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有好几场台风在一个月内造访了南风镇。
台风来的前一天,傍晚的天空会异常漂亮,有时候是玫瑰红色的,有时候是橘黄色的,有时候天边会有一大片的镶着金边的紫色。
流光溢彩的天空悬在小镇的上方,仿佛一篇童话故事的开端。
雨会先来,或许是小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怎么也下不到尽头一样。
然后台风来了,呼呼呼地刮着,憋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掀翻了的劲头。
它掀翻了这一户人家祖母常坐的藤椅,掀翻了那一座小院的葡萄藤架、丝瓜藤架。
它推倒了露台的一盆兰花,推倒了一辆忘在屋外的单车。
它吹呀吹,把整个小镇都吹上了天空,又把整个小镇都甩了下来。
不只是风,雨也来了。
雨是那样地大,让你都不敢到窗边去看一看。
在台风来的时候,拉上窗帘,把风啊雨啊隔绝在窗外,看着外婆,觉得尤其地安心。
这也是我夏天的记忆。
就在雨渐歇了、渐小了的时候,我推开窗。
“风停了,台风好像走了。”
外婆走过来瞥一眼窗外,摇了摇头:“没呢,台风还会再玩一会儿。”
“为什么?”
“你看那些厚厚的低低的云——”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树叶一般密密地簇拥着,有一些云层厚重到近乎坠下来。
“雨水都住在那些云里边,一直要把所有的雨水都倒掉,那些云才会心满意足地飘走。”
“好坏的云呀。”
妈妈笑了,她说:“那些是积雨云。”
“积雨云里住着多少雨水呢?”我问。
“每一朵积雨云里就含有一个湖的水分。”
“这么多?”我跳了起来,“那积雨云岂不是很辛苦,它要建起一个湖那么多的雨水的家。”
现在——每一次外婆皱起眉头,用手按住她的头的时候,我的心脏上就升起一朵积雨云。
我和妈妈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外婆生病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回来,妈妈假装不在意地说:“律师事务所给了我十五天的假期,我们一起去过家庭日吧。”
妈妈组建家庭日和家庭活动一直被外婆唾弃。
例如,我们曾经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去往山顶酒店,等待第二天看日出。
“为什么不能在八乡里的犀牛山看日出?”外婆问,“难道这里的太阳和犀牛山的太阳不是同一个?”
我们也曾经转两次机,搭四个小时的飞机去一座小岛,在小岛的沙滩上晒太阳,堆沙堡,玩水上摩托车。
有一个潜水项目,因为妈妈患过严重的中耳炎,而我还太小,只有外婆背上了氧气瓶跟着教练进入了水下。
“我的眼睛在水下总是睁不开。”外婆上来后遗憾地说。
“可能是眼压太高了吧。”妈妈尴尬地说。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距离我们只有六十公里的海边玩,非得坐着颠簸的飞机飞这么远?是因为这里的海水比较蓝吗?”
“这里的海水真的比较蓝。”妈妈负气地说。
想起这些家庭日,外婆放下了茶杯,说:“这一次的家庭日让我来安排。”
“我同意。”我率先举起了手。
妈妈现在也只想外婆开心,她演戏演全套,犹豫了一下,才勉强说:“那好吧。”
饶是我们早有准备,外婆安排的第一个家庭活动,还是大大出乎我们意料。
“家庭清洁日?”妈妈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外婆的话。
“是。”
外婆给了我和妈妈各一条围裙、一顶她自己缝补的灰帽子,帽子有些类似于一个小型的金字塔。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个百宝箱,螺丝刀铲刀清洁剂归类排列着。
“至于分工,我们来抽签吧。”外婆说。
妈妈抽到了“厨房清洁”,我抽到了“露台打扫”,外婆抽到了“监工”。
“不可能,外婆你一定作弊了。”我撒着赖往外婆怀里钻。
外婆得意地笑了:“只有运气差的人才要作弊,而我,总是运气好的那个人。”
外婆这么笑着的时候,眼角的褶皱被压实了压紧了,像是某一种鸟类的尾巴,这让她的笑特别地狡黠,特别地孩子气。
这样的笑容可以让我去做任何事情,妈妈也一样,她认命地扎上围裙,把她的短鬓发塞到金字塔帽子里,走进了厨房。
妈妈不是一个完全不会做家务的人,只是她是“社会分工精细化”的奉行者。
“家政阿姨就可以完成的事情让水管修理工来做不是工作效率更低吗?”
