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妈妈的另一面(1 / 1)

妈妈给我推荐过一些电影。

我觉得她不太了解小孩的心理,又或许是她把我当成一个住在小孩躯壳里的成年人。她给我推荐的电影都是具有“教育”意义的经典影片。

有一些太过晦涩我就不吐槽了,不过有一部电影我和外婆看了几十遍。

这部电影叫作《肖申克的救赎》。

“安迪不帅。”外婆感叹着说。

“外婆你好肤浅,看一个男人怎么能只看帅不帅呢?”

“你说得对,虽然安迪不帅,可是我这个老婆子被他迷住了。”外婆接着说。

安迪为监狱长及狱警减税避税,换取在监狱里阅读和听音乐的微小权益。他从不掩饰对高墙、铁网的厌恶,也不放弃对自由的向往。

有一幕场景我和外婆百看不厌——当他获得片刻自由,手枕着后脑勺坐在椅子上,阳光强烈,铺洒在大地上,他眯了眼睛,脸上的笑意像波浪。

“安迪让我理解了自由的真正含义。”妈妈说,“心灵的自由比身体的自由更可贵。”

外婆和我都赞同。

妈妈又说: “ 还有, 自由不是随心所欲, 而是自我约束。”

很矛盾的一句话,却是妈妈用年少的错误换来的惨痛教训。

从本质上看,妈妈也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思维清晰、果敢聪明、拥有底线。作为一个律师,她是成功的。可是作为母亲作为女儿,她患得患失,对“如何和父母、孩子相处”这一人生课题浅尝辄止,缺乏思考和练习。

妈妈喜欢小雏菊、郁金香、落日小玫瑰、龙沙宝石……一切的花卉她都喜欢,但是她从不耐烦伺候植物。

她不想修剪枯枝和发萎的花瓣,懒得为花朵们换水。

她有一顶非常漂亮的蕾丝折边大檐帽,帽上一圈淡水珍珠。妈妈戴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是她买后一次都没戴过。有一天外婆打扫卫生的时候,帽檐上的珍珠线断了,珍珠哗啦啦地撒落一地。

妈妈知道了,也只是淡然道:“没用了就扔掉吧。”

外婆愕然:“怎么会没用?”

外婆花了一个晚上把珍珠重新钉好。

“乐乐你瞧瞧你外婆,是不是闲得发慌了。”妈妈对我说。

我耸了耸肩。

外婆把帽子戴在自己的一头银发上,充满少女感的帽子和外婆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事物的两极。

“小茉莉,不用的东西别乱买,浪费。”外婆说。

妈妈低头喝一口咖啡,再抬头,眼神有些惆怅:“美而无用的东西最能体现出价值的是购买它的那一刻。我拒绝实用主义者的标签。”

外婆一直拿这顶帽子没辙。的确,这是一顶美而并非适用于日常生活的帽子,它应该出现在一次海边度假,或者是春天的时候带上美味的食物去野餐的时刻。

这顶帽子又被搁置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杜小灵、杜贾克和他们的爷爷杜培源来做客。

长手长脚的杜培源坐在客厅里有一种双腿无处摆放的感觉,他的头发花白的居多,眼睛小得有些滑稽,一点也没有他在外边的洒脱感,反而显得非常地拘谨。

我和杜贾克溜进了搭在客厅一角的营地帐篷,交流了一下男孩的宝藏。

杜小灵在外面把帐篷弄得沙沙响,从揭起的帐篷门帘往里望,对我的乐高玩具、模型嗤之以鼻,嘲讽我们两个小屁孩真幼稚。

“你们都几岁了,还玩玩具?”

杜贾克反唇相讥:“手机不是成年人的玩具吗?”

等我们俩从营地帐篷出来时,我首先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杜培源,可是他的神态变了,他舒适地摊长了他的腿,眼睛盯着墙壁上的一个画框。

照我看来,那幅画和别的风景画并没有什么不同。它色彩明丽,黄澄澄的稻田,绿色的远山,一条蜿蜒的河流绕过屋舍,画的下方有几个捕蝶网横七竖八地摆放着。

可以想象因为别的什么有趣的事,扔了捕蝶网离开画面的几个孩子。

这幅画在南风镇的客厅里一直都有。

我记得我们搬到城市来的那一天,妈妈从行李箱里把东西拿起来。她从来是一个条理分明的人,她把所有的衣物、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妈妈当时就拿了这个画框进来,像女王巡视领土一样梭巡着客厅的墙壁。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沙发左侧的某一处。

如果你坐在客厅喝茶看电视,不特意抬头并不会发现那个地方:呀,这里还有一个画框。可是只要你想看一看这张画,只要调整一下坐姿,就可以用极其舒适的角度观看。

当妈妈把画框钉上墙壁的时候,外婆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了。

她看着这幅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带来了呀?”

“带了。”妈妈回答。

这一段对话听得我云里雾里。

在这之后,我注意到外婆很少很少看这幅画——它就像一个无用的装饰品静静地待在我家的客厅。

今天或许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我蹭到杜培源的身边,他被我吓了一大跳。待看到是我,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就又被一种无所谓的神态代替。

“这是什么?”

“什么?”

