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提灯的小孩不知道心痛的滋味(1 / 1)

一束小雏菊!

窗台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束小雏菊。

我待在一棵桂花树后。

这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医院,这些桂花树都是第一代创始人亲手栽下的,它们郁郁葱葱,沉浸了岁月的沧桑和古朴,见惯了人间疾苦病痛,而不知人间疾苦病痛。

和谢小枞、史莱克告别后,我又一个人走回了医院,可是我不想到病房里去。

树上的男孩在窗台上一闪而过,我猜他看见了我,他朝我这边笑了一笑。

我没什么心思管他,即使他很快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树上的男孩问。

我认真地看了看他,树上的男孩有一双讨喜的圆眼睛和一对酒窝。

“算了,不认识我更好,我们还可以聊一聊。”

我不想聊天,谁把这个自言自语、不会看脸色的男孩从我身边赶走。

我想我身上的抗拒味道一定很浓烈,可惜树上的男孩嗅觉失灵。

他又靠近了我一点点:“在病房里的是你的外婆吗?”

这一次我的语气有点冲:“不是我的外婆难道是你的外婆?”

“嗬嗬嗬。”树上的男孩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的外公去年死了。他肺里长了一颗小肿瘤,他吸了一辈子的烟,医生说他的肺就像一个用了几十年从不清洗的垃圾桶。”

我把头偏到了另一边。

树上的男孩继续自言自语:“我外公死的时候我心里想,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要不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咳嗽和浓痰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这下子我忍不住了:“你外公死了,你再也见不着他了,这样你也高兴吗?”

路上的男孩答非所问:“我和我外公感情可好了。我从小跟着我外公长大,我爸是一个运动员,跟我妈离婚了。他们都忙,我就一直跟着我外公。有一回我去学校把学费丢了,我回家不敢说,就使劲哭,哭了好久。我外公吓坏了,后来我一边哭一边告诉外公,外公扑哧一声就笑了。他重新给了我学费,然后告诉我,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小偷,小偷割了他的背包,他的背包那天刚好装了生活用品,小偷好巧不巧地割到了一包白糖,结果他一路回家一路撒糖。瞧瞧,连遭贼了都是甜的。外公这么跟我说的。我一下子就笑了,觉得丢学费的事情没那么糟糕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没干吗,就是和你聊聊天,我就是个话痨,现在没人跟我聊天我闷坏了。”树上的男孩自顾自地说。

他翻身爬上了桂花树,又倒挂在树上。

“你学蝙蝠吗?”我吐槽他。

树上的男孩渐渐因为倒垂而脸色涨红,不过他的呼吸均匀而缓慢,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我干脆坐在了桂花树下。

这一幕很诡异。

倒挂在树上的男孩和颓废地坐在树下的男孩。

时光静默,只有窗台的那一束小雏菊在我的眼中定格。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上的男孩腿上用力,双足一蹬,敏捷地搭上了树干,从倒挂改为手抓树干。

他从树上俯望着我:“我不是蝙蝠,我是一个运动员,我是亚运会全国少年体操总决赛的亚军,还演过电视剧!”

“哦。”

“你一点都不惊讶吗?这时候你不应该是露出崇拜我的表情吗?”

“哦。”

树上的男孩有些气急败坏,他从树下跳了下来,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跟你说,你外婆很快就会和我外公一样死掉了。”

不得不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诅咒。

我跳了起来,把树上的男孩狠狠地撞到了地上,树上的男孩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我扑过去骑在他的身上,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任由着我掐他、压他,就是一动也不动。

树上的男孩呼吸不上来了,他完全被我掌控着。可是我的手指渐渐地松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树上的男孩在我的身下像一条死鱼一样。

这种单方面战役,赢了也无趣。

我从树上男孩身上翻了下来,也躺在了草地上。

天空是那样不知忧愁地蓝着。

树上的男孩茫然地睁大着眼睛望着天空。

“是你先说我外公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的。”

一滴眼泪从男孩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对不起。”我闭上了眼睛。

“除了我外公,没有人真正认识我。”树上的男孩喃喃地说。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一个运动明星吗?”

“我的意思是,外公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认识我的人了。”树上的男孩忧伤地说,他用手挡住了光线,好让我看不到他的眼泪。

“我们甚至还算不上认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隐私的事情?”

“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我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手都快拍到了树上的男孩的脸上,但是很快颓然垂下。

“打我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你说得没错。”我像站在一处深渊边,从地狱吹来的冷风正侵蚀着我的意志。

“死亡是唯一真正让人类无能为力的事情。”树上的男孩轻轻地说。

我的脸色变得凶厉起来:“谁让你跟我讲这些!滚开!”

