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第四个家庭日被迫延迟。
那一天晚上我走向了外婆,眼睁睁地看着外婆身子一倾,倒在了沙发沿上。
我抱着外婆,她像一朵棉花一样轻,我的眼泪成了一道瀑布。
倒垂眉男人很快就来了,他和妈妈将外婆又送回了医院。
“肿瘤医院?听起来就跟学校差不多。”谢小枞说。
“医院和学校有什么关系?”史莱克反问。
“医院和学校都能帮助人。”谢小枞回答。
这是早晨,我和我的好朋友在去医院的路上。
这个清晨极其平常,有一点微凉的风,那可能是从秋季那儿提前过来的。
谢小枞带了一本书要给外婆看,书名叫作《我们仨》。这个书名稀奇古怪的。
史莱克就比较实际,他带的是自己家院子种的圣女果。
“为什么要叫圣女果,这不就是缩小版的番茄吗?”
“看着跟番茄一样,吃起来口感也一样,可是这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为什么要叫一样的名字?”谢小枞和我抬杠。
好了,我们这一群朋友的相处方式大概就是这样的。
抬杠、插科、打诨、嘲谑,如果用上现在的网络用语,那就是“吐槽”。
这比起那种中规中矩的朋友之间互相鼓励要轻松得多,也自在得多。
就像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和史莱克、谢小枞一起走向肿瘤医院的一路并不会让我太沉浸在痛苦之中。
他们的聊天内容让我绷紧的心脏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怕我待会儿见到外婆会哭。”谢小枞突然这样说,她抽了抽鼻子,带着一点点鼻音,“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哭的。”
“你这样讲话很矛盾欸。”我假装轻松地说。
“如果我哭了,外婆问起来怎么办?”
“说你鼻炎?”史莱克说。
我摆了摆手:“说你花粉过敏也可以的。”
“如果病房里没有花呢?”
“我们去买一束吧。”史莱克说,“我这个暑假是妈妈工作超市的仓库小管理员,超市老板也给我开了工资。”
“有多少呀?”谢小枞好奇地问。
“六百四十二元。”史莱克响亮地回答。
“你们老板非法雇佣童工。”谢小枞说。
史莱克怒目而视:“是我妈妈给发工资!我是妈妈的小帮手!”
我想了想,如果外婆在,她一定会满脸笑容地说:“真了不起呀!”——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史莱克,说:“别听谢小枞的,你真了不起,我为你骄傲。”
我们真的进花店挑了一束花,一束洁白的小雏菊!谁都忘记了那个“花粉过敏患者不能抱着花”的逻辑。
肿瘤医院我来过好几次了。
我不想花笔墨描述医院,这里的白墙、蓝白条纹的病服、消毒水的味道、萎靡的病人、忧愁的陪护家人、似乎随时都能听得见的哭声……这些都令人心绪沉重,只想逃离。
我们从侧门进了附属楼。这边有一大片栽种年代久远的桂花树。
“噫,那是……一个人吗?”史莱克停在了林荫小道上,指着前边的一棵树。
那是一棵枝丫众多的桂花树,枝干粗壮叶片繁多,仔细一瞧,树叶里果然有一个男孩的身影。
男孩双腿勾着树干,倒挂在树上。
“他的腿部力量一定训练得很好,这样都不累。”史莱克感慨,“踢足球肯定行。”
谢小枞很好奇,她噔噔噔地跑过去。
树上的男孩脸是朝上的,谢小枞就弯下了腰,脸也倒仰着,和男孩对视。
他们姿势诡异,史莱克先笑起来,我也笑了。
“你在干吗呀?”谢小枞问。
树上的男孩没有回答。
“没意思。”谢小枞又噔噔噔地跑回来。
我们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树上的男孩跟了上来,不紧不慢地走在我们的身后。
谢小枞忍不住了,问:“你干吗跟着我们?”
“路只有这一条。”树上的男孩这次回答了,可是没头没脑的,叫人不知所云。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你和我们同路?”
树上的男孩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离我们更近了,他和最高大的史莱克差不多高,可是身体就像是一株长得过快的秧苗,瘦骨伶仃的。
“你刚才在树上干吗呢?抓虫子呢?”谢小枞就是个好奇宝宝。
树上的男孩瞧了我们一眼,有些骄傲地仰高了头:“你们是在假装不认识我吗?”