我指了指那幅画。

杜培源恍然,点了点头,却又陷入沉思,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杜小灵在这时候站在了入户阳台的花木架前。

外婆开辟了小露台种植蒲公英、小青椒、番茄、苦瓜。妈妈则是占据了入户阳台种各种各样的多肉——她负责购买,日常浇水、培植还是外婆。在那几乎铺满一面墙壁的花木架上,杜小灵的眼光直直地盯在了某一处。

“像一只苍蝇盯住了奶油或者荤肉。”杜贾克也注意到了。

我和杜贾克走过去。

冰灯玉露几近透明的叶瓣,有点像掰开的芦荟。

观音莲叶瓣舒展。

静夜是个肥嘟嘟的孩儿脸。

姬胧月的粉温柔到无以复加。

长盛球就是圆形的仙人掌嘛,不过它会开白色的重瓣花朵。

松塔景天是一座缩小版的针叶林。

和人类不同的是,每一种属的多肉都和另一种属的多肉在外观、习性上有明显的区别。多肉植物的世界不需要类同性,也没有排他性。

我们以为杜小灵在看多肉,等走近了,才知道杜小灵的目光像黏糊的蜘蛛丝,网住的是挂在花木架上的一顶帽子——那顶蕾丝折边大檐帽。

杜小灵的眼睛熠熠似黑夜烟火。

我搬了只凳子把大檐帽拿了下来。

杜小灵接过大檐帽的时候,呼吸都变急促了。

“你喜欢呀?”我问。

杜小灵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把帽子戴在了头上,坦白讲,这是一顶成人头围的帽子,并不适合小女孩,帽檐都快蒙住杜小灵的眼睛了。

“蒙眼帽子怪。”杜贾克取笑着说。

“滚开。”杜小灵戴着帽子,走回了客厅。

“女生真是麻烦,单是帽子就有鸡尾酒帽、渔夫帽、贝雷帽,还有专门用来遮太阳的、出去旅游戴的。裙子就有蕾丝裙、百褶裙、礼服裙、低腰裙。就一条超短裙,还要继续细分为高腰百褶雪纺复古超短裙——男生就简单了,冬天长裤,夏天短裤。”杜贾克继续嘲讽。

“喂,从哪儿来的小屁孩——”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淡淡的,语气却不容斥驳,“男人的裤子也有许多种类,你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不懂哦。”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在玄关处脱下鞋子,一头浓密的头发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大概是刚从法庭回来,她穿着一身深蓝色套装,露出领口的是白色衬衫的领子,衣襟上别着一只蓝水翡翠胸针。

我知道妈妈有千面,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颓废样子我时常见到,她一副职场女装装扮我也时常见到。大概对我来说,颓废样子我已见怪不怪,精明的职场女性模样我已免疫。但是杜贾克不一样,他被唬住了。

杜小灵更不一样,她看着妈妈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妈妈跟杜培源打招呼,对我说:“来了客人呀,认真招待哦。”

经过杜贾克身边的时候,又轻声说:“小家伙,男性和女性纵使有差别,用服饰、外在、性格这些标签来下一个粗暴的简单的定义是不行的哦。”

杜贾克的耳根都红了。

当妈妈走到杜小灵的身边时,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帽子和你,就是糖纸和糖果。”

杜小灵后来偷偷地告诉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时刻。”

这是我又一次看到妈妈的另一面。

其实妈妈还有一面,是我所喜欢的。

那是我上小学的前一年。

妈妈带我去学游泳,之后她加班,就把我带到了律师事务所。

那是一个灯光通明、像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一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匆匆忙忙,不过并不压抑,而是带着一股蓬勃的力量。

妈妈就在这样的地方上班,真让人高兴呀。

我决定到处去逛逛。

我走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巨大的落地窗里一个柜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星球大战战士的模型。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

一个满脸红光、慈和的老顽童接待了我。

他问我是谁的儿子。

我说出了妈妈的名字。

“是茉莉呀,还真的有些像。”老顽童笑着说,他的头发从鬓边开始白了,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玩心。他把星球大战战士摆放到地板上,和我玩起了模拟驾驶飞船在战场上作战的游戏。

“嗞——光剑势不可当!”老顽童配音。

我们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只要是战争总有输的一方。

我们的惩罚方式包括弹鼻头和弹耳朵。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变成了打屁股。

穿着薄薄的棉布短裤的我被老顽童打第三次的时候,妈妈出现了,她站在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表情——愤怒,而自控着。

她要老顽童,也就是事务所的老板跟我道歉。

“我们只是在玩呀!”连我都这样跟妈妈说。

可是妈妈不依不饶。

最终老顽童向我道歉,我们不欢而散。

我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老顽童朝我做了一个无奈的鬼脸。

“他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喜欢他。”在回家的车上,我这样跟妈妈说。

妈妈的手稳稳地握在方向盘上,她在组织语言。

沉默了很久,她才跟我说:“宝贝,妈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任何人的身体都具有不可侵犯性。如果说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容器,那这个容器必将是神圣的。我的老板没有恶意,可是并不是没有恶意的人就可以侵犯别人的身体。”

善意并不是犯错的特赦令。

这是妈妈教会我的一个人生道理。

之后在我们幼儿园,一个老师做了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情,我冷静地推开她,说:“对不起,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触碰我。”

外婆来接我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了外婆。

那个老师很快被辞退了。

除了我之外,幼儿园里有许多孩子被不止一次触碰过身体的不同部位,这件事在家长那儿引起了轩然大波。

从那时候开始,我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坚持她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