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矛和盾的较量(1 / 1)

外婆从来不给人忠告,但我在和外婆的相处中获得了许多。

下面是我记录的《外婆的忠告》——假如有一天我能为外婆写一本书,我一定会把这些忠告写下去。

外婆的忠告清单:

1.人生总会有无数的弯道,不要怀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2.如果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不要拒不承认。

3.“虚荣心”是一件华而不实的衣裳。

4.和一个性情不相近的人聊天的时间不如花在阅读一本书上。

5.善意是用心能够感受得出来的,恶意亦然。

6.像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欣赏朋友的缺点。

7.争吵的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人先说“对不起”。

8.做错事的时候,说一声“对不起”,并不会比“我爱你”更难。

9.蛋壳难剥是因为新鲜,面具难剥是因为人心腐朽。

10.识字,而后把阅读当成终身兴趣。

11.永远不要混淆“热爱”和“为别人去做”的区别。

12.多听听一些刺耳的话,但可以适当地忽略那些刺心的话。

13.把每一次“失败”当成一个全新的起点。

……

不要误会,外婆讲不出这些大道理,她只是用行动一次一次地为我示范。

我曾经把外婆的忠告清单给谢小枞看,她沉吟片刻,说:“苏乐乐,你这份清单太官方了,一点也不接地气,外婆不是活在清单里的人,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婆而已。”

“啊?”

“而且她也只是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婆而已。”

难道我还没有谢小枞了解外婆?我拒绝承认这一点——外婆的人生不单不曾轰轰烈烈,甚至还可以说是乏善可陈。

她只是千千万万个外婆中的一个。

外婆的标签是什么呢?

还记得杜贾克的爷爷吗?他用无比怀念的怅然语气提起外婆年幼时的“男人婆”绰号。

这真让人好奇——从我有记忆开始,见到的便是一个身躯瘦小,被不再新鲜的皮相包裹着温和力量的老太太。她大多数时候是一座平和的、没有任何新鲜感的岛屿,偶尔露出的智慧或者狡黠,或者说处世方式就像是突然出现的波浪。

有时候,当波浪在外婆的脸上鳞波**漾的时候,我会忘记外婆的现在,而看到一丁点儿外婆的过往。

作为一个幼小的,还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孩子,就不能对外婆的童年、少女时代有兴趣吗?我在问自己,也在问所有看书的人。

好了,这个话题暂时打住,同样地,我对妈妈也产生了一种追寻的念头。

关于妈妈的一切,有一些来自外婆的讲述,有一些来自我的眼睛。

一个人在哪儿生活得久了,多少会留下一些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的痕迹,这就是家的烟火味。

没有人的房子只能是一座砖、瓦、钢筋的结构而已。

南风镇的中心街道,四十年前还是一片农田,田垄分明,稻穗飘香,没有人预想过人类的活动痕迹会在这儿攻城略地。

小镇要说没有规划其实是冤枉的。当时的中心街道的每一处公共设施、便民设施至今仍在镇文史办留下了一摞规划图纸。

然而,时代变迁的巨轮辗过小镇和村庄,人们涌向了城市,小镇和村庄渐渐空了,乏了,像一棵仍在生长却不再开花的树。

外公是小镇小学的教务主任。然而,外公逝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对外公的幻想停留在一个带着烟草味的怀抱中。

我不喜欢吸烟的男人,烟草味让我的鼻咽腔总感觉到痒,想要打喷嚏。和外公之间很难提到“祖孙感情”,更多的是家庭血缘羁绊。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对于妈妈和外公来说,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矛和盾,一生都互相挑衅、抗争。

外公在南风镇中心街道建了这座三层小楼之后,他的人生已然满足。日常他喜欢坐在院子花园里,面前是一只油漆斑驳的四方桌子。四方桌子上边摆着一只炭火炉,一只被炭烧得底都黑了的陶土壶,一只紫砂茶壶,两只圆口深肚茶杯。

四方小桌上还有一个陶土的宽口瓶,蓄些清水,四时在小院里剪花插着——这个小细节展示了外公身上的文艺气息。

我想外婆被妈妈吐槽的某些浪漫主义情怀是不是来源于外公,又或许是他们有着相同的性格才互相吸引相伴一生?

外公喝茶,必等炭火炉里的炭慢慢地烧起来,火花从一团漆黑的炭里逐渐地透出亮来,这个过程令人着迷。

陶土壶里的水也热得慢,但水泡一滚起来那水就烫得能让茶脱了皮。

外公松弛地用手掌握住陶土壶的长柄,将水浇到紫砂茶壶里。

这个茶壶不算顶好的紫砂,却陪伴了外公的后半生。

外公脾性温和,而妈妈……从小跳脱。

她是一只待不住的小兽,外公和外婆决定用娴静的花的名字来压一压她的性子,由此可证明外公、外婆对妈妈的无能为力。

妈妈上小学的时候,还被外公拘在四方小桌边写作业。等上了初中,她打一个呵欠,跟外公说要进去吃个点心,跟外公说要去上厕所,然后便一个周日下午都没了踪影,空余摊开的作业孤零零。

外公发狠,备好了点心饼干,上厕所也让外婆跟着。

外婆在门外,倚着门栏,隔一会儿问:“好了吗?”

