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杜贾克跑回了猿家的杂货店前。
很多大人聚集在店门前,有人打电话给了猿的父母。
猿的爸爸身量高大,壮似一座黑塔,手臂上的肌肉结实,拧着猿的胳膊,几乎将猿提起来,怒声呵斥:“叫你看个店看个小孩都做不好!”
猿的妈妈也是个大嗓门:“狗男人你把儿子放下来,现在是追究孩子责任的时候吗?小娜去了哪儿都没谱,你就要弄死咱儿子啊!”
周围的邻居们本来一脸沉重,被这一家人这么一闹,都有些啼笑皆非。
有人上来劝架,爸爸把猿放下来,还不忘加上一句:“找不到你妹妹老子弄死你。”
“让我先死。”妈妈踢了自己的男人一脚。
猿又悔恨又尴尬,像破布袋一样被扔在墙边。
杜小灵气得眼睛里都冒出了火焰,她用力地拽猿:“走呀,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找呢?”
猿垂头丧气:“小娜腿那么短,能走多远?”
“呸,你放弃了吗?”
被杜小灵这么一说,猿跳了起来,迭声说:“没没,继续找,继续找。”
不一会儿,门前的邻居,猿的爸爸妈妈,猿和杜小灵都分散往每个巷道搜寻了,我和杜贾克追上了杜小灵和猿。
杜小灵问猿:“小娜平常有没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猿拍了一下脑袋,说:“这附近有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小人工湖,我有时候会带小娜去湖边钓鱼,看小鸟。”
“小娜有没有可能自己一个人去那儿了?”我和杜贾克加入讨论中。
猿的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带着我们往小公园去了。
在老城区的东南方向隐藏着的这个小公园,其实前身是一个明清翰林建的园林私宅,后来被改造成小公园。
一进公园的小门,亭台楼榭都颇有一些苏州园林的味道——嗯,如果不看那些悬在长廊的现代化彩灯和挂着“干净卫生靠大家”“晚上十点钟后禁止唱卡拉OK”之类的红色标语布条的话。
猿带着我们步履不停,直奔人工湖。
湖不大,站在这边一眼就能望到对面墙边走着的行人的轮廓,有一些地方植物茂盛,遮挡了视线。
我们各自从反方向绕着湖边一圈。
“小娜——小娜——”从另一边传来的猿的喊声,充满了内疚和绝望。
杜贾克吸了一口气:“最坏的结局,小娜走丢了或者被拐走,找不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反而概率很大。
我们去冰激凌店之前遇到的那个墙根边的小女孩,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现在想想,莫名有一种宁静、和煦之意,只是过去了两个小时,她就要被命运之手强行移到另一个轨道上了吗?
这个小小的、可爱的人儿将要像某一朵被风卷起的花儿一样去往何方呢?
我曾经丢过一辆我最喜欢的玩具汽车,那是红色闪电麦昆的模型汽车。
妈妈买给了我,而我花了十几天的下午,坐在客厅把它一块一块地拼起来。
我喜欢它到了什么程度?睡觉时放在枕头的另一边,盖上外婆给它勾的毛线小被子;洗澡的时候带进浴室;怕它闷坏,把它放在可以瞧见小院花园的窗台。
有一次一只鸟儿跳到窗台,和它一起在窄窄的边沿上对望。
这是麦昆交到的一个新朋友,它们在聊什么呢?
我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搅到它们。
到了四月份的一天,外婆要去买菜,我自己一个人到楼下玩,那一天小区的孩子特别多,有的在玩滑板,有的在骑单车,有的在踢足球。
以前认识的同龄男孩阿笠带了沙铲和小桶子在小沙池堆城堡,看见了我咧开嘴笑,示意我过去。
那天下午我玩得特别开心,外婆买菜回来先上了楼。我和阿笠不仅堆了城堡还设置了兵营,把一颗颗小果实当成了士兵,玩起了大作战。总之非常地尽兴,等到天色灰蒙我才和阿笠告别回家。
到了吃晚餐的时候,给麦昆留的位置是空的!