我和外婆住在南风镇的时候,外婆总担心妈妈的生活起居。
但事实上,外婆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们来到城市之后,有一天晚上妈妈回了家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跟我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有点害怕,妈妈对“惊喜”二字的理解可能和字典里的意思不太一样,可是这一次还真的是一个超级惊喜。
妈妈给我的是一个很特别的礼物——一套哈利·波特的签名书,限量签名版图书是当天一家书店的开业活动之一。
“现场排队购买?妈妈你去了吗?”
“没有啊,但是我在跑腿里下了单,接单的跑腿哥哥凌晨四点多钟就去排队了。”妈妈说。
对于妈妈来说,社会上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即便会做家务,她也不会拿看案子的时间用在家庭琐事上。
想要水果,叫人送上门来就可以了。
想要吃一碗炖得刚刚好的甜汤,精细的家电产品只需要一个按键就可以。
这个新世界和外婆的旧世界不太一样了。
妈妈曾经问过我的看法。
我说:“虽然叫外卖的确丧失了自己亲手做食物的乐趣,但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有些人是天生的奔跑者,有些人是美食家,这并不能一概而论。”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或许等我再长大一点,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妈妈虽然不乐意,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厨房忙活,喷厨房清洁液,擦拭煤气灶,用洗洁精清洗墙面的油污。
外婆时不时背着手,像一个老学究一样过来巡查。
妈妈堵着一口气呢!她是不会做饭,但不代表她连清洁都做不好。她拿出对待案卷一样的态度,用精细的尺量和敏锐的目光,发现每一处污渍。
三个小时后,厨房光洁可鉴,器皿锃亮。
“怎么样?”妈妈得意地侧着头。
“还差一些。”外婆说。
“差什么?”
外婆没有回答,慢吞吞地走回客厅喝茶了。
还差什么呢?
妈妈把厨房地板又拖了一遍,从缝隙里挑出几颗芝麻,把所有的锅锅铲铲都检查了一遍,那还差了什么呢?
“是不是厨房太乱了?”我旁观者清。
妈妈恍然大悟。厨房里单是锅,就有炒菜锅、煎鱼的不粘锅、煮牛奶的小奶锅、熬中药的电锅、煲汤的炖锅、煮饭的电饭锅,大大小小八九个之多。这些锅锅铲铲胡乱地塞满了厨房。
她又花了一个小时整理厨房。
这一次外婆把“验收合格”的自制标签贴上了厨房玻璃门。
妈妈松了一口气,她解下围裙,毫无形象地瘫在沙发上,难得地跟外婆撒娇:“累死我了。”
“一点趣味也没有吗?”
“完全没有。”妈妈拼命地摇头。
“其实我也不喜欢厨房。”外婆慢慢地说,她停顿了一会儿,“可是我在厨房里做过的每一样好吃的食物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
外婆每一天端上饭桌的食物,是妈妈变胖的罪魁祸首,也是让我长高的功臣。
“不要忘了厨房的作用。”外婆说。
“我明白,厨房不是摆设,可是我很忙。”妈妈小声地辩解着,但是下一秒,她突然抬头,拼命地眨着眼睛。
外婆摇了摇头:“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乐乐和你还能吃上一顿热热的饭菜,炒菜的时候油烟还会弥漫,一煎鱼香气还会溢满。”
“妈妈——”妈妈用双手捂住了脸。
外婆坐到了妈妈身边:“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有哪一种流感每天要大把大把地补充维生素,有哪一种流感会让大脑像被电钻二十四小时不停地钻着?”
妈妈说不出话来,她哀伤地望着外婆。
“ 不要担心我。” 外婆说, “ 我们一起好好地过家庭日。”
当外婆和妈妈已经开始讨论外婆离开的日子要怎么过的时候,我蹲在阳台上,把阳台的花盆里的土倒出来。
结了块的土壤用铁锤砸松,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再和营养土混合,给花移盆做新的土壤。
“外婆,为什么要给花移盆呢?”
“盆太小了,花的根系都没有空间长了,花儿像人类一样,也会长大的。”
“那花盆里原来的土壤为什么不能用了?”
“花盆太小了,土壤一直呼吸不了,它们就会结块,根系会被结块的土禁锢,这样花也长不大。”
“种花真麻烦。”
“嗯。长大的确是一件繁琐的事情,不管是植物或是人类都一样,必须面对。”
有些土壤已经翻盆几次了,这时候外婆就不会再留下这些土壤了,而是会把它们装在袋子里扔到楼下垃圾箱里。
“太老的土就没有营养了,花儿不需要它们了。”外婆不无惆怅地说,“老的东西都没用了。”
“才不是呢,古董越老越值钱。”我碰了碰外婆的膝盖,“还有,外婆你就是很老很老很老了,我也依然爱你。”
外婆说我一直都是一个心粘蜜糖的小孩,从不吝啬甜言蜜语。
“我和外婆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我用我对外婆的爱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