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先有爸爸才有小弟弟(1 / 1)

吃完了药片糖果的外婆想干吗呢?

“我想和你聊聊你妈妈的事情。”外婆说。

上一次我们聊聊妈妈的事情是四年前,外婆告诉了我妈妈在年轻时代犯的错走过的弯路。

“我不想听欸,外婆。”我直接说,“如果你是要聊妈妈……和那个男人。”

外婆眯细了眼睛:“不是哦,我想和你讲讲我生你妈时候的事情。”

“我是一个独生女,你的曾外婆只得了我这一个女儿,去世的时候是我孤零零地为曾外婆送殡,那一天天色阴沉,送殡的上山路那么漫长,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

送殡的时候,我们八乡里和金边溪的人,亲戚邻居,不拘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打着火把一起上山送一程。我走在最前头,转身从高处往下瞧,一条灯火的小龙蜿蜒而下。

火把的光在树木和凌晨的微光里像一双眼睛。

我捧着你曾外婆的遗像,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曾外婆走了,天地之间就剩下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苍茫无措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我。

我忍受着这种痛苦。

等到我嫁给你外公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养两个孩子。

怀上你妈妈是在春天,空气里都是甜香,南风镇街道上的花朵仿佛一夜之间都盛开了。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撑开撑圆,一些黑灰色的纹路在我的肚皮上纵横交错地长了出来。

你外公常说肚子里的婴儿就是一株野蛮生长的小树。

我们打算如果是个儿子就叫作小树,是个女儿就找一种花来做名字。

外公说要等女儿出生了才能知道什么花配得上。

我和你外公讨论肚子里的孩子,就能坐着聊两三个小时。

我开始给婴儿编织毛衣,缝小肚兜……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整整齐齐地叠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竹篮。

外公说我做得太多了。

我心里想着没关系呢,又不是只要一个小婴儿。

至少得有两个孩子吧,那样当有一天我和你外公都走了,在送殡的路上,扫墓的日子,就会有相互依靠的肩膀。

怀着你妈妈的日子极其宁静,我怎么也想不到一种发病率只有万分之几,死亡率却高达90%的疾病,会毫无预兆地出现。

临近生产的前一个星期,你外公说南风镇医院技术不成熟,硬带着我到了市医院。

你外公的谨慎救了我。

医生说你妈妈是横位,胎位不正,我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调整胎位的姿势。

每一天我都坚持半个小时,屁股高高撅起,上半身趴在**或者软垫上,忍受着胸痛胸闷,只期待肚子里的宝宝赶紧入盆,胎位转正。

3月28日,医生在我的肚子上按着,告诉我胎位正了。

我还来不及欣喜,阵痛在中午就上门了。

那种从肚子到骨盆的撕裂感几乎让我窒息了。

可是我很开心,宝宝就要和我们见面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阵痛一阵接一阵,宫口开了六指,宫缩越来越快。

看到宝宝的头发了,很浓密,医生帮我鼓劲。

我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到了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你妈妈来到了人间。

她的眼睛刚一出生就是睁开的。

医生把她放在我的胸前,那么小的一个天使,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这个世界。

多么可爱的人儿啊,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的身子也都被汗打湿了,我的眼眶里都是泪水——我想跟医生说,不要让我的女儿沾到这些。

护士把你妈妈从我身边抱走,我一直看着她们走出了分娩室的门口。

医生仍在帮我挤压排出积血。

一个护士突然说有血块,必须重新清除。

我当时非常地清醒,也并没有感觉身体不适,见到你妈妈的快乐仍然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

可是一直持续性出血,让年轻的小护士也焦急了起来。

时间并没有那么久,似乎只过了一会儿。

有一个新的医生进来了,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检查着。她告诉我可能有一些别的问题,让我不要担心。我还记得她宽慰我的语气,非常地亲切,那像是你曾外婆的声音。

有一瞬间我热泪盈眶,我想,在天堂的曾外婆看到宝宝了吗?

医生握了一下我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产台边上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别的医生和护士过来。

同一个产房的另一个孕妇被丢下了。

一个医生突然大声地喊:‘赶紧地,通知调血浆!快!’语气急促而焦急。

这时候我依然是清醒的。我能看到医生们聚集在我的床头,她们脸色凝重。

床边超声、深静脉量管、宫腔填塞……这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名词一股脑地出现在我的耳畔,头顶上的仪器发出了滴滴声,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除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一些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似乎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小护士拉扯到了我的头发,她忙不迭地说对不起。

我依然能跟她说没关系。真奇怪,整个过程我一直都清醒着。

我有点口渴。我告诉了护士。那个老医生俯下了身子,轻轻地说没事的,一会儿就不口渴了。

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是那么小的一团,脚丫子还塞不满我的掌心,她的眼睛是那样清澈。

我要死了吗?我想开口说话,可是我才发现我连嘴皮都动不了了,我的手指也动不了了,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我睁不开眼睛了。

一种空虚的感觉让我崩溃。

我要死了吗?谁来告诉我?

