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外婆其实长得蛮像的。
她们不仅笑起来皮纹的褶皱都极为类似,就连一些隐蔽的细节也几乎是基因的复制。
就例如,妈妈和外婆的毛囊都相当强大,她们都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妈妈还时常抱怨手臂上的汗毛像是一座热带雨林。
可是即使在外貌、血缘上她们是如此亲近,世界观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端。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种区别。
妈妈订购了飞机票,把我和外婆带到了一个远离城市的小岛。
外婆有些发怔,对于她来说,海岛上的山峦和金边溪的犀牛山没什么不同,海岛上的植物和她年幼时生活的南方村庄的植物一模一样,就连那潮湿的海风,也和她呼吸了六十多年的海风一样熟悉。
“你说的放松就是从一个南风镇到达另一个南风镇?”外婆疑惑不解。
妈妈穿着睡衣,惬意地在白色的躺椅上舒展着四肢。
对她来说,这座海岛的阳光分外地明媚,空气分外地清新,水果和冷饮分外地美味。
外婆在轰隆隆的飞机噪声中不可忍受地度过了一个多小时,再坐旅行大巴一个多小时,就是为了到达另一个南风镇,这让素日克制的她都想破口大骂。
从此她拒绝了妈妈的每一次“度假之旅”。
除此之外,妈妈和外婆的世界观迥异,在生活的小细节里也可以一一挑拣出来。
外婆牙疼,一个性格温厚的中年医生给外婆的牙齿敷药,他一手拿着药,另一只用镊子的手指粗厚却又出奇地灵巧。
后来外婆不得不拔掉了坏掉的牙齿,镶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变黄的烤瓷牙。
这个新的牙齿虽然是外侵物种,但很快就成为外婆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咀嚼食物,隐藏在外婆的其他牙齿里,一点也没什么不同。
这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对医生、医术,都有。
我开始看有关医学领域的绘本。
所以妈妈在我五岁生日时送给了我一副仿真人体骨骼。
我拆那个巨型礼盒时,误以为里边会是一架战舰。当那些白色的坚硬的骨头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告诉自己不要被吓到哭出来。
妈妈坚持把这一副仿真人体骨骼摆在我的卧室书柜旁边。
而外婆在某一天,偷偷地把它带走了。
或许是外婆看到了我心中的恐惧。
我和外婆之间有一种默契——绝口不提这一副人体骨骼。
妈妈对此有些愤怒,她谴责外婆:“你或许将一个伟大的外科医生扼杀于萌芽状态中。”
外婆不置可否,她用不屑的眼神回击了妈妈对我未来的职业抱有的幻想。
后来医生发现我晕血,这才让妈妈不得不罢手。
毕竟没有一个伟大的医生会晕血。
其实,在这一个生日的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我对着生日蜡烛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我想要去风之谷。
那一段时间我偶然看到了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观看了他所有的电影。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悬崖上的金鱼姬》和《风之谷》。
“风之谷是什么地方?”妈妈谴责地望向外婆,“你都给乐乐看了些什么?”
外婆咂了咂嘴:“难道你没看过《美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不过现在的小孩更喜欢看《天空之城》《借东西的小人》这一些。”
“别给乐乐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妈妈警告地说。
“童话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外婆反驳。
“现实世界不需要童话。”
外婆侧过脸。
“宝贝,风之谷是去不了的,那只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虚幻的、毫无意义的一个世界而已。”妈妈说。
外婆摇了摇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风筝可以飞过太平洋,飞毯会出现在零点。”
这一天晚上,直到我们吃完了生日蛋糕,外婆和妈妈都对彼此黑着脸。
你要问我相信谁?
我知道风之谷去不了,妈妈是对的,但是我喜欢外婆鼓励和纵容我对一切梦的追求。
在人生观上,我和外婆就像是机器上的两个齿轮,更为契合。
妈妈有一次吐槽外婆:“你这个人辛辛苦苦地活了大半辈子,明明过得极其不如意,却还一直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思想。”
如果一定要找一些事物来诠释外婆和妈妈之间的错综复杂而又紧密的联系,那么可能是:
白雪飘飞的深夜里,妈妈是踏踏实实地将风雪挡住的小木屋,而外婆是悬于檐下的一盏避风灯。
水流湍急的河道上,妈妈是一艘穿流的疾舟,而外婆则是在水流漩涡中打着转的桃花瓣儿。这桃花瓣儿是不是一无是处呀?不,当你疲倦的时候,一低头就能看到美。
曾经有一段时间,妈妈执着于我爱她的比重是多少。
有一天黄昏,妈妈收到了一大束从花农基地购买的郁金香,当她拆掉快递盒子时,恹恹的、失水的郁金香垂头丧气地出现了。
“连花苞边缘都枯萎了。”妈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手机拍照准备和售花者联系。
外婆恰好过来,她发出了“哎呀哎呀”的声音,走近了这一大束郁金香。
“这是从哪儿来的花呀?真可怜,失水了呢!”
