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总有各种各样不成文的规则。
“漂亮的东西就是不实用的。”
“实用的东西就没有审美价值。”
为什么事情不是A面就是B面呢?为什么外婆和妈妈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能和谐统一呢?
“你想太多了。”谢小枞咬着冰棍,说话含糊不清,“你妈妈和外婆不都是一样爱你。”
“是。”
“这不就是外婆和妈妈和谐统一的地方吗?”
“好像很有道理。”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第二个家庭日来了。
这次是家庭做饭日。
外婆抽到了“监工”。
“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啊。”外婆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怀疑你外婆作弊了。”妈妈悄声说。
这个家庭日我们必须做一顿美味的午餐。
哎,开局就不利: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妈妈打开外送APP,准备点鱼肉菜送货上门。
外婆不同意:“你们得去一趟菜市场。”
于是,早晨七点钟,妈妈一路打着哈欠开车到了菜市场。
找停车位就找了十多分钟,妈妈的脸是黑的。
还有,妈妈穿了白色人字拖,真丝曳地长裙。
外婆提醒过妈妈:“你这是要去度假?”
妈妈不理会外婆,带着我出门了。
“你外婆真是老古董,为什么上菜市场就不能穿得随意、舒适、精致?”
我耸了耸肩。
菜市场会用“现实”摧毁妈妈的天真。
从来没上过菜市场的妈妈不知道,菜市场的地上不是一块草坪,或者铺上了一块地毯。
菜农喷洒在蔬菜上的水,鱼贩使用的冰冻水,鸡鸭鹅档口流出的血水,在菜市场的地面上编织出一幅独特的地图。
污水浸透了妈妈的长裙下摆,她的白色人字拖每走一步,都会溅起更多的污水沾湿她的裙子和小腿皮肤——那种感觉并不舒适。
妈妈在竭力忍耐。
“妈妈你的表情好好笑哦。”我取笑妈妈。
妈妈有点尴尬。
我带她去外婆常去的菜摊。
摊主是一个精明的婆婆,和外婆同年龄,短发花白,衣着干净。
有几个人围着菜摊挑菜,摊主婆婆一见到我,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菜摊后边走了出来:“你外婆没来?”
“嗯。”
“都一个多星期没来了。”摊主婆婆叹一口气,她历经风霜的眼睛里有对人生的领悟,于是迅速转移话题:“这是妈妈吗?妈妈真漂亮。”
妈妈的脸有些红,她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裙子。
我们买了卷心菜、秋葵、四季豆、茄子……眼看着菜越摞越多,妈妈还在指着这指着那,连菜摊婆婆都不得不先停止装菜上秤。
“这样太多了。”
“买多一些可以放冰箱。”
“冰箱是各种食物的停尸场。”我吐了一下舌头,补充道,“外婆说的。”
摊主婆婆笑了:“每一餐吃一至两种青菜,一天买三种青菜就足够了,买多了放冰箱不新鲜。”
即使有摊主婆婆阻止,我们还是提着大大小小十多种蔬菜离开。
“我学会了。”妈妈忽然冒出了一句。
“学会了什么?”
“在上菜市场之前要先想好菜肴,而不是到了菜市场才开始想今天吃什么,这样买菜效率会大幅度提高。”
“妈妈你真聪明。”
妈妈狐疑地瞪我一眼:“我怀疑你是在嘲讽我,可是我没有证据。”
行了,妈妈继续拖着她的曳地长裙在菜市场行走。
关于午餐,她准备做煎牛排、油焖虾蟹、煎秋刀鱼、碳烤猪蹄、蔬菜沙拉,再来个牛肝菌老鸭汤。
嗯,很餐厅的一顿午餐。
我问妈妈:“外婆、我、你,我们三个人一顿能吃多少呢?”
“对呀。”妈妈若有所思。
我们去鱼摊麻子叔那儿买虾蟹。麻子叔给了我们一袋水果,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个个小果子,圆圆的,浅黄色,煞是可爱。
“自己家阳台种的,你外婆上次说过好吃。”
“这是灯笼果呀。”妈妈惊讶地说。
“是。”麻子叔不耽误招呼其他客人,一边回答我们,“这是乡下的品种,不是水果店卖的改良品种。”
回去的路上,妈妈说:“这种灯笼果一点也不甜,酸溜溜的,我们南风镇的路边一棵一棵长着呢。”
“外婆喜欢吃酸的水果还是甜的水果呢?”
