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连夜去的南风镇。
她在一片黑暗中抵达,暗沉如同幕布遮挡住了她的心。
沈婆婆走得很安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
当天晚上六点多,她跟小林爷爷说,她觉得有些累,小林爷爷就说那就去休息一下。
“碗怎么办呢?”
“只有几个,我洗就好了。”
“可是我担心你洗不干净。”沈婆婆慢慢地走进杂货店后面的卧室,不忘叮嘱,“天气预报说凌晨有暴风雨,你把门前的茉莉花移到屋檐下,遮阳伞收起来,免得风雨太大,刮倒了砸到路边的人。”
小林爷爷应了一声:“这啰唆的老婆子。”
不过他仍是洗了碗,把茉莉花盆挪到屋檐下,收拢了遮阳伞。做了一大堆活,小林爷爷觉得渴了,就拿了下午泡的冷茶喝了几口,慢悠悠地进了卧室。
床幔垂着,一阵风吹过。
小林爷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暗寂中最能听到声音。
“不要吵醒老婆子哦。”
小林爷爷这样想着。
老婆子睡得很沉吧。小林爷爷准备离开,却突然心有戚戚,像是一种直觉,他走到床边,不敢相信地听着听着。
太安静了!**的人太安静了!
小林爷爷伸手一摸,他踉跄着仆倒在床边。
南风镇的人都在说——
“一点痛苦也没有,走得很安详。”
“这样也是福气哟。”
“连遗言都没有留下一句来。”
那天凌晨,果然有着极大的暴风雨。
大雨如注,从天上倒灌至人间。
外婆帮着操持一切的事宜。
第三天出殡的时候,林婆婆来了。
林婆婆穿着一条黑裙子,头发花白,烫着短卷儿,耳朵上一对长坠儿的白珍珠,唇色却是红的,看上去就是觉得漂亮。
这种漂亮无关年龄,是女人的气度和优雅。
外婆也一身黑,形容槁枯,脸色灰败。
“ 我收到你的赤小豆了, 和薏仁一起煮, 祛湿排毒真好。”
“老沈也一起剥豆子了。”
“我给你们寄的手绣丝巾怎么样,那是新开发出来的纳米布料。现在外边讲手绣大多数是骗人的,能是手握绣这种半人工的就比机绣要难得一百倍了。”林婆婆又说。
“老沈选了那条蝶恋花的,不过她从不用,说是好东西不舍得。”
“是什么好东西,用坏了我那儿多得是。”林婆婆讪讪的。
出殡了就往山上走。
只有最亲的人会陪着一起上山,小林爷爷、儿子媳妇孙子女儿女婿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骨灰盒走山路。
骨灰盒放在寺庙里,一个个的小格子承载着一个人的一生和灵魂。
“现在都不准土葬了,我们这儿山这么多……”林婆婆的语气里有些遗憾。
她和外婆跟在家人后面,一起送别老姐妹一程。
要到寺庙去须得渡河,河边有摆渡的人,身材魁梧,一支桨儿划得飞快。
人太多了,林婆婆和外婆就没再跟着。
她们站在河边,目送着沈婆婆远去,从此就天人两隔,再也听不到那爽利的大嗓门,见不到那笑皱了的脸,听不到敲窗声。
死亡带走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无数的回忆。
昨日不可再来,同样的,明日也只有一次。
外婆一直都没有哭,直到这时候眼泪才落下来。
林婆婆的眼眶也红了,她试探着伸出手,揽住了外婆的肩。
这个亲密的动作终于打破了隔阂和一些难以跨越的沟壑。
老姐妹俩相携着胳膊往回走。
林婆婆多住了几天,最后一天早早和外婆去了寺庙。
大雾弥漫,山林被乳白色的重纱罩住了。
朦胧中听见衣物擦过枝叶的窸窣声。
喘气声——这来自林婆婆。
“老了,一爬山路腿就乏了力。”
林婆婆和外婆走一段路歇一阵。
外婆背了个背篓,篓里有院子里刚剪下的花,不拘一定要**,大大捧的各式花拢在一起。
篓底还有一瓶荔枝酒。
荔枝酒是去年沈婆婆和外婆一起酿的。
南风镇近山有荔枝园,桂味荔枝核小肉厚味浓,单剥来吃也是上品,用来酿酒再好不过了。
酿荔枝酒要剥掉皮,晨露中的荔枝还是湿的,要等到十点多的时候,太阳没那么晒,把荔枝摘下来,剥皮,不用去核,一层荔枝一层冰糖地铺在黑瓦窄口罐里,再倒入高粱酒。
酒的度数不能低,低了要馊,也酿不出味道来。
外婆盖上盖子,沈婆婆再盖一层红棉布,用绳子把布连盖子紧紧地匝起来打结,放到阴凉通风的储藏室。
三个月后,性子急的就可以拿出来喝了。
“春来收到蜂蜜,夏季收到荔枝酒,秋天收到赤小豆和黑糯米,冬冷收到腌冬菜,瓶瓶罐罐的堆满了储藏室……”林婆婆轻声地说,“你和老沈过得有滋有味,不像我——”
林婆婆话语哽在喉咙里,不像她的什么呢?
不像她,在城市的繁华里回不了头?
不像她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只在极其偶然的深夜梦醒后才站在露台遥望故土?
“人各有各的活法,都活得一样那就没意思了。”外婆淡淡地说。
她们一路走到寺庙。
沈婆婆的骨灰盒在高高的十二层横排,半平方米的地儿就搁下了沈婆婆的一生。
外婆仰着头,问了一声:“老伙伴,这儿住得不太舒服吧,连伸个腿儿都硌到了。”
要是沈婆婆还能说话,势必大声地说:“还是家里好啊,这地儿像是能住人的吗?就是能住鬼罢了。”
“那你现在不就是鬼吗?”