“我们一定得认识你吗?”谢小枞反问。
树上的男孩有一些恼羞成怒,他哼了一声,超过我们,快步走进了前面的大楼。
“怪人啦。”谢小枞耸了耸肩。
“论古怪,你才是第一名,百科全书女士。”史莱克笑嘻嘻地说。
我们找到了外婆的病房。
在门口的时候我的掌心冒出了汗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脸上的微笑面具不要露出裂缝。
在我的手碰到了门的那一刹那,门从里边开了。
树上的男孩站在门后,有一些得意:“算了吧,你们就承认是我的粉丝好了。”
他有一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做明星真是麻烦。”
史莱克看到了外婆,他没理会树上的男孩,推开了他,对着外婆用力地挥手:“外婆外婆——”
外婆躺在临窗的病**。
妈妈坐在床沿给外婆剥石榴。
一颗一颗晶莹的红石榴籽落在小瓷碗里,妈妈的手指早被石榴汁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那也记在我和外婆度过的时光记录本上。
我刚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有一天下课,坐在我前面的小樱跟着我走进了厕所。
我们走进厕所的时候,小樱蹲了下去。
“咦,嘘嘘的时候不是站着的吗?”我奇怪极了。
“才不是呢,要蹲着才不会尿湿裤子。”
我学着小樱的样子蹲了下来,然后我又发现了一件事,小樱没有我用来嘘嘘的小象。
就在我看着的时候,我们的圆脸老师匆匆地走了进来,抱起了小樱,把小樱带走了。
这让我困惑极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又记起了这件事,就跟外婆说:“外婆,我们班里有个叫小樱的,她嘘嘘的时候要蹲着,而且她不像我有一把小茶壶柄。”
“哦。”外婆正给我搓背,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樱是个女孩是吗?”
“是呀,小樱是女孩。”我把浮在水上的小鸭子拿起来,“我是男孩子,这个我知道。”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外婆回答我。
“不一样在哪儿呢?”我随口问。
“你自己先观察观察。”
我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经过了第二天的侦察,晚上回家我就跟外婆说了:“小樱和我一样画猫咪都要先从鼻子画起,滑滑梯滑得一样快,听老师讲笑话笑得一样开心。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得去上女厕所,她还可以穿裙子。”
“哦。”
“外婆,我为什么不穿裙子?”
“你喜欢裙子吗?”
“我不喜欢,不过小樱妈妈的指甲颜色好漂亮。”我拿起了外婆的手,她的指甲硬硬的,像一种动物的盔甲,而且颜色也是黯淡无光的牙黄色,“外婆你的指甲为什么不漂亮?”
“漂亮的指甲做家务不方便。”外婆温和地说,仿佛她从来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外婆,而不是一个爱美的少女。停顿了一下,外婆又说,“不过我可以让你的指甲颜色也变漂亮。”
外婆从花园里采了一些紫红色、红色的凤仙花,加了一些食盐,放在小碗里捣烂了。足足放了二十四个小时,在我第二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外婆把捣烂的花瓣放在我的指甲上,拿豆角叶子包裹起来。
“你能保证晚上不把豆角叶子拆开吗?”
“能。”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跑到外婆房间让她帮我拆开叶子。
在那天的晨光里,我的指甲变成了秋天橙子的颜色。
“好看吗?”
“好像在我的手上并没有那么好看。”
那天恰好是周末,住在隔壁的胖女人看到我的手指甲脸色都变了,她小声嘀咕:“这不是女孩玩的事儿吗?”
我望向了外婆。
“小孩子都一样,哪有什么一定是男孩或一定是女孩要玩的事情。”外婆淡淡地说,“好玩的事情总要试一试。”
外婆的话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脑海里。
小樱不能到男生厕所来不是因为是女孩,而是因为社会角色分类。
我不穿裙子是因为我不喜欢,而不是不能穿。
外婆就是这样将一个宽容的、有同理心的世界观展现在我的面前。
有人说一旦人陷入追忆中就是已经老去的象征。
我还没长大就要老了吗?为什么和外婆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呢?
“哟,你们来了。”妈妈放下了手中的石榴,轻轻地朝我们摆手。
我们挤开树上的男孩,走了进去。
谢小枞见不得别人尴尬,于是说:“等一下我们再找你聊签名的事情。”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眼里只有外婆——她躺在病**,床头墙壁上有一块仿佛是鞋印一样的污渍,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外婆就蜷缩在这只冰冷的眼睛下。
她睁开了一下眼睛,又缓慢地闭上。
外婆看上去好累,我们围在她的身边,外婆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外婆刚刚打了针。”妈妈说。
从窗外照进来的强烈光线落在外婆清瘦的脸腮上,透露出一股压抑的力量。
外婆闭上眼睛的脸颊是那么疲倦,仿佛有什么微妙难懂、不可监控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逸出,透过空气,正在悄然离开。
她的胸口起伏那么地微小,叫人害怕。
我的心脏跳动了起来,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抽泣。有谁在我的世界里呜咽不止,我难受得要爆炸了。
谢小枞伏在外婆的耳边说话,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外婆更近一些。
我伸出手摸了摸我脸上的微笑面具,确认它仍然完美无瑕,而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