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生很短很短，可是我们这一生的故事总是很长很长。

外婆从厨房走出来，她端着糯米糍和反沙芋头。

这是我们这儿特有的食物。

糯米糍不是糍粑，也不是年糕。但饮食文化南北同源，在某些方面，美味的食物是极为相似的。

用糯米粉蒸出来的糯米糍软绵绵的，趴在盘子里像一朵朵白云。

糯米糍本身只有谷物的香气，要让它的滋味丰富起来，那一定是要配上特别制作的蘸料。

把花生磨得细碎，和黑白芝麻一起下油锅翻炒，熟了晾凉，拌上白糖。

喜欢甜口的就拌多些白糖。

之后盛在小碟子里端上来，夹起糯米糍在蘸料里滚上几圈，外面都是花生芝麻油香，一口咬下去，哟，真满足呀。

外婆还做了反沙芋头，芋头切成拇指大小的一块块，下油锅炸香了捞起来。

接下来是至关重要的步骤：炒糖。

这炒糖和糖葫芦外面裹着的那一层蜜糖汁是一样的制作道理。

糖和水的比例是2∶1，一起下锅开火加热，中火煮开后小火慢热。

我特别喜欢看外婆炒糖。

糖在锅里冒着大泡了，我们来听：咕噜咕噜，哎呀，大泡泡变成绵密的小泡泡了。

外婆关掉火，把炸好的芋头倒进去，不断地翻炒着。

糖汁渐渐冷却，在芋头外裹上了绵绵密密的一层。

这时候，一定要撒上切好的葱花和橘子皮，那种味道会让味蕾瞬间沦陷。

“有一个会做饭的外婆真幸福呀！”我曾经这样感叹。

妈妈看我一眼。不久后的一个休假天，她扎上围裙进了厨房，也是做了反沙芋头。

切芋头时她忘记用一次性手套了，手痒了起来。

炸芋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油锅里的油就溅起来，在她的小手臂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疤。

到了炒糖的步骤，妈妈一不留神，糖汁烧得过了火，都快是焦糖色了。

她手忙脚乱地往里边倒水。

哗的一声响，锅里冒出了浓浓的，田野里烧麦秸一样的浓烟。

妈妈被浓烟熏得流眼泪，不过她咬着牙坚持着。

洗锅，再一次炒糖。

这次关火太快，糖汁凝固不了，软塌塌地沾在芋头块上，不过好歹做出了成品端上了餐桌，可是咬一口，妈妈自己都皱了眉。

芋头没炸熟，还是生的！这真让人哭笑不得。

“宝宝，以后你有了孩子，而我成了奶奶。”妈妈陷入了可怕的想象中，她哭丧着脸，“一个不会做饭的奶奶会不会让孙子嫌弃呢……”

“我不知道哦。”不过我抱了抱妈妈以示安慰。

这段插曲给妈妈成熟的心灵造成了类似于龙卷风一般巨大的伤害。

她的手机里多了许多美食APP，一有空暇就研究了起来，结局是——妈妈成了一个理论专家，一讲起菜肴来头头是道，一动起手就是个状况百出的操作傻瓜。

嗐，不提妈妈的糗事了，我们还是回到现在。

现在我们坐在沙发上。

下午茶点心是反沙芋头和糯米糍。

孩子们的饮料是百香果猕猴桃果汁。

杜培源和外婆喝的是工夫茶。

“这是故乡的味道呀。”杜培源的鼻子滑稽地**着，一边说一边咀嚼着一块反沙芋头，夸奖道，“真好吃，娇娇做的就是好吃。”

大声的夸奖让食物更加美味。

杜贾克连续吃了好多块反沙芋头，口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培源你总是说——这是故乡的柚子，这是我从故乡挖来的土，这是我从故乡带来的油菜花种子。好像那些平常的东西一套上‘故乡’两个字就变得与众不同一样，可是我都没搞明白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浑小子。”爷爷用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杜贾克的头。

杜贾克恼羞成怒，报复心起：“外婆，老男人自从那天遇到你……”

杜贾克话没能说完，他被说着“抱歉”的爷爷强行拖到阳台上“教育”。

留在客厅的杜小灵落井下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老男人回家以后说过的一看到外婆就想起了故乡这样的话。”

来自故土的简单食材制作出来的美味食物更容易勾起人们对故乡的回忆和眷恋。

“爷爷说看到外婆就想起故乡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离谱的呀。”我不解地说。

外婆倒是一脸淡然：“山猫从小就脸皮薄，他以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常常一天都不说话，现在能这样开朗已经很难得了。”

杜小灵讪讪地吐了吐舌头。

妈妈从书房出来，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跟着吃了好些，中途接了个电话，又折回书房去。

“你妈妈真酷。”杜小灵偷偷地碰一下我的胳膊，悄声说。

被教训了一顿的杜贾克回来了，他忍不住吐槽杜小灵：“你这个人真矛盾，一边崇拜职业女性一边喜欢蕾丝帽子。”

