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训练,我方代表在足球场上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横冲直撞。
遇到了猿,就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
杜贾克遇到猿, 就装模作样地发出了拟声词:“砰——嘣。”
砰是指猿的手被杜小灵压下撞到椅面的声音。
嘣是指猿气到爆炸的声音。
这是杜贾克跟我们解释的。
杜小灵用看弱智的目光看着杜贾克,相信猿一定猜不到“砰”和“嘣”的意思,但这不妨碍猿从这两个拟声词中感受到满满的嘲讽。
杜贾克乐此不疲地玩遇到猿就大喊“砰——嘣”的游戏,以至于足球训练场许多人都以为猿的名字叫作“砰嘣”。
这对猿来说真是无妄之灾,他顶着一张乌云密布的脸度过了这一个上午。
下半场的训练,杜小灵捕捉到了足球,但是她动作迟钝笨拙得像只闯入獾群觅食的乌龟。
每一次杜小灵的球从脚尖游走,猿就会逮到机会大声地取笑一番。
我和杜贾克提前完成训练任务,坐在足球场边休息。
口香糖女孩就怯生生地站在我们的右侧,她看着足球就像是看着一艘外星人飞船或者是一条巨蟒,这些比喻未必贴切,可是她的表情呈现出来的对足球的恐惧,令我和杜贾克都不忍直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来表演一场恐怖剧的。”杜贾克叹气。
我没有异议。
我们聊了一会儿最新的球场赛事,一个球滚到了杜贾克脚边,杜贾克一个侧踢,球往口香糖女孩飞了过去。
口香糖女孩的反应让我们咋舌——她居然抱住了头躲开了足球。
“这是什么神操作?”杜贾克嚷嚷了起来。
我也被口香糖女孩逗笑了。
杜贾克又说:“女孩就不应该来踢足球。”
“喂喂,杜贾克,请注意你的言辞。”大汗淋漓的杜小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为什么女孩就不应该来踢足球?”
“你这个女权主义者。”
“你知道什么是女权吗?”杜小灵反驳着说,她不满地瞪了我们一眼,朝着口香糖女孩跑去。
杜贾克耸了耸肩。
史莱克坐到了我们身边,他望着杜小灵轻盈的背影,轻声说:“她真可爱。”
杜贾克被吓到了:“你说谁?杜小灵和可爱一点关系都没有,蛮横、霸道、牙尖嘴利、逞强、不给人面子……她的缺点罄竹难书。”
史莱克怔怔地问:“罄竹难书什么意思?”
“就是罪状讲一年讲一个世纪也讲不完!”
我戳了戳杜贾克:“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欸。”
“什么?”
“猿说‘男人的事情女孩别掺和’的时候你也非常生气,是吧?”
“那当然了,猿那是在侮辱杜小灵!杜小灵能不能掺和什么事猿说了不算数!”
“可是你刚才说‘女孩就不应该来踢足球’。”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人说‘杜小灵就不应该来踢足球呢’?”
“谁敢这么说!”杜贾克大怒,而后又平静了下来,他困惑地看着我。
“因为杜小灵是你的妹妹,你给她的身份标签首先不是女孩,而是‘我的妹妹’,所以潜意识里你说‘女孩就不应该来踢足球’里的女孩是指杜小灵之外的一切女孩。”我慢吞吞地说,“可是对于杜小灵来说,她是你的妹妹,同时也是一个女孩,所以‘女孩就不应该来踢足球’这句话冒犯到她了。”
杜贾克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故意的。”
“你们在聊什么?”史莱克一头雾水地插话。
在我们的不远处,杜小灵和口香糖女孩都脱掉了鞋子和袜子,她们赤着脚踩在足球上。
“大大地张开脚趾,让每一个脚趾都有力而坚实地感受到大地、感受到足球。放松你的肩膀,放松你的小腿,放松你的脚腕,放松你的每一寸肌肤。”
“又在搞邪教活动。”杜贾克小声嘀咕。
不过史莱克一脸真诚地说:“这不是邪教活动,阿城教练说,每一个想踢足球的人都必须先和足球建立一种联系,这样足球才会听话。”
的确,史莱克就是这样成了崇德小学优秀的后卫。
或许这对杜小灵、口香糖女孩是一种正确的训练方式。
训练结束了。
我们一起离开足球场,队伍里多了一个口香糖女孩。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卷口香糖,逐个问我们吃不吃。
“你喜欢足球吗?”我问她。
口香糖女孩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有人和口香糖女孩搭话,她就会露出一副小兔子似的怯生生的样子。
“足球场上的球员长得都一样,我都认不出来。”口香糖女孩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还要来训练营?”杜贾克觉得奇怪极了。
“我妈妈说我不能总在家里待着。”
