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早晨,迈斯来我家。
外婆给我们做了焦糖奶茶。
如果你有一个厨房技能点满的外婆,那么你在外边小吃店吃过的所有食品都能被完美还原,甚至更好吃,而且你还可以收获一堆总想上你家蹭吃蹭喝的小伙伴。
“我不想在那个男人面前是一个货。”我又开始讨论倒垂眉男人了。
“ 货是什么?”外婆好奇地问。
“遇到困难就放弃的人吧。”迈斯不太肯定地回答。
“应该是懦弱的人的意思吧。”我迟疑着说。
但是很快地我就发现,“ 货”这两个字在许多场合都可以派上用场。
在迈斯来之后的下一个周三,哦,我这还在放暑假呢,我和外婆六点多就到了小莲花菜市场。
小莲花菜市场直线距离我家一千米,但城市道路永远都是弯弯绕绕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所以事实上曲线距离应该是三千米。
比小莲花菜市场更近的有一个大型超市,但是外婆从不到超市生鲜区购买那些冷冻肉和病恹恹的脱水蔬菜。
“那些看上去都是死了很久的了,而菜市场的不同,肉即使是剥了皮剔了骨的,蔬菜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却都还有一股活气。”外婆一如既往对人类文明的进化持憎恶态度。
的确,只要你去过一次菜市场,你就永远都忘不了那种兜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息——那的确是活着的感觉。
不过我和妈妈一样,喜欢大型超市的儿童乐园区,喜欢冷冻区的雪糕、巧克力、奶酪……一站式购物、应有尽有的大型超市俘虏了贪图方便的城市之心。
外卖、超市、各种送货上门的APP平台,定义了妈妈对于食物的概念。
和妈妈不同,外婆从南风镇来城市的第一个星期,她连在楼下小卖部买东西都无法用普通话和店员沟通,却能够循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离我们最近的菜市场。
早晨的六七点钟,看到骑着有菜篮子的单车的行人,看到有行人挎着简单的菜篮子,最关键的是菜篮子里要有当季的蔬菜,循着行人的来路去准没错。
这样朴素的道理,连问路都不用,菜市场自然聚集了一大群为食物鲜活而来的人们。
如果说超市是秩序的、整洁的、有疏离感的,那么菜市场就是活泼的、混乱的,它隐藏着一个城市的独特相貌。
妈妈说超市是文明进步的象征,是方便的代名词。外婆说超市是食物的停尸场,是冻冷的开始。
“或许这就是代沟。”妈妈总结着说,但是她私底下跟我说,“又或许我只是习惯性和外婆抬杠而已。”
我和外婆去过无数次菜市场。
低矮的挨挨挤挤的摊位,摆放得像蜂窝一样的食物生鲜——这是很特别的风景。
太阳刚刚升起,城市的街道像刚刚苏醒,菜市场却已经人头攒动。
外婆在这儿找到了许多南风镇的滋味。
皮毛发亮的活公鸡在笼子里等着它未知的命运。
小巷里炸油条的锅里的油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食客仍然趋之若鹜。
水产品区飘来的海水的咸腥味弥漫了整个菜市场。
海瓜子配金不换(一种带香味植物)是民间食客的最爱。
鱼丸店的旁边可能是一家蒸包子榨豆浆的早餐店,狭小的店面里站满了等待的人。
正月的时候,流动的小地摊上摆着土鸡蛋和折耳根、红菜苔、**菜。
菜市场有一个鱼贩,五大三粗,脸上坑坑洼洼的,年轻的时候大家叫他麻子,现在头发白了,大家就叫麻子叔以示尊重。
他杀鱼就像是一个刀客,甭管有多少顾客等着,剖鱼腹,挖腮挖鱼肠,去骨,手起刀落,不焦不躁。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切生鱼片,一片一片地削得飞快,薄得像是能透过光。
外婆爱吃鱼,一个星期里她总有三四天要光顾麻子叔的鱼摊。
一来二去,她和麻子叔就熟了。
这一天早上,外婆先是买了一大棒姜花。
洁白的,散发着浓烈香味的姜花被扎成一大束,竖立着被我抱在胸前。
外婆又按了一下她的太阳穴。
最近外婆按太阳穴的次数有些频繁,到了让人无法忽略的地步了。
“怎么了,外婆?”