“外婆呀……”妈妈停顿一下,“外婆喜欢吃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乐乐你知道吗?”
“我知道一些。炒海瓜子、反沙芋头、榴莲,冰过的绿豆汤,秋葵焯水浇蒜头酱油……”我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你知道哦。”妈妈一脸复杂地看着我,“可是我都不知道。”
“我觉得外婆不会喜欢牛排和油焖虾蟹。”我终于遇到机会说出来。
“是吗?”妈妈轻轻地说,她垂下了头,有些沮丧。
我不忍心打击妈妈:“不过煎秋刀鱼外婆蛮喜欢的。”
“嗯。”妈妈应了一声,重新打起精神,“那我们再买些什么呢?”
之后的半个小时,妈妈不得不在附近一家自选超市购买了一辆手拉购物车,太多的蔬菜海鲜肉类勒得手指都充血红肿。
当我们回到家时,我觉得我已经是一株被晒干了的植物。
在我一口气喝了三大杯柠檬水的时候,妈妈直接钻进了厨房,她扎上了围裙,哦,你们都知道的,妈妈扫地拖地打扫卫生还可以,做饭技能……那真是一言难尽。
“要帮忙吗?”外婆问。
“不用啦。”妈妈回答。
“我就是礼节性问一下。”外婆朝我眨了眨眼睛。
这样顽皮的外婆哟。
我被妈妈从厨房推了出来,她说我碍手碍脚的,我就到露台上陪外婆。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妈妈从没想过露台会变成一个小型的菜园子。
丝瓜的黄花开着呢,外婆在简易的瓜棚下仰着头。
“外婆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找蓟马。”
蓟马是一种可恶的小虫,极小,一生就是一大群,它们会啃食嫩叶,会吮吸植株花、果实的汁液,是一种相当严重、难以防治的虫害。
“外婆,你不是说蓟马白天会藏起来吗?”
“我看看有什么蠢的蓟马没有。”外婆一边说,一边调整着蓝色粘板的位置。
蓟马很难防治,但这群小东西喜欢蓝色,外婆从南风镇的农户那儿讨来了蓝色的粘板,吸引着它们飞到粘板上来。
我坐到外婆的身边。露台在北边,夏天的时候照不到太阳,偶然有风,也带着一丝烫热的意味。
外婆也坐到了小凳子上——这个位置就是上次倒垂眉男人蹲着的位置。
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想起他来,或许是因为他就像蓟马一样讨厌——而外婆的颅内肿瘤比蓟马和倒垂眉男人更让人憎恶。
我瞧了瞧外婆的头部,或许是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或许是我的表情太悲伤。
外婆轻轻地抱住了我,对我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脑子里的小蓟马?”
有一瞬间,我的眼泪涌上来。
拜托啦,外婆,怎么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呢?
外婆说得这样云淡风轻,而我却更难过了,像心被打开一个洞一样难过。
我忍住了眼泪——不让自己在不该掉眼泪的时候掉眼泪也是成长的一种方式。
我微笑着对外婆说:“我要把讨厌的蓟马统统都抓掉。”
“好哦。”外婆轻轻地抱了抱我。
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啊。
我难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世界总有各种各样不成文的规则。
“漂亮的东西就是不实用的,实用的东西就没有审美价值。”
有没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是可以改变呢?
比如——
蓟马不是害虫,而颅内肿瘤也不一定会致死。
我问妈妈:“为什么人类不可以永生呢?”
“像外婆这样的好人可以永生,那坏人呢?”妈妈反问我。
坏人要是永生的话,那世界上的坏人就会越来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糟糕了。
就像蓟马,要是消灭不了,那植物就没办法生长了。
宇宙有它自己运行的法则,人类就在这个法则里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端了一盘洗干净的灯笼果出来,让我拿给外婆。
那些浅黄色的、小小的果子喜气地挤在盘子里,迎接它们的也是自然的运行法则——被人类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