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糖果药片和苦味人生(1 / 1)

“秋葵不够咸吧?”妈妈一脸沮丧。

“还可以,我们可以蘸酱油。”外婆拿了一个碟子倒酱油。

“秋刀鱼煎焦了吧?”

“没事,还有一面不焦不生,恰恰好。”

虽然外婆如此豁达,但是妈妈仍然是一副挫败的样子。

拯救妈妈的尴尬的不是外婆,而是一声门铃和门后的倒垂眉男人。

男人肩头上扛着一个航空快递泡沫空运箱,拆开来是两种菌子。

一种是松茸,圆滚滚的,像是小孩的手臂,上边黏着黑糊糊的黏膜,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另一种我之前从没见过,杆细长,上边开着一朵黑色小伞,伞面倒垂。

“这是鸡枞菌,我们有口福啦。”男人喜滋滋的。

“是这种啊,很久以前和你外公去他大学同学的故乡,吃过一次。”外婆点了点头,“那是我和你外公唯一的一次旅行。我和你外公刚结婚,我们和他同学一起去山上采菌子,菌子都是野生的,脆灵灵地沾着露水躺在树下。雨后深山的路径泥泞,我的鞋子陷到泥浆里好几次,沿途到处可以见到提着篮子挖菌子的人。我找到了一大丛鸡枞菌,采下来足足有半篮子。中午外公同学的老妈妈就做了全菌宴,有清炖有凉拌有爆炒,那种鲜甜以后再也没尝过。”

“别说再也没尝过,外婆来试试我的全菌宴?”倒垂眉男人笑吟吟地拉着箱子进了厨房,妈妈跟了进去——他们一起在厨房的身影远看近乎重叠,实在碍眼得很。

我偏过头不去看。

外婆问我:“那个白色泡沫箱里是什么?菌子很不耐放的,隔一两天就要坏掉。”

“那是专门运生鲜的快递箱子,里边放冰袋,就好像是一个临时冰箱。而现在空运很快,省外也能隔天到。”

“太厉害了。”外婆轻轻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外公以前打趣,说不定一辈子就只吃到一次,要把肚子吃撑了才走。

老妈妈很热情,给我们包了一袋子新鲜的菌子,我们坐了车,十几个小时后回到南风镇,一拆开,一股酸臭味。”

我一边听外婆说一边时不时地偷瞄一下厨房。

“今晚可以吃到了。”说完,外婆像是突然记起什么,站起了身,也走进了厨房——

餐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窗外有风,我并不孤单。

餐桌上有外婆手钩的小熊,我并不孤单。

可是——不,我只有一个人,厨房里人影重叠的三个人,他们亲密地依靠在一起,这让我的心里又冒出了咕噜咕噜的东西,姑且称之为“愤怒”吧。

我跳了起来,也跑进了厨房,在外婆和倒垂眉男人之间挤了进去。

外婆和倒垂眉男人在讨论松茸的情况。

“松茸外层的黑膜不是脏东西,是可以吃的。”外婆指着松茸外层附着的一层黏糊的黑膜,放在水龙头下,就着水流轻轻地转动,“这样冲洗一下就可以了。”

“那外婆你来洗。”倒垂眉男人笑嘻嘻地说。

外婆还没回答,我一把抢过了放着松茸的沥水篮,嘟囔着:“谁让你指挥我外婆干活了?”

倒垂眉男人被我抢了个措手不及,沥水篮从他的手上滑落,“啪”地掉在了地上。

松茸滚得到处都是,这不是它们生长的森林,这是一个冰冷的厨房。

“讨厌鬼,你从我家滚出去!”我朝着倒垂眉男人大吼。

“乐乐,跟沈叔叔道歉。”妈妈严肃地看着我。

外婆欲言又止,妈妈拉住了她。

很好,现在他们三个人是一个阵营的。

我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我狠狠地推开了倒垂眉男人,从他的身边跑出了厨房,穿过客厅,打开门冲了出去。

倒垂眉男人伸手想要拦住我,不过我可不会让他抓住。

我打开了门,可是并没有跑远。

告诉你们,我从没这样失态过,但是我的朋友杜贾克可是一个探索出“离家出走秘密”的小孩,他和我分享过“从家里跑出来最佳安全地点”——电梯对面的楼梯。

我现在就躲在步梯门后,从那窄窄的缝里盯着我家的大门。

不一会儿,妈妈和倒垂眉男人匆匆地出来了。

倒垂眉男人的手搭在妈妈的腰侧,他们等电梯的时候,妈妈对倒垂眉男人说:“对不起。”

倒垂眉男人假装很豁达:“没关系,乐乐还小。”

得了吧,倒垂眉男人你这个坏蛋!你明明知道年龄小不是任性的理由,不是犯错的借口,你故意这么说,妈妈一定会更觉得我是个坏小孩。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我用脚踢了踢楼梯。

门又轻轻地开了,外婆走到了步梯前,推开了门。

“外婆……”