杜小灵哼了一声：“职业女性就不能爱漂亮吗？你的思想很奇怪，奇怪到现在有一头恐龙踩住你的脸我都不会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杜贾克也哼了一声： “ 你歪理邪论一大堆， 我不跟你吵。”

“自己一没道理就说别人讲的是歪理邪论，杜贾克你合该天天被恐龙踩脸。”

“噢噢，那你就是那只丑陋的恐龙。”

眼看着这两兄妹就要在我家上演武斗场景。

老男人尴尬得一拧杜贾克的耳朵，喝道：“臭小子，面壁去。”

杜贾克一脸委屈：“为什么我一跟恐龙争执，被罚的永远都是我，就因为我是个男子汉，而她是一个丫头片子吗？”

“就因为你总是不讲理！”杜小灵反驳。

外婆笑着按住了爷爷的手，把杜贾克“解救”出来。

妈妈听完了电话又出来了，她端着咖啡站在杜贾克的身边，突然轻轻一笑：“女性和男性的确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不单是生理结构，在其他的方面也是各有不同。女性更注重思维和情感，男性更注重逻辑和力量，这些不同是无法否认的。

可是当一个女性迫于世俗的目光去从事‘更适合女性’的工作，被迫着去承认‘女性只需漂亮而无需工作’——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为什么女性不能既爱漂亮又拥有自己的天空呢？

待在地上仰望天空的男人怎么能够理解想翱翔在天空上的女性呢？”

杜小灵听得发怔，等妈妈又回书房才回过神来。她迅速地成了妈妈的拥趸，轻蔑地斜睥了一眼杜贾克：“身为土鸡的你怎么能理解拥有翅膀在天空中飞翔的我呢？”

杜贾克吐了一口气，刚想说话。

杜小灵又说：“你崇拜爸爸吗？”

“那当然，爸爸是我的偶像。”杜贾克骄傲地说。

“那妈妈是你的偶像吗？”

“妈妈谈不上是偶像吧，妈妈就是——”杜贾克还在斟词酌语。

杜小灵抢过话头：“因为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所以不能成为你的偶像，得不到你的崇拜吗？”

“可是我喜欢妈妈！”

“喜欢和崇拜并不一样。”杜小灵闷闷地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听到了杜家爸爸妈妈的故事——妈妈是个比较被动的人。虽然接受了爸爸的表白，两个人在交往了，可是妈妈有时候还是不能接收到爸爸所传达出的讯息。

大学的第二年，他们交往的第一个夏天。

那天爸爸妈妈从图书馆走出来的时候，下起了毛毛小雨。

“城市的雨一点也不好看，灰扑扑的，像是沾了灰尘的一块抹布。”爸爸自言自语，但是音量又让妈妈听得到。

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妈妈以前没关注过雨。

雨落在高高的建筑上，落在公共汽车上，落在步履匆匆的人们头上，也都是雨呀。

她学着恋人的视角去看雨，可是一点儿也没发现雨里有什么灰尘。

爸爸又说：“金边溪、八乡里的雨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爸爸第一次提到他的出生地。他是一个“ 乡下人”。

哦，这个称呼有没有贬义要看当时的语境。

不管别人怎么看，爸爸从来没掩饰过他来自偏僻的乡下的身份。

相反每一年的柚子季，他都会不辞辛苦地从八乡里辗转带来一麻袋的柚子。

柚子皮薄肉厚核小，吃起来多汁，甜而不腻，许多人都被这柚子的美味俘虏。

妈妈为什么会被这个乡下人吸引？大概是因为这个乡下人呈现出来的热情、淳朴。

爸爸和妈妈身边的城市青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特质。

可是当爸爸讨论到城市的雨和八乡里、金边溪的雨时，却让妈妈感觉到了一丝格格不入的意味。

“我毕业以后一定会回到八乡里、金边溪去。”爸爸流露出了他对城市的不满。

如果妈妈那时候能敏锐一些，那么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妈妈错失了这一次心中的异样情愫。

在他们毕业的时候，杜贾克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同样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妈妈已经入职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公司。那是她刚满三个月的试用期的一天，她在公司的厕所里晕倒。

医生检查后对这一对年轻的父母贺喜。

“我会养你一辈子的。”爸爸欣喜若狂。

爸爸勤奋向上，从大有前途的公司辞职，当起了水果批发商，之后敏锐地发现了商机，比许多人早一步进入了电商行业。

爸爸成了一个成功的人，也兑现了他的承诺，给了妈妈和孩子们、爷爷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

妈妈在杜小灵上一年级时曾经提出要去上班。

爸爸极其认真地说：“为什么要去上班，在我们八乡里和金边溪，男人要是养不起女人会被耻笑的。”

“可是我太闲了，闲得都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了。”

爸爸温柔地揽过妈妈：“怎么会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我、儿子、女儿就是你生活的意义。”

十三年前埋下的炸弹在这一刻炸响。

“就是这样。”杜小灵耸了耸肩，“我喜欢我妈妈，可是我长大以后一定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而你，杜贾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即使我和你一样都崇拜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