“那你可以去画画、拉小提琴,或者干点你感兴趣的事情啊!”杜小灵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抽签决定暑假要干什么。”口香糖女孩又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
“无趣女孩吗?”杜贾克笑嘻嘻地说。
口香糖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要哭出来了。
杜小灵剜了杜贾克一眼,牵住口香糖女孩的手跑到前面去。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口香糖女孩在暑假的某一天,找了一个类似于茶叶罐或者铁盒子一样的密封物体,她用纤细的笔写下了足球、画画、芭蕾形体、小主持人这样的纸条,一个个地折叠起来。
阳光散落在写字桌上的洋娃娃金色的头发上,就像是一种香软可口的慕斯蛋糕。
口香糖女孩漫不经心地把纸条放进盒子里,拿起来敷衍地摇了又摇。
她摇晃得够久,久到妈妈都不耐烦了,终于停下来,打开盖子,手指伸进去触碰到了盒子底部,她的食指触到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和别的纸条一样大小。
“好了,就是它了。”
口香糖女孩用手指拈起来,打开一看:足球。
妈妈点了点头,看着女儿麻雀腿儿一样的胳膊满意地吐了一口气——运动健身,提高免疫力。
做妈妈的总是会把各种美好的幻想投射在孩子身上,反之亦然。
一刷题就能上“211”,一运动就能百病不侵,一喝可乐就会骨质疏松,一玩游戏就是网瘾少年,真不知道大人们的思想为什么会这样简单。
杜贾克拉了拉我,我回过神,慢慢地往前走。
和大家在路口分别后,我穿过一座小公园,在一个小池旁的小亭子坐了下来,大概是临水的关系,一丝清凉在夏天的燥热里显得特别珍贵。
我突发奇想,想学狗狗吐舌头散热气。
扑哧的笑声从我的右侧传来。
我侧过头,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咬着冰激凌,一脸好奇地瞧着我。
小女孩顶多只有五六岁,脸蛋圆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对世界的戒备。
“哥哥你在做什么?”
我尴尬地耸了耸肩:“我在和自己玩。”
“和自己的舌头玩吗?”小女孩笑嘻嘻地说,“我姐姐也是欸,她还会用舌头卷出花朵。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是在发射寻找外星人的信号。”
“哦。”我摸了摸鼻子。
一滴冰激凌沾到了小女孩的酒窝上,煞是可爱。
“哥哥,有外星人吗?他们长什么样呢?”小女孩一边舔冰激凌一边含糊地说。
“我没见到过外星人。”我只好这么说。
“我姐姐说她见过,可是外星人把她送回来后就让她失去了关于外星人的记忆。”
我耸了耸肩:“这样逻辑不通啊,既然失去了记忆也不应该记得外星人。”
“你说得对。”小女孩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其实这是我姐姐正在写的一本小说的情节,我是她的第一听众,她即使只写一百个字也会读给我听。”
一个有着奇思妙想的写小说的女孩。
我的头脑里闪过这样的一个形象。
“你怎么一个人呢?”
“妈妈去接姐姐,我没有乖乖站在原地等。”小女孩说。
走失儿童?我拍了拍额头:“你还记得妈妈让你在哪里等吗?”
“记得。”小女孩又说,“有一条大大的马路……”
“还有别的吗?”
“有一些树,绿绿的高高的树。”
我耐心地问:“还有别的吗?什么样的树?”
“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妈妈说那是一棵木棉树,会开火一样的花。哦,还有一辆黄色的自行车靠在马路边上。”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描述的是城市里最常见的马路风景,我想了又想,问:“妈妈为什么带你来接姐姐?”
“ 姐姐去踢足球了。” 小女孩侧过头, “ 我们来接姐姐。”
“踢足球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tong。”小女孩又说,“姐姐是tong,我是宝儿。”
“宝儿!宝儿!”
和宝儿的唤声同时而至的是口香糖女孩,和一个圆脸的女人。
宝儿蝴蝶般地扑过去,手上的冰激凌糊在口香糖女孩的衣裳上。
口香糖女孩气急败坏地捏宝儿的脸:“你又乱跑!又!
乱!跑!”
宝儿笑嘻嘻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赖皮模样。
圆脸女人朝我微微点头,礼貌地示意。
她们一行人渐走渐远,只余下背影。
我摸了摸头发,口香糖女孩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无趣女孩,她有一个爱好——写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