问到第三次,觉得不对,厕所门被从里边反锁着。

二楼的窗户开着,妈妈翻窗从二楼爬到小院子,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外公倒是听到了种莲花的水缸上一声响,但是以为是什么鸟儿或是水蛙扑腾出的声响,等到看见妈妈的发卡浮在水缸的莲叶上,外公气得直捂胸口。

外婆瞧得开一些,外公却无比焦虑。

这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娃娃居然这么野,那以后还得了。

其实只有外公才把妈妈看得娇弱,妈妈相貌肖似外公,但外公儒雅,而妈妈的眼睛总含着一股子不服输的英气。

外公很担忧:“这丫头性子太野,将来要吃大亏。”

外婆那时候很不以为然。

妈妈翻墙去干吗呢?

不外乎和几个叛逆的少男少女躲在小巷里轮流好奇地抽一支烟,在乌烟瘴气的酒吧里兴奋地玩三个小时游戏。

在外公眼中,不学习就是重罪。

外公修筑防线,筑起高墙。

妈妈擅于破坏,把小聪明用在如何击破防线的最脆弱部分。妈妈觉得这是在和外公斗智斗勇,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南风镇的小院子里,外公的四方桌子会被搬入储藏室,小火炉再也没人为它添炭。

紫砂茶壶摔破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好,是在春季,一切都欣欣向荣。外公搭的葡萄架已然初见规模,他冬天剪去枝茎,“藏冬”的葡萄藤也被妥善地沤肥,黑乌的藤枝上星星点点的芽儿像一只只小茧子,就要抽出绿意来。

没有人想到,一贯作息规律、身体健康的人也会发生意外。外公要将茶壶里的残茶倒入一个瓮发酵二十天,好埋进土壤里做花肥。他忽然倒在角落的瓮前,额头磕破了一个血洞,汩汩地流出了血,流入了土壤里。

茶壶盖摔碎了,茶壶把手缺了一角。

这份残缺从此埋在了外婆和妈妈的生命里。

妈妈再不用冒险从二楼厕所窗户爬下,窗下的莲花来年也不开了,枯荷残雨听得人心碎。

突发脑溢血的外公走得如同一首钢琴曲里的变奏。

妈妈安静了下来,她的野性子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收在了一个尘封的抽屉里。

她刷数学题,房间灯火彻夜未灭,第二天凌晨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直接去上学。

夏天的时候她把头发用绳绑在梁上,一打瞌睡差点头发都扯出来。

这种自虐式的学习让外婆害怕。

外婆已经失去了一个挚爱的人,不能再面对“失去”。

她就在那时候把悲伤夹进了岁月,悲伤成了一枚不再拿出来的书签。外婆伪装出来的淡然生出了爬山虎一样的脚,牢牢地撑住了这个家的四壁。

妈妈的高三顺利地度过,渐渐地,宁静重归这座破碎的小楼。

“大学毕业了我养你呀,等我。”

妈妈离开南风镇去上大学。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再次反锁了厕所门,打开二楼窗户,爬下窗去,那只种荷的水缸太久没人关注,边沿长了黏糊的青苔。妈妈一脚踩滑了,跌入小缸。继而湿漉漉地从水缸里抬脚跨出来,脏水沿着衣裳淌下。她打开了储藏室,搬出了四方桌子、小火炉,翻腾了许久,连收在一个木盒子里的破茶壶也找了出来。

那天晚上的月光亮、暖、白。

妈妈在小院子里摆好四方桌子,也不擦拭,坐在了满是尘垢的小凳子上。这只小凳子偏矮一些,可是和四方桌子真是绝配呀,把腿伸进四方桌下的空隙,就仿佛听到了一声四方桌子的呢喃。

先用纸屑木片填在小火炉里烧起来,再把细炭放进去,拿扇子慢慢地扇,一直扇到木炭红起来,火炉就热了。

煮水的土壶在跳跃着:快把我放上去呀。

缺了把手一角和壶盖的紫砂茶壶还可以注水、泡茶,倒茶出来的时候注意一些,把握倾倒的角度,还是可以冲出茶来。

月光真轻,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一切都太美好了。

有缺陷,但仍是非常完美的深夜茶。

这是适合用一生来妥善收藏的珍贵时光。

妈妈一边流泪一边轻轻地说:“喫茶a呀,爸爸。”

a 喫茶:地方方言,喝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