她出国的同学寻求国外治疗的可能性。

我和树上的男孩一起到桂花林。

“这花园有名字的,叫作无忧园。”

“你怎么知道?”

“从前这里是有围墙的,后来才拆了。”树上的男孩带着我走向桂花林深处,他找到了一块破旧的石碑。

我们俩靠着有限的文字识别能力,连蒙带猜,知道这儿原来的确是一个私人花园,后来在这个旧址上建了医院。

当时修建的主事人做主保留了这片桂花林。

“桂花和无忧很搭哦。”树上的男孩一边说一边麻溜地爬上了桂花树,手抓住树干,双脚一蹬,膝盖一弯,又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树干上。

我迟疑了一下,望着树上的男孩因为倒垂而涨得通红的脸部:“你是怎么到医院来的……嗯,我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树上的男孩抢着说,“我是腋下淋巴结肿瘤,不过现在医生也不确定它是否致命,要切片送检后才知道。”

“你……害怕吗?”我问。

“怎么说呢?我爷爷是因为得肺癌去世的。在他生命倒数的日子里,爷爷总是拉着我不停地说话,他说要把所有的话都抢在上帝召唤他之前跟我讲完。有一次我就问他肺癌是什么——”树上的男孩停下讲述,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爷爷说那是他小时候吃的一棵樱桃核,在他的肺里慢慢地长成了一棵樱桃小树,但是那些没见识的医生和那些所谓的医疗器械非得说那是一颗致命的肿瘤。”

我忍不住笑了:“你爷爷太有趣了。”

“我爷爷不止有趣,他还是一个斗士,我没见到他害怕过。”

“那……你害怕吗?”我又问了这个问题。

树上的男孩轻声说:“我多希望爷爷就在我面前大声地调侃——我黄某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孙儿。你知道我爷爷去世的那一天,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

“你这个货,以后没有爷爷挡在你面前了,你要学会不害怕。”

“听到这句话你哭了吗?”

“我哭了,可是我很快就擦干了眼泪,爷爷不在了,没有人再帮我抵挡怪兽了。”树上的男孩满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不害怕。”

“你在撒谎。”我盯着他泛红的眼圈。

树上的男孩从鼻孔里呼出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我。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说:“对不起。你生病了,我不只没给你安慰,还质疑你。”

“没关系啦。”树上的男孩说,“爷爷说学会原谅的人运气都会比较好。”

“你一定会没事的。”我想抱一抱树上的男孩。

树上的男孩点了点头。

“从前我外婆教过我如何抵御痛苦、恐惧。我一直觉得我学得挺好。”我慢慢地说,“可是外婆生病了,我不能不害怕。”

“怕什么?怕你外婆像我爷爷一样再也不见了吗?”树上的男孩说,“爷爷死了,可是我不照样过得快快乐乐的。”

这次我想给树上的男孩一拳。这家伙就是这样,即便你对他暂时产生一种名为“爱”或者“喜欢”的热情,不用多久,也都会灰飞烟灭。

“你是不是想揍我?”

“是。”我的表情一定很真诚。

“我带你去我家吧。”

“现在?”

“现在。”树上的男孩回答,“或许你到我家后依然想揍我,又或许不想揍我了。”

树上的男孩有手机,他对某种打车功能的使用驾轻就熟。

二十分钟后,我和树上的男孩站在了一座别墅门前。

“爷爷走了以后,我家保姆不会打车,我就学会了。”树上的男孩输入密码指令,一扇小小的侧门打开了。

“有手机是不是很爽?我有个朋友叫作迈斯,他特别喜欢打手机游戏。”

“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打游戏没什么意思。赢了的时候会怀疑自己花那么多时间打一场虚无的游戏有什么意义。”

“我也是,所以手机对我来说用处不大。”树上的男孩耸了耸肩,他带着我直接往别墅的花园走去。

“我有一个树屋,一个我和爷爷花了十一个月建成的树屋。”树上的男孩骄傲地说。

在别墅一楼正对着的一间卧室的窗户那儿,有一些高大的树木。其中的一棵分外地显眼,它庄重而又沉稳地耸立在大地之上。

那是桦树,永远挺直腰杆的树。

一座树屋就依着这棵桦树修建。

树屋高接近两米,一架梯子斜搭在东北方向,和梯子相反的另一侧是一个轮胎秋千。

树上的男孩先爬上去,我紧跟其后。

树屋建了有一段时间了,倾斜的透明屋顶堆积着落叶、小动物的粪便、昆虫尸体。

窗户处有雨水积聚,门有些涩,打开后一只鸟儿扑棱棱地从屋里飞出来。

“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树上的男孩有些惆怅,“我爷爷常说,从大自然来的东西,人类如果不打理,时间就会让它们回到大自然去。”