“可能昨晚受凉了,头有些疼。”外婆皱着眉回答。
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外婆。
外婆已经站到了麻子叔的摊位前。
“一尾鲈鱼?”麻子叔说。
“好。”外婆蹲下去近距离地观察着鲈鱼,指着其中一条鳞片鲜亮的。
麻子叔应了一声,手往里伸,麻利地一捞,那尾外婆指着的鲈鱼就被牢牢抓住,被摔在了砧板上。
我不喜欢看杀鱼的场面,因为总让我觉得莫名地悲伤,这是逛菜市场我唯一不喜欢的事情。
麻子叔常常取笑我:“拿条黑布蒙住你的眼睛……”
其实不用的,我只要闭上眼睛,默默地从一数到一百一十七就可以睁开眼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听到的却不是平常的声音,而是混乱的序幕被拉开了。
“怎么了?”
“啪——”重物摔倒在身侧的声音。
鱼摊边的水被溅出水花的声音,鱼盆移位发出的声音……等我睁开眼,外婆软软地伏在我的脚边,她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像是一片从枝头摘下的花瓣。
我扔掉了手里的姜花,扑在外婆的身上。
麻子叔拉开了我,他抱起外婆,叫唤他的老婆拨打120。
外婆扑倒时沾到的污水,顺着她的短发、脸颊、衣服袖子流下。
我浑身颤抖了起来,麻子叔问我妈妈的手机号码,我的嘴皮一动一合,却很久都发不出声音。
我真是一个货。
救护车开不进拥挤的菜市场,医护人员匆匆地跑了进来。
我似乎是一根水草,毫无主见地被水流挟着推来推去。
一直到妈妈出现,当她揽过我的肩膀时,我才哇地哭出来。
“没事的,外婆可能只是中暑了。”妈妈安慰我,可是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空虚,她也和我一样害怕。
我握着妈妈的手,妈妈握着我的手。
我们一起站在医院的长廊上,白色的墙面有肮脏的手印、长条状的污痕,刺眼的白光刺激着我的眼睛。
倒垂眉男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国字脸方额头的医生在角落窃窃私语。我慢慢地靠近他们,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走近,倒垂眉男人就看到了我,他滑稽的脸部挤出了一个热情的假笑:“乐乐,你妈妈呢?”
妈妈呢?
“妈妈去大厅缴费了。”我终于回想了起来。
“乐乐要吃巧克力还是喝牛奶?”倒垂眉男人拉起了我的手,示意我跟他到办公室去。
“不要。”我发出一声尖叫。
我不是一个没礼貌的小孩,可是现在我不想离开急诊室走廊。
万一外婆出来了,我和妈妈都不在,她该有多失望呢。
外婆。外婆。
急诊室的大门一直紧闭着,上面的红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让人想要呕吐。
我拼命地回想着菜市场的油条香味、面包出笼的蒸气、炸鸡腿的焦香、海鲜里涌动着的海风……这些能让我暂时忘记自己身处的地方。
后来我坐到了家属等候区的椅子上,冰冷的椅背硌着我的脊椎,像无数的荆棘,我的意识逐渐地模糊了起来。
白炽灯的光线被隔绝在眼皮之外。
人类的身上都是好东西。
眼皮隔绝了光线,皮肤护血管,坚硬的骨头利于负重。
可是有没有可以抵御害怕、恐惧情绪的呢?
如果有,那就是睡眠。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易的**,**空****的,只有床头上放着一个枕头和几本书,都是普希金的诗集。
我还没翻身,门被推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闭上了眼睛。
“还在睡。”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大概是喝了水,我听到水杯在桌面上摩擦的声音。
没有沉默多久,第一个说话的人又说:“情况不是那么乐观。”
“说一点我可以接受的。”水杯摩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噢,这是妈妈的声音。
我偷偷地睁开眼睛,医生休息室的狭小空间和外边的医生办公室被一道门分隔开了。
这道门半掩着,我从敞开的地方看到了妈妈的黑色低跟小羊皮鞋和她紧紧挨着的膝盖。
第一个说话的人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坐到了妈妈的身边。
这让我看到了这个人的侧脸,他的眉毛长长地垂了下来,像长得过于茂密的草丛。
倒生眉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瘤长在了颅内的位置,手术风险太高了。如果是良性的话,也有病人和良性脑内瘤伴生十几年,如果它不再长大的话。”
“如果。”妈妈的膝盖颤抖了起来,就连她的牙齿似乎也不受控制地上下打着寒战。
倒垂眉男人伸出手揽住了妈妈。
我感到愤怒!一股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愤怒操控了我。
我从休息**跳了下来,冲了出去,手脚并用地踢打着倒垂眉男人。
“滚开!滚开!你这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