我开始回想,麦昆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
是我在玩沙子的那些时刻?是我和阿笠跑去树下捡掉下来的干果实的时刻?是我的果实军队赢了阿笠的果实军队的时刻?在我最兴奋最开心的时候,放在我身边的麦昆不见了。
它可能被窥觎它很久的一双手拿走了;也有可能被谁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和其他玩具一起收走了;也有可能一辆小三轮车的车轮勾走了它,小三轮车的小主人并没有发现,在半途的时候麦昆掉在了小区的绿化带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我想象了麦昆的千百种命运。
所有的想象都让我内疚而悔恨:
如果我下楼去玩不带上麦昆就好了。
如果我和阿笠玩的时候时不时照看一下麦昆就好了。
如果我在麦昆失踪之前先结束游戏回家就好了。
所有的“如果”和“就好了”都是无法再重来的另一些说法。
我连晚饭都不吃,打着手电筒找遍了沙池——下午经过的每一个角落和下午没经过的每一个角落。
我跨入绿化带的灌木和花丛之中,做着“麦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日梦,麦昆完全不见踪影,失望让我悲伤得不能自已。
妈妈说再给我买一个麦昆的乐高模型。
我拒绝了,丢失的麦昆是不可取代的,它将永远和悔恨一起埋葬在我的心中。
我想我能理解猿这时候的心情。
他的妹妹和我的麦昆,虽然两者并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但是那种“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失去”的内疚是相通的。
要下雨了。
夏天的天气变幻无常。
我和杜贾克走回了原地。
猿坐在地上,他的膝盖凝结的血痕处又擦破了,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像一株被拔了根的植物。
“怎么办怎么办?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没看着她。如果我不凶她就好了。”猿伸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在小娜不见之前,恰好来了三拨客人,一个接一个的客人在杂货店挑选货品,结账。
小娜在外边喊:“哥哥,快来帮我抓蝴蝶。”
“抓什么蝴蝶?你没看到我在忙吗?”
小娜还是喊:“蝴蝶蝴蝶!”
猿烦躁极了,大声地吼:“滚,别烦我。”
然后他为最后一个客人装好袋子结完账出来一看,小娜不在围墙边了。
他一开始不太在意,小娜有时候玩累了会自己回家睡觉,也会回家吃小点心。
但他找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连厕所的门后都看了好几回,都不见小娜,他的心开始慌了起来。等到在围墙边捡到小娜不离手的玩具,恐惧就像炸弹一样炸开了。
走丢了?走丢了?
猿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泥潭之中。
“我最后跟小娜说的是‘滚,别烦我’——”
更大颗的眼泪从猿的眼睛里滚出来。
“我永远都见不到小娜了吗?如果能让我再回到早上就好了。”
猿的痛苦像极了天空中迅速聚拢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头顶上,杜贾克耸了耸肩:“怎么办?我也要哭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你们俩够了。”杜小灵爆发了,她粗鲁地拖着猿的后衣领,斥责着:“起来!起来!你这软蛋,就这样放弃了吗?”
杜小灵的声音里充满了电闪雷鸣,叫我惊醒起来——我和杜贾克都被猿的绝望传染,失去了战斗力。
猿被杜小灵蛮横地拽了起来,也清醒了许多。
他竭力冷静下来:“还有一个地方,我常常带着小娜去那里,小娜最喜欢攀在围栏上看鲤鱼。”
猿说的是人工湖中的一个水上亭子。走过一条蜿蜒的水上走廊,就到了水上亭子。在我们走上水上走廊的时候,风雨来了。先是呼啸而凄厉的风,带着古战场的兵戈相对的杀气,再就是雨,骤雨来得那么地猝不及防,就像一个路过的胖子突然给你一拳。
我们向着水亭跑去。
水亭四面除了大红圆柱,也有白墙和木制的窗台。
我们进了亭子,风雨就被遮挡在外面,心里都舒了一口气。
水亭里没人,猿掩不住失望的表情,就想要往回跑。但是外边已经一片雾蒙蒙,雨势大到两米开外都瞧不见任何景色了。
我拉住了猿,硬让他在亭子里坐下来。
“瞧瞧我的脸,是不是让雨滴打出酒窝来了。”杜贾克嬉皮笑脸地说。
“别开不合时宜的玩笑。”杜小灵剜了他一眼。
“这是幽默懂不懂?”杜贾克小声嘀咕,“我这还不是为了缓和压抑的氛围吗?”
猿有气无力地靠在亭子的圆柱上,仿佛都听不到我们的说话声。他像一个空壳的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喂,你别这样要死不活的,看了让人恨不得揍你一顿。”杜小灵说。
“那你揍我一顿,哦……不对,求你揍我一顿。”猿低声地说,他现在和我以前任何时候看到的猿都不一样。
足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猿有一张充满朝气的脸。
被怼后却因为嘴拙而无法反驳的猿会露出愤懑的表情。
输了球的猿和队友互相鼓励,重拾信心的眼神。
遇到我和迈斯时故意高高地抬起头,假装对我和迈斯不屑一顾的猿。
那么多的猿重叠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男孩。
可是他现在,却像是一株失去了土壤,得不到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萎的植物。
“好大的雨啊。”杜贾克趴在斜菱花窗往外望。
一场暴雨让人工湖的水都浸上了水上走廊。我们所在的亭子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被世界隔绝了。
这么大的雨,小娜会不会找避雨的地方?她会不会被淋湿?她躲在哪儿呢?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会不会哭着叫爸爸妈妈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