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感成了掩饰真相最好的谎言(1 / 1)

你说过谎话吗?

有一项研究表明,百分之五十的孩子在三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撒谎。

“我牙齿不痛了,可以吃冰激凌了吗?”刚从牙医诊所出来。

“那不是我撞坏的花盆,是猫咪啦。”无辜的猫咪一无所知。

有一些谎言可以很美丽。

“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像蜘蛛侠那样的超人。”刚看完电影,妈妈这样说。

妈妈在这时候分不清鼓励和谎言的界限。

“好好学习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这是我们最熟知的一个谎言了。

有一些谎言很恶毒。

“你脸上的雀斑很丑。”

“没有人会喜欢胖子。”

——第二个谎言渐渐被扭曲成了真理,这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我不敢说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小孩,可是我讨厌谎言。

说谎的人都是骗子,有些骗子骗心,有些骗子骗钱。

倒垂眉男人是个大骗子,他什么都想骗。

我恨他。

“其实孩子说谎是认知能力在进步,认知发展越快越健全,说谎技巧就越高明。”谢小枞明显顾左右而言他。

“问题不是说谎,问题是苏乐乐拒绝承认谎言就是真相。”杜贾克插话。

“可我也希望这是一个谎言。”史莱克笨拙地说。

史莱克无疑是我们中间头脑最不灵光的人,但是他说的话却是最抚人心的。

我的眼眶一阵阵发酸,就连心脏也像是被一个千斤棒槌砸中了一样,抽搐了起来。

当我们祈求那一个谎言属性为虚假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它的真实性。

妈妈强打精神,她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神色疲倦,无精打采。

可是当灯一亮,我一靠近,一到外婆的病房,她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说话的词汇量比往常多了六七倍。

妈妈请了假。

我没有再去上各种补习班。

妈妈告诉外婆:“就是一场流感,比较严重了些。”

“噢。”外婆应了一声。

妈妈又从网络上找了许多严重流感的新闻,以增加说服力。

妈妈每天也在我的面前进行拙劣的表演。

可是一个流感要检查那么多项目吗?

林培源,也就是外婆在八乡里一起长大的同学每天都来探望外婆。

他几乎每一次来都带来不同的食物。

那一天他在病房门口截住了妈妈:“娇娇究竟得了什么病?”

“流感呀。”妈妈目光坚定。

“是吗?”

妈妈抬了抬头,毫不妥协:“是。”

林培源固执地望着妈妈,他想要一个答案。

妈妈跺了跺脚:“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这句话击垮了这个老男人,他花白的头发覆盖住了他的退让。

他让出了路,而我看见的是,妈妈从他身侧走过,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

有一天晚上,我对着天空祈祷的时候,妈妈走了进来。

她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窗外的点点的星光敌不过城市的霓虹灯。

“妈妈,你还记得外婆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外婆曾是丛林里的一头大象,因为你和我,心甘情愿地变成人类,留在了人类社会。”

外婆说我有一双招风耳,那是因为我的血液里还有大象的基因组。

“噢。”妈妈轻轻地应了一声,在许多时候,不管妈妈承不承认,妈妈的一些微表情和外婆如出一辙。比如当她们说“噢”的时候,都似乎是有千言万语隐忍在眼睛里的样子。

以前妈妈总是禁止外婆讲这些“莫名其妙,脱离实际”的故事。

我和外婆一起看过关于大象的纪录片,大象的家族观念是动物界里最浓厚的,它们的记忆功能和人类一样发达,可以记住很久很久以前死去的家族成员,他们也会有“哀悼”这样的近乎高智慧物种才会有的行为。

“外婆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那她只是回到了丛林里继续当一头大象。”我跟妈妈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安慰到妈妈心中的恐惧,但是我——我假装这能安慰到我。

妈妈紧紧地抱住了我:“情况没有那么糟糕,沈叔叔说了,有些良性瘤可以和人类伴生许多年。”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网络是我们了解世界的一个工具。

就在前天,我、史莱克、谢小枞、杜小灵、杜贾克一起打开了电脑。

“应该输入什么呢?”