“这个树屋真漂亮。”我坐在窗户边的长椅上,看着窗外的树木,听着鸟鸣,觉得这是我知道外婆得病之后最轻松的一瞬间。

但是刹那之后,外婆疼痛时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望向了窗外。

“我和爷爷花了十一个月完成了这间树屋,每一块玻璃,每一块木板,都是我们一钉子一钉子筑起来的。最后的那些日子,外公半躺在摇椅上,坐在那儿。”树上的男孩指着树屋下的一片草地,“那时候是秋天,可是爷爷冷极了,他盖着被子,有时候一阵咳嗽上来,痰堵住了喉咙,爷爷呼吸不上来,护士就把吸痰器插入他的喉咙里。后来我爸就晚上偷偷地叫了木工师傅来,把我钉歪了的木板弄平整,把门装好,我第二天只需要拧螺丝钉就行了。”

“你爷爷为什么不在医院?”

“他说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光要在哪儿度过。”树上的男孩说,“我爷爷一直都非常清醒。”

“建树屋难不难呢?”我问。

“首先你得找到一棵像它这样漂亮的树。”树上的男孩拍了拍被树屋包裹着的桦树树干,他依偎着它,神情是那么平静,“除了树干还必须有其他的支撑物,才能保证树屋的稳固性。所以我们还要立木柱子,还要在木柱子的底部浇灌水泥。

千万不要觉得树屋建得不高就不需要稳固的地基。接着你得列一张清单,知道建自己的树屋必须要有什么。购买木板、有机玻璃、钉子,工具……爷爷说我是超级没耐心的小孩,可是一天只做一点点,慢慢地也就完成了。”

我迟疑了一下:“你看着这个树屋,不会总想起你爷爷吗?”

“会啊。”

“那你不觉得痛苦吗?”

“怎么会?”树上的男孩惊诧地望着我,“我一到这间树屋就想起爷爷教导我的话语,想起爷爷和我度过的那些时间,就会觉得很快乐。”

“是吗?”我陷入了沉思中,我想,世界上每一个小孩都存在着个性差异,我和树上的男孩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太不一样了。我很羡慕他可以这样豁达、乐观,我知道我做不到。

在我七岁的时候,血缘关系上的爸爸的突然出现,令我第一次接近死亡。但是我和爸爸并没有建立深厚的感情,我并不知晓这种死亡的逼近会让人痛彻心扉,会让人濒临崩溃。

树上的男孩张开双手,从窗户探出了头,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飞翔一样。

“只要是在这儿,爷爷就仿佛在我的身边。”树上的男孩说,“这是爷爷离开的第二百一十天。”

我羡慕树上的男孩,他用平静的方式接纳了死亡。

他带我来树屋,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我。

我很感谢他,可是——我不能想象没有外婆的日子。

“秋天了,你想做什么?”

“等第一阵秋风,观察枫树叶子的长势,和松鼠一起寻找榛子,吃蜂蜜。”

“冬天了,你想做什么?”

“喝奶茶,一口气跑到山上让毛衣里的身体冒出热汗,湖上泛舟,在光线明亮的屋子里写一首关于冬天的诗。”

“春天了,你想做什么?”

“采春茶,搭一座积木城堡,光着脚丫在草地上奔跑,看一只小鸟儿衔着树枝筑巢,躺在**什么事也不做。”

“夏天了,你想做什么?”

“看荷,吃冰激凌,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大声地唱歌,认识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上吉他课,给乌龟拍一百张照片。”

“如果外婆不在了,你想做什么?”

“……”

我不能想象没有外婆的日子。

如果外婆不在了,光着脚丫奔跑也不会被温柔地凝望。

一个人吃冰激凌和新鞋子踩到狗屎一样让人厌烦。

上完吉他课回家没有一盏灯在等我,找到一个新朋友的快乐和谁分享?

不会再有人提醒我树上有一只鸟儿在筑巢。

秋游采到的榛子不会有人晾干,只会被丢在角落里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