“这倒也是,做人久了常常忘记自己是鬼,这不是身份还转换不过来嘛。”
外婆惟妙惟肖地学起了沈婆婆说话的语气,凝重的、哀沉的氛围一扫而光,林婆婆抿着嘴笑。
两个人盘膝坐在地上,外婆奉了花,开了酒,和林婆婆一人一杯地喝了起来。
也没说什么,把一小瓶酒喝光了,两个人就慢慢地走了山路回家。
不是见不惯生死,而是见惯了,表面不保持着淡然自若,是要被人耻笑的。
林婆婆走了,偶尔还会打个电话寒暄一下。
但是外婆就懒得动了,秋天她也不剥赤小豆和薏仁煮祛湿茶了——“南风镇总有人剥,买回来省事。”
春天她也不去采野茶了。
这倒让妈妈舒了一口气,那几株百年野茶位置太偏,又在高山崖边。外婆和沈婆婆抓着树枝探出身子去够伸出悬崖的茶尖嫩叶,颤悠悠的,总叫人倒吸冷气。
我们还是回南风镇,南风镇风景一如平常,但是有些东西对外婆来说不一样了。
我倒是常常主动提起回南风镇,我迷恋着风吹过金色油菜花的声音,踩着单车从后山山坡骑下,在那一瞬间,我是全世界速度最快的男孩。
我也可以去住在隔壁,和我同龄的“大海象”家里,看他养的乌龟和一玻璃槽蚂蚁。
大海象愈发胖墩墩了,我拉着他在后山的竹林中玩剑客和山贼的故事。
大海象一身正气,对山贼深恶痛绝,如果抢竹签抽到扮演山贼,一双眼睛就立即耷拉下来。
我还喜欢南风镇的黄皮,偷翻入果园摘黄皮,藏在树叶浓密处咬破皮,吮吸一口,只是酸,然后是甜,一股特别的,只属于黄皮的味道唤起了去年、前年……人生第一口黄皮的滋味。
城市水果摊上的黄皮徒有味道,但也没有味道。
我是小镇长大的孩子,我的根在这儿。
我松着花盆里的土,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谈到生死,我血缘关系上的爸爸,一个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爸爸,他不正在面对着关于生死的难题吗?当时外婆是怎么跟我说的呢?
外婆教我要勇敢,要去面对。
而外婆呢?曾外婆过世后她极少回金边溪,即使那儿是她的童年,是她的第一故乡。
外公去世后,她仍留在南风镇。外婆几乎绝口不提外公,她把外公遗留的一切都收拾妥当,叫人说不出毛病。
她的老伙伴走了,外婆就渐渐回南风镇回得少了。
外婆面对死亡,是表面接纳,潜意识逃避吗?
我看了一下正在给瓜藤剪掉枝叶的外婆,正想开口,一只蜜蜂嗡嗡嗡地从露台外飞了进来,停在了一朵苦瓜花蕊上。
外婆用眼睛朝我示意,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和外婆蹑手蹑脚地退回客厅。
花儿是蜜蜂的归宿,蜜蜂是花儿的神使。
我和外婆曾经看过一部科普纪录片《假如世界上没有蜜蜂》,这部纪录片让我印象极为深刻,如果没有蜜蜂授粉,地球上绝大多数的植物都会灭亡。
这种会蜇人的,体型极其微小的生物,勤勤勉勉地为植物授粉,让植物得以结果。有了果实才有种子,有了种子才有植物的繁衍。
外婆曾经种过一株百香果。
百香果非常易种,也基本不生虫害。不到一年,根茎粗壮,爬满了竹架子。花也开得特别多,小孩手掌大小的花朵坠在浓密的叶子间,花瓣边是米白色的,到了花蕊部分就是浓郁的紫色。
这花开得恣意且放肆。
外婆喜滋滋地说:“就这挂花率,今年的百香果吃不完了。”
但是奇怪的是,花凋零了,本该结出果的花蒂处却光秃秃的。
所有的花儿都失语了一般,只是开着,让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揭晓谜底的是我们那儿的一个老果农,他让外婆把这一株百香果拔了,重新种一株。
“这株百香果的花吸引不了蜜蜂,没蜜蜂授粉,今年不结果,明年也不结果。”
“为什么有蜜蜂不爱的花儿?”
老果农摇摇头:“要问为什么我可解释不了,可是我活得够久,种了够多的果树,总有那么一两株果树和蜜蜂像是绝了缘一样。”
外婆将信将疑,到底意难平,还留着这株百香果,看着花开得轰轰烈烈,谢得触目惊心,总是一颗果子也不结。
最后一狠心挖了,从老果农那里讨了一株苗来种。
第二年的夏天,新的百香果树半人多高,只开了十多朵花。
我领了任务,每日一得空就去瞧有没有蜜蜂停在花蕊上。
一有蜜蜂,我就噔噔地跑去向外婆报告:“有一只,有两只,有三只……”
等到花谢,花蒂上慢慢地结出一个绿色的小疙瘩。
这小不点渐渐地大了,圆了,饱满了,一颗百香果成熟,可以吃了。
“吃着果实的时候不要忘记种下的人、施肥的人、采摘的人。”
“还有授粉的蜂。”我补充道。
花儿是蜜蜂的归宿,蜜蜂是花儿的神使。
故乡是我们的救赎,我们是故乡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花儿和蜜蜂的关系,不正像是我们和故乡的羁绊吗?
“外婆,我们这个星期回南风镇啦。”我看着飞在苦瓜藤上的小蜜蜂,撒着娇对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