树上的男孩看着我,默默地爬起来,从我的身边走过。

他的身影在桂花树间是那样地清冷,那样地孤单。

第二天我到医院,树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仿佛昨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他不是得了健忘症就是没心没肺的傻瓜。

我懒得理他。

病室除了外婆、树上的男孩,当天下午又转来一个重症病人。

树上的男孩趴到病床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回来跟外婆说:“是一个婆婆。”

谁知道他怎么瞧得出来的。这个病人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戴着一顶毛线帽子,皮肤浮肿而生出褶皱,类似于手指泡太久出现的白色褶皱。右脸肿得老高,右眼睛睁不开,拉扯着鼻子嘴巴歪斜到了一边。一个白色的管子从左耳朵插了进去,一些可疑的脓液在里边流动着。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婆婆?”我忍不住问。

“床头有一张病人卡,写着性别女。”树上的男孩不计前嫌地回答我。

外婆半躺在病**,看着那个婆婆。

我微微地侧身,挡住了外婆的视线。

外婆……不会变成这样的。

第三天的时候,重症病人不在了。我不敢问,倒是树上的男孩告诉我:“那个婆婆是脑子里长了一颗瘤,太大了,撑得她的脸都变形了。手术也不成功,在重症病房住了十几天,医生就让转到普通病房等——”

“等什么?”

“等死神的镰刀呀。”树上的男孩鄙视地看着我,“连这个也不明白。”

我看向了外婆,她低着头,光线氤氲在她的眉眼间,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我们的聊天。

“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哑巴,所以这辈子才这么话痨。”

“可是是你问我的呀。”树上的男孩委屈极了。

“滚开啦。”我低声吼了一句。

但就是这样,树上的男孩也一点都不介意。说他不会看眼色也行,说他心胸宽广不记仇也行,反正他一天到晚都在我和外婆之间打转。

陪护他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年龄不大,面容非常严肃,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是那种极其讲原则的人。

中年女人的口头禅是: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爸爸了。

树上的男孩总会嘟囔:爷没怕过。

不过他这句说得近乎耳语,而且是躲在外婆的身后说的。

外婆似乎天生具有一种让所有小孩都愿意亲近的魔力。

外婆在看谢小枞带来的书。

树上的男孩安静了不到一会儿,问:“外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呢?”

外婆柔声说:“书里有许许多多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同,看多了别人的人生就会知道自己的人生可以怎样过。”

“我对大道理没兴趣。”树上的男孩挠了挠头,“书里有没有一些有趣的故事?”

“有的,不过你要自己去看,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就没意思多了。”外婆耐心地回答。

“可是我不爱学习。”树上的男孩惆怅地说,“我一看到书就犯困,跟我爸爸一个样。哦,你们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我没回答,倒是外婆笑眯眯地问:“是哪一个大人物呀?”

树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点头:“是的,我爸爸还真是一个大人物。”

树上的男孩说出了一个名字。噫,这次他还真没吹牛,他爸爸是一个运动员,在电视新闻上常常出现,代表国家拿到了许多运动场上的荣誉。

“我爸爸可想来陪我,不过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树上的男孩挥了挥手臂,“我跟我爸一样一看书就打瞌睡,但是一到运动场,我就像磕了兴奋剂一样。”

“哪有孩子在医院,爸爸抽不出时间来的?”我低声说。

外婆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留点口德。

树上的男孩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他正在列举着爸爸的“丰功伟绩”——很明显,爸爸是他的偶像。

他滔滔不绝,大有说上一两个小时的架势。幸好护士进来换吊瓶了。

外婆的手背上都是针孔,昨天留置针头突然溢血,前天护士连打了三针都没找准外婆的血管。不过这样的事情都算是不起眼的小事了。

吊瓶里的**一滴一滴地顺着针孔流入身体,它们是攻城略地的侵略者。

它们张开了獠牙,狠狠地撕咬着外婆。

外婆不怕痛。

做饭的时候外婆的手指被菜刀切过,被烧热的锅铲烫过。

有一次笨重的砧板从灶台上摔下来砸到了外婆的右脚大拇指,即使立即冰敷,大拇指也在十几分钟后肿得像个小馒头,而后充血青紫。

一个星期后,外婆的大拇指流脓了。

妈妈载外婆去便民诊所,医生拿消毒好的小刀切开脓肿,让脓血流出来,又用小刀剜掉腐烂的肉。

整个过程血淋淋的,妈妈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假装镇定,拿开了妈妈的手,其实我全程在看外婆的脸,根本不敢把视线瞄在医生的小刀上。

“瞧你们俩这一副哭丧脸,别人还以为拇指肿脓的是你们呢。”外婆轻描淡写地说。

“不痛吗?”

“痛啊。”外婆皱了皱眉,“但生活中比这更痛的多了去了。我七八岁的时候拿砍刀到上山去砍残橛a,不小心砍到了自己的脚背,我自己从山腰上走下来,幸好遇到一个采山人,要不我的血就在那时候流光了,人就没了。”

a 残橛:树木或庄稼的残茎。

这件事我印象深刻,后来我上体育课摔到膝盖流血,我也一脸坦然,这种痛和外婆的比起来并不算什么。而现在,看着外婆,我又突然明白:和心痛比起来,身体上的疼痛应该只是一阵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