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忽然出现在别人生命中的人(1 / 1)

并不受欢迎

可以和别人分享的东西都有哪些呢?

所有的生日蛋糕。

长椅的另一半位置。

我和外婆之间发生的那些温馨的小事。

暴烈日光下保温壶剩下的水。

一支夏荷带来的静谧美。

一些人生顿悟时刻的思考。

而人生中还有另一些东西是无法分享的,这不是自私,而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个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他正蹲在我们家露台外婆种的一盆蒲公英旁边。

他有一双又浓又密的倒生长眉毛,像是一株饱满的麦穗被使劲地拽了下来,这让他做任何表情都有些滑稽。

我以为他是一个擅闯私宅的小偷。

我从不和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斗力量,所以我偷偷地潜到房间,扣上房门锁,用电话手表拨打了报警电话。

接警的是一位姓周的警官,我有条不紊地讲述了情况(外婆去菜市场买菜,妈妈不在家,而我刚刚从补习班回来),最后我提供了详细地址。

周警官表扬了我的机智,告诉我千万不要出房门,不要和小偷面对面。

他说我的报警电话可以作为一个小孩发现家里有擅闯者应该如何处理的典范来宣传。

我也为我的冷静沉着感到骄傲,虽然我的手心冒出了潮湿的冷汗。

周警官和他的搭档来得很快,他们破门而入,把倒生眉男人逮了个正着。

周警官把倒生眉男人按压在地上,膝盖抵住了他的上半身。

男人呜呜地发出含糊的声音。

我从房间出来,与此同时浴室的门打开,妈妈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前——即便是那一次她把案卷掉在了我们回家的路上,她也没这样手足无措过。

周警官认识妈妈,他们曾经在一个案件里打过照面。他向妈妈颔首,表扬我:“你儿子非常地机智,成功避开了危险。”

哦,不要这样直接地表扬我。我矜持地望向了周警官和妈妈。

妈妈呆若木鸡,良久,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家进小偷了。”我指了指倒生眉男人,“妈妈你这粗心鬼,在家居然也没有发现。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你在浴室里,又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个成语是我上学期刚学到的,这就派上用场了。

妈妈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她就像是一朵被大风吹了一遍又一遍的花朵一样,脸上出现了许多微小而褶皱的表情。

“咳咳,这还真是一个误会。”妈妈尴尬地对着周警官和他的搭档说,“他是我的朋友。”

一个突然出现的朋友?

我对这件事的抵抗情绪浓烈到连空气中都能闻到火药味了。

外婆说这个男人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妈妈接电话时脸上露出的甜蜜微笑、频繁地带回家的鲜花,都早有征兆,只不过是我一直拒绝承认而已。

从春节后开始,这个男人就像一只讨厌的蜘蛛在我家、妈妈、外婆、我之间织起了网——有一些细细的蛛丝悄然侵入了我的生活。

男人是一个医生,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

但是我觉得他更像是不修边幅,床底下会藏一堆喝空了的酒瓶的不靠谱男人。

和倒垂眉男人相反,周警官是我们社区派出所的副所长,他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警服,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气质,让你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妈妈把两个警官送到了门口。

倒生眉男人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穿着白大褂,他垂着手无辜地站在沙发边。

我瞪着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

我知道抬头挺胸并不能让我看上去是一个大人,或者是一个能说上话的男子汉,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男人的倒垂眉像是趴着的两条毛毛虫,他并没有看我,在他的眼里我无足轻重。他盯着妈妈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那是我的妈妈。

修饰语是“我的”。

我的心里这样叫嚣着。

妈妈曾经带着我和她的男性同事吃饭,曾经和她的男性客户一起通宵达旦地工作,曾经和某一个男人有过几次不痛不痒的约会,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威胁。

这个男人笑嘻嘻的表情后似乎藏着一只随时能露出白森森牙齿的野兽——我这样和外婆说。

外婆一朝被蛇咬,总是心有余悸。

她搓着手, 垂着脑袋: “ 你妈妈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

我找到了盟友了。

外婆接着说:“所以这个男人需要通过我们的考验。”

“怎么考验呢?”