外婆从浴室里拿出一只水桶,注满了八分水,恰恰把郁金香自花苞下的茎都泡了进去。
“外婆这是做什么?”
“叫醒花儿呢,它们在路上太累都睡着了。”外婆笑着说,她的花白头发软趴趴地伏在耳边。
“花儿醒了就漂亮了吗?”
“醒了就有活力了,只有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才是漂亮的。”外婆说。
妈妈在一旁默默地放下手机。
“那花儿还要多久才能醒呢?”
“明天吧,我也不太确定。”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揉着眼睛从二楼跑下来,连拖鞋也没有穿。
那一大桶郁金香静静地在窗台下,挨挨挤挤的,似乎已经说了一夜的话,开了一夜的舞会,很快乐很雀跃。生命力哦,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有一些郁金香花苞的边缘仍是泛着不健康的黄、灰,可是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昂着花茎抬着花苞,让人一见就满心欢喜。
晨光洒在厨房里,外婆在做早餐。
“花都醒了!”我高兴地说。
“是哦是哦。”外婆端出了一杯温热的茶,啜了一口,眯细了眼睛,眼角的褶皱一层一层地浸在冬日的暖阳里。
妈妈拆开了郁金香外面的纸包,修剪枝叶,剥去边缘枯黄的花瓣,注水,插花入瓶。
重重的花叶间,妈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宝贝,你喜欢外婆吗?”
“当然了。”
“那你崇拜外婆吗?”
“当然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妈妈抿抿嘴,想说什么,声音却湮没在娇艳的郁金香里。
直到那天晚上,我钻进了被窝,妈妈坐在我的床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捋着我的小熊被子,期期艾艾地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宝贝。”
妈妈讲了一个关于鲑鱼的故事:
有一条年轻的鲑鱼,它身强力壮,拥有光泽鲜亮的鳍和翅。它对自己尾下沿的白色条纹尤为满意。
“这多像一支漂亮的弓箭呀。”年轻的鲑鱼高高兴兴地说。
有一天,鲑鱼游到了一处陌生的海域,它怡然自得地摇动着尾鳍,一丛小小的珊瑚闯入了它的眼帘。
这丛珊瑚呈奶白色,在水流中舒展着枝茎。
“啊!它多么可爱,像一块奶酪。”
鲑鱼知道自己喜欢上这丛珊瑚了。
小珊瑚的身边还有一丛大珊瑚,之后还有整片珊瑚礁。
对于鲑鱼来说,小珊瑚是它特别的存在。
可是对于小珊瑚来说,鲑鱼只是千千万万尾鲑鱼中的一条,只是从小珊瑚身边游过的一条普普通通的鲑鱼吗?
鲑鱼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妈妈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我:“宝贝,你愿意给这个故事想一个结尾吗?”
“可以呀。”我饶有兴致地编了起来:鲑鱼一天天地在小珊瑚身边游弋着,它有时候带来一截漂亮的小草,有时候在小珊瑚附近跳一段自编的探戈,有时候它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小珊瑚。
终于有一天,鲑鱼听到了小珊瑚的声音。
“嗨,你好呀,鲑鱼。”
鲑鱼怔怔的,它几乎要流下泪来,连忙说:“小珊瑚,你好呀。”
“鲑鱼,我们可以一起聊天吗?”小珊瑚说。
鲑鱼这才发现,这么久以来,它一直在小珊瑚身边,却从来没有主动卸下防御,连和小珊瑚打一声招呼都没有呢!
没有了解,又怎么会有爱呢?
妈妈呼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将哭未哭,和发怔的鲑鱼一样。她和我道了晚安,走出了我的卧室。
我和外婆为什么如此契合,因为我们彼此了解。
妈妈爱我,我也爱妈妈,但是这种爱是隐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