我的女儿才刚刚出生。

噢,幸好意外是在女儿平安出生之后,我庆幸地想。

我被推向了手术室。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的血液总量有4000ml左右a,而那时候我已经快要流干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了。

当我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凌晨的三点多钟。

呼吸机插入气管,我一动也不能动,身上插满了针管和仪器。

a 正常成人血液总量大约是其体重的7%-8%,比如一个体重为70千克的人,血液总量大约是4900-5600毫升,一个体重为50千克的人,其血液总量约是3500-4000毫升。

你外公就在我身边,他流了太多的眼泪,眼睛浮肿得像一个桃子。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会穿上羽衣消失不见。

产科、麻醉科、重症室、检验科、血站……所有的环节都不能出错,所有人都在为我的生命而努力。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在下午来检查,她的脸上有熬夜后的疲倦,她握着我的手说真幸运啊,她还告诉我,在她做产科医生的三十二年里,只遇到过三例羊水栓塞,有一个孕妇并没有这种运气,连抢救都没来得及就走了。

另一个医生偷偷跟我说,你外公在重症室外撞门,咚咚咚地响着,一个护士出去呵斥他,他疯了一样净说胡话,后来是两个男医生把你外公拉走了。

我活了下来,这是一个奇迹。羊水栓塞、产后大出血。

羊水栓塞的发病率极低,可是一旦出现,那就是和死神的搏斗。

每一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

一个月后,我在逗你妈妈玩的时候,你外公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们母女。

你外公后来因此患上了夜惊症。

许多个夜晚你外公大喊几声从梦中惊醒,脸上挂满了泪痕。

到了你妈妈三岁的时候,我和你外公吵架了,我想多生一个,可是你外公坚决不同意。

我说不多生一个那就离婚。

你外公呆呆地看着我,突然跑上了二楼。

他从二楼下来的时候,表情灰暗得让人害怕。他把一张病危通知书递给了我,那上边有他潦草得东倒西歪的签名。

‘我宁可和你离婚,也不愿再冒可能失去你的风险。’你外公一字一顿地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提多生一个孩子的事情了。

你妈妈就是一个独生女,她只是孤单的一个人,幸好现在有你了。”

每一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慢慢地咀嚼着这句话。

“外婆,妈妈生我的时候不凶险吧?”

“不难吧,你是一个乖乖的小天使。”外婆笑着摩挲我的头发,“你妈妈在临近生产的时候偷偷地离开南风镇,有一天早上我忽然找不到你妈妈了。我怕你妈妈做傻事。”

“妈妈不见了,外婆怎么办呢?”

“找。”外婆缓缓地吐出一个字,停了一下,外婆继续说,“妈妈之前提过不会在南风镇镇医院生产,我猜她会到城市去。我又一次踏足了陌生的地域——光怪陆离的城市。我学聪明了,到了城市后直接找一间派出所向民警问路。一个好心的民警标注出全市设有妇产科的医院。我坐出租车到医院,在妇产科大楼里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

我想象着外婆推开每一扇房门的期望和之后的失望,妈妈真狠心,怎么能让外婆这样担心呢,“外婆找到妈妈了吗?”

“没有,你妈妈在生产后的第二天才打电话给我。”

“外婆……你生气吗?”

“这还用说!”外婆的脸都皱成一朵**了,“不过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气就消了。”

“妈妈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跑掉呢?”我很困惑。

“我也不知道,你的出现让我忘记要责怪妈妈了。不过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你妈妈那时候还太年轻。一个女孩总是不懂得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过错。只有当她是一个妈妈、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学会用成熟的方式处理一些事情。”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妈妈生产的时候外婆不在身边,那是妈妈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可是产房外没有丈夫,也没有父母。

那一刻的妈妈是多么地茫然,多么地害怕。

如果妈妈有一个妹妹,那么——

我有一点理解外婆的想法了。

“外婆,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一个小弟弟或者一个小妹妹?”

外婆沉吟了一下:“顺其自然吧,怀孕、生产对于女人来说是很辛苦的。我想,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不晓得你妈妈的想法是不是和我一样。”

“我比较喜欢小弟弟,我们可以一起玩星球大战,一起玩游戏,一起去踢足球,一起去做兄弟俩可以去做的事情。”

外婆笑了一笑:“可是弟弟不会凭空出现。”

“什么意思嘛,外婆。”

“想要有一个弟弟,你得先有一个爸爸。”

我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我有一个血缘意义上的爸爸了,难道还要多一个户口本上的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