“我也不知道。”外婆的手按在了头的右侧,她露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

这种表情是心破了一个洞才会出现的表情。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接纳这个男人——我只是有一种直觉。直觉就是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不经过脑子,只是听从于内心发出来的声音。

我转向朋友寻求帮助。

你知道,朋友有时候是用来吐槽的,有时候是用来使唤的,有时候是经过泳池时趁他不注意推他下去的,有时候是能给你一些不那么聪明却很有用的建议的。

史莱克说:“我妈不需要男人,我可以保护她。等她老了,我会养她,带她去看海豚表演,去吃冰激凌。”

谢小枞嗤之以鼻:“据两性关系研究表明,儿子不能代替伴侣的存在。”

米奇说:“我爸有女朋友,但是他不会娶她们。”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爸还忘不了我妈。”

“那是你在自欺欺人。”杜贾克对米奇说,“一个男人不娶他的女朋友一定是因为爱没有那么多。”

杜小灵扯了扯杜贾克的鸟窝头发:“难道相爱的人一定要结婚吗?”

听着一群没谈过恋爱的小屁孩聊这样的话题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我抱着膝盖坐在公园的水渠边。柳枝垂落,带着重量拂过我的脸。

“你是怎么想的?”谢小枞眨着她的大眼睛。

大家都看向了我,仿佛我就是答案。

我耸了耸肩,摊开了手。

我很迷茫,关于这个男人,我唯一能察觉到的情绪是——不喜欢到了讨厌的程度。

但是我想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嫉妒。

我们家是一个圆,妈妈、外婆、我,首尾衔接,浑然天成。

这个男人像一颗小钉子,让这个圆出现了裂缝。

好了,回到这一章开篇的时候,关于分享的话题。

我不能和别人分享的是:我对妈妈独占式的爱。

我们几个人在十字路口分开走了。

我走上了和平桥,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地撞了过来,直接把我撞歪到了一边。

那个身影就像一团沉重的乌云,慌不择路地向着小巷冲了进去,可是他撞到我的时候,我的手条件反射地一抓,抓到了一个女式提包。

现在我的手上就提着这一个黑色的女式提包。

“您的东西掉了。”我大声地朝那团乌云喊着。

那团乌云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把提包高高举起,向他示意。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飞进了小巷。

骑着单车的周警官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拦下了他,把提包给他看,我说:“这是一个男人掉的。”

“又是一起乌龙事件。”周警官说。

“乌龙茶吗?”我说的是一种饮料。

周警官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和周警官身上这件庄重、严肃的制服不相称的是周警官的眼睛,斜飞的眼角,忧郁到深黑。

但是不管如何,周警官是一个能让你信任的人。

“我送你回家吧。”周警官说。

他推着单车。我们走了一段路,周警官让我坐在车头的横杆上。正是夏天,周警官的身上传来了一股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我喜欢这种气息,就像喜欢蜂蜜、西瓜、白云、水流这些让人感到幸福的美好事物一样。

周警官把我送到了家。

那个女式提包被他带走了。他跟我说,失主会去派出所找的,不过他告诉外婆的却是另外一番话——一个抢劫犯抢了一个逛街女孩的提包,逃走的时候撞到了我。

大人总是觉得小孩没有办法理解相对“复杂”的事件。

我向周警官抗议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周警官又笑了,然后他跟我说,最近上街要多注意周围的路人,他唯恐那个抢劫犯会报复我。

或许有人会说周警官可能总是面对负能量和黑暗的那一面,所以想法有些杞人忧天,不过妈妈和外婆都让我慎重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外婆说。

今天我学到了两个新的词汇。

一个是“乌龙”(原词为own goal),原来指的是踢进己方球门的球,因为英语发音和粤语中的“乌龙”(搞错)一词发音相近而翻译成了“乌龙”,闹乌龙就是指弄错了、误会了的意思。

我以为那个男人是入室小偷,是闹乌龙了。

我以为那个女士提包是小偷掉的,是闹乌龙了。

另一个是俗语“小心驶得万年船”,它的上一句是“谨慎能捕千秋蝉”。

我想,用这两个新词汇来概括我最近的生活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希望“那个男人是妈妈的男朋友”是又一起乌龙事件。

假设这是真的,那我希望妈妈可以更谨慎小心地对待关于“这个男人成为妈妈男朋友”的决定,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