“脑内……”杜贾克看了我一眼,他怕说出那两个字会令我崩溃。

“让我来。”我假装若无其事,“让我来搜索。”

谢小枞默默让出了电脑前的位置。

我用颤抖的手指打出了“脑内肿瘤”四个字,我一直保持着深呼吸,页面上出现的是医用名词“颅内肿瘤”。

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一些。

我必须知道这个出现在外婆大脑里的怪物是什么。

在那天下午,我和小伙伴们屏住呼吸看了每一个搜索到的页面。

我执着地搜索“奇迹”,然后我就在一个页面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他的大脑里有一颗原发性的颅内肿瘤,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而这篇新闻报道写于三年前这个男孩的二十七岁生日。

“奇迹总会出现在乐观的人们心中。”

这篇报道最后是这样写的。

我知道乐观是什么。

乐观是人类保护自我而启动的一种机制。

倒垂眉男人讲的“如果”等同于“奇迹”。

我愿意用所有换这一个奇迹,不用问妈妈,我知道她也一样愿意。

一个星期后,外婆回到了家里,和她一起回家的还有一大堆药物。

倒垂眉男人把外婆的药装在一个个维生素药瓶里,细心地贴好了每日用量、服用时间。

那天晚上,妈妈扎上了围裙,可是她在厨房里开了水龙头忘记关,小白菜不剥叶子一整颗放下去。

当她的菜刀从灶台边缘掉下去发出一声巨响之后,倒垂眉男人叹了一口气,走进了厨房。

扎上围裙的倒垂眉男人多了一些喜感。

他做的饭菜居然有外婆做的饭菜的八分神韵和九分味道。

外婆吃得很开心,她对倒垂眉男人的称呼由“沈医生”变成了“小沈”。

小沈不像是一个医生,他没有医生那种沉稳的学者范儿。

他看上去可以是一个快递员,一个厨师,一个地铁站工作人员,他身上有那种市井小人物的烟火气。

“那不叫作小人物的烟火气吧。”谢小枞说。

“那要叫什么?”

“一位生活家的人间烟火气。”

这有什么区别呢?我没弄懂,我只知道妈妈看着小沈的目光里多了一些依赖,外婆看小沈的目光里多了一些欣赏。

“我还是不喜欢他。”

“他有哪些地方让你讨厌呢?”

“贼眉鼠眼,滑稽。”我毫不犹豫地说。

说真的,小沈就是一个小偷,他要偷走我的妈妈,甚至还有我的外婆。

就在那之后,我还发现了更严重的事情。

我又开始去上补习班了,那一天出现在真理小学门前接我的是倒垂眉男人。

他开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摇下车窗示意我上车。

我可以拒绝的,但是车后座坐着的是外婆。

我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定不那么情愿,不过见到外婆后我就忘掉了不开心,把今天足球训练场上发生的糗事讲了一遍。

我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通, 最后问外婆: “ 你去哪里了?”

“我和你沈叔叔去海鲜市场了。”

我和外婆去过无数次的菜市场,去过无数次的海鲜市场,从这些人群聚集的地方冒出来的烟火气联结了我和外婆之间的情感纽带。

和最亲密的人分享的地方除了书房、卧室、厨房、浴室,不可或缺的还有各种菜市场。

倒垂眉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们的生活中呢?

我瞧了一眼倒垂眉男人,他修长的手握在方向盘上,那的确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洁净、稳定。

“我们买了海瓜子啦。”

每个人对于“夏天”的记忆并不一定完全相同,我的夏天是一定有一味外婆的金不换a炒海瓜子。

海瓜子买回家,拿干净的水加点盐养一两个小时,葱段、姜丝、蒜头、辣椒热油爆香,加水煮开,再加酱油、盐调味,a 金不换:学名罗勒,中国台湾和潮汕地区叫金不换,因为人物设定是潮汕地区的,所以保留这个叫法。

倒入海瓜子大火爆炒,熟了的时候再放金不换,这时候翻炒几下就可以了。

对于南方人来说,炒海瓜子可以没有辣椒,但绝对不能没有金不换。

金不换在南风镇的房前屋后是一株普通至极的植物,叶子是平常植物的叶子,开的花极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在夏天和海鲜一起爆炒,金不换才有了它自己独特的香味。它的香味不同于大蒜的辛,不同于芹菜的清,它的香味浓烈,却从不会夺走海瓜子的鲜甜。

金不换炒海瓜子,这是外婆最喜欢的菜肴之一。

吃一个海瓜子就仿佛吮吸到一次故乡的空气。

外婆开心就好了。

我不想外婆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