“不要忘记了,杜贾克讲秘籍的时候我可在场。”外婆朝我眨了眨眼睛,“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不想看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所以——”

所以外婆选择了保密,让妈妈和倒垂眉男人出去找。

这样狡黠,这样贴心的外婆又回来了。

我扑进了外婆的怀里,“哇”一声就哭了。

“都快上小学五年级了,还哭鼻子。”外婆无奈而宠溺地摇了摇头,她任由我把眼泪和鼻涕糊在她的衣裳上。

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儿,外婆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有没有人试过,一开始觉得自己很委屈所以哭了,但哭着哭着就觉得为这样的事情流眼泪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赖在外婆的怀里哭泣并不是一个聪明小孩的明智选择。

我偷偷地收起了眼泪,尴尬地瞄了一下外婆。

外婆的脑袋上像是装着天线,她总能迅速地接收到我传递出去的无声讯息。

于是,外婆不着痕迹地让我离开她的怀抱,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家里。

客厅上的时钟走到了十二点整。

今天正是处暑,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

我瞧了一下窗外,今天这天气应该有三十七八度吧。

妈妈会去哪里找我呢?

外婆拿起手机递给了我。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拨打了妈妈的手机号码。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倒垂眉男人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我们收拾了厨房地面上的松茸,妈妈切松茸片,切蒜头瓣,切葱段、芫荽,捞去鸡汤里的浮油,开中火,放入鸡枞菌和松茸煮十分钟。

这是当天中午妈妈做得最成功的菜肴了。

吃完了饭,妈妈把碗放进洗碗机里。

外婆和我来到客厅,我给外婆泡了一杯野生炒茶。

外婆坐在沙发边缘,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外婆有话要说。

我打定了主意,如果外婆要说那个男人的事情,我就回房间去做作业了。

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给外婆倒杯白开水,外婆吃药不能用茶水送。”

妈妈竭力保持着自然吩咐我,像平时一样,但我们都知道,那个男人是一道巨大的沟壑,隔开了我和她。

我重新给外婆倒了一杯不烫不凉的白开水。

外婆数了数她要吃的药片,眉头都皱成了一个蝴蝶结。

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在我三岁之前,妈妈坚决不让我喝可乐,不让我吃糖。

在家里这还容易控制,可是等到我上了幼儿园,坐在我隔壁的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每天都带糖到学校吃。

一趁老师不注意,她就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塞进嘴里,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老师发现了让她吐出来,并且告诉大家:“每个小朋友的牙齿都像一棵树,树如果没有了根就会枯萎,糖糖就是害虫,会吃掉牙齿的根哦。”

小胖姑娘却偷偷跟我说:“老师吓唬我们的,糖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问外婆“糖”是什么。

外婆给了我一颗维生素B。

我含着那颗有一股说不出味道的维生素B,发誓再也不相信小胖姑娘了。

后来小胖姑娘咬了一半她的糖想给我吃,我看着那一半沾满了小胖姑娘口水的软趴趴的东西,拒绝了。

不过晚上回到家,我又问外婆为什么小胖姑娘的糖果是五彩缤纷的,而我家的糖果只有一个黄颜色。

这次外婆给了我一片白色的小药片。

我舔了一口,苦涩得就像某一种植物的根汁。

当妈妈知道了外婆是这样教我分辨“糖果”,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她气急败坏地吐槽外婆:“用说谎的方式教育孩子是不正确的。”

外婆皱了皱眉:“那孩子需要正确的教育方式的时候你在哪里?”

妈妈讪讪的:“我不是忙吗?”

“谁陪伴孩子谁就有话语权。”外婆说。

在这之后,妈妈试着让我区分“糖果”和“药片”。

“你要学会认清真实背后的苦涩。”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给孩子舔一颗糖和一片药片,味觉不会欺骗人。

我问外婆:“外婆,你为什么拿药片假装糖果?”

外婆顾左右而言他:“你怕不怕蛀牙?”

幼儿园里的吴桐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有点像宫崎骏的龙猫,圆溜溜的大眼睛可爱极了。

他几乎不笑,我们一开始不知道原因。有一次幼儿园午休播放《蜡笔小新》,大家看到开心处都疯狂地大笑,只有吴桐绷着脸。

“好奇怪哦。”吴桐的同桌戳一戳他的脸,掉头望向老师,“吴桐不会笑欸。”

“放屁,你才不会笑。”吴桐大吼着跑出教室。

后来我们才知道,吴桐的牙齿全蛀光了,一颗颗又黄又黑,他不爱笑有时候是因为牙齿痛,有时候是自己嫌弃牙齿难看。

——和外婆之间发生的一件件小事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闪现。

我看着外婆手里的药片:“外婆,还记得吗?这些可都是你的糖果哟。”

“糖果?”外婆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对哦,药片糖果。”

外婆把一捧药片像倒蚕豆一样倒入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