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屠夫十五年前就死了。”老男人惆怅地说。
陆屠夫把他院子里的那些柚子树送给了老男人,那时候老男人还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果农了。
陆屠夫的柚子嫁接了苹果,肉质像萝卜一样咔吱咔吱脆。这种苹果柚被老男人大批量种植,成了儿子在网商里掘到的第一桶金。
还是回到当年,让人害怕的陆屠夫没对这两个孩子怎么样,他阴沉着脸,自己扯下了几个柚子递给了陆娇娇:“不要偷,要吃了来敲我的门。”
陆娇娇和老男人望着陆屠夫又回到屋子里。
不要偷,要吃了来敲我的门。
这是最朴素、最让人无地自容的话了——这句话之后也成为了这两个孩子的做人准则。
我和外婆牵着手,离开了老男人的小院,走在了木棉巷。
我问外婆:“杜爷爷说你小的时候不像一个女孩。”
我很难把现在瘦小干瘪像一棵风干了的核桃外壳的外婆,和老男人描述的生命力无限蓬勃的女孩联系起来。
在老男人的讲述里,外婆爬过八乡里的百年桂花树。
那是一棵活过了漫长岁月的大树,和我们见到的装饰园林的桂花树不同。
城市里的桂花树最高只有两米多。八乡里的这棵桂花树干一个成年人都抱不住,枝杈蔓延,华盖亭亭。这是一棵金桂,山林里气温比平原低一些,桂花开花的时间有些就会推迟。这棵金桂开花,全八乡里的成年女人都要聚集在一起。
女人们摘了桂花,晒得都是阳光的味道后,储在玻璃罐子里,可以给孩子们做桂花糕、糖桂花、桂花蜜,可以给男人泡桂花酒喝。
摘桂花怎么办?一朵一朵地摘吗?那桂花花期过了都不知道摘不摘得完呢。
八乡里的人们是有智慧的,年复一年地摘桂花都摘出办法来了。
女人们扯了网眼密集的大沙网在桂花树下,再派一个男人拿了竹竿爬到树上,男人用竹竿敲着树枝,金灿灿的桂花就像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沙网上。
后来摘桂花就不叫摘桂花了,大家到了季节就喊:打桂花……打桂花的时候孩子们最兴奋,在树下窜来窜去,帮忙扯着纱巾,从桂花里挑出枝叶,或者是起了不得了的念头——就让自己也爬到树上去打一次桂花。
打一次就好了。
孩子们心痒痒起来。
“谁能爬到金桂树那里?”
一开始只是想要爬上树,后来赌局升级了,一枝颤悠悠的,距离地面足足有五米多的树枝被单独指了出来。
陆桥爬上去了,他还在那树枝上做了一个惊险的金鸡独立动作。
外婆也爬上去了。
还有人要试着爬上去。
外婆挡着:“那不是好玩的事,摔下来要少胳膊少腿的。”
“可你不是也上去了?”
“我上去是因为一只小鸟儿。”
这件事老男人知道,外婆在桂花树下捡到一只翅膀还没长出雏毛的小鸟儿,是被第一次打桂花吓掉到树下的。
那上边还有一个鸟巢。
外婆吐槽:“是哪一家子蠢鸟今年在金桂上安了窝?蠢,真蠢!”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树,身后绑一个背篓,把鸟巢放在背篓里带下来。
她帮蠢鸟一家在另一棵无人惊扰的大树上安了家。
还有孩子不服气想要爬树,外婆一不做二不休告诉了大人。
那小孩被大人拧着耳朵捡回家去,一边哭一边骂外婆:“男人婆!”
我问外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外婆轻轻地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
可是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杜爷爷说你不像一个女孩,打桂花的男孩说你男人婆,你会生气吗?”
外婆认真地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今天我们足球训练营来了三个女孩……”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外婆,“那些男孩说女孩都不中用,女孩都是祸害。”
“嘿。”外婆皱起了眉头,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耳垂,当外婆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外婆反问我:“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我摊了摊手,“不过杜小灵她们在球场上的表现……的确太不尽如人意了。”
“你还记得第一次踢足球的场景吗?”
我当然记得。迈斯说他的脚尖触碰到足球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挚爱,超过了收藏了四年的变形金刚。阿城教练笑眯眯地说一生挚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停地变换,现在顶多只能称为当下挚爱。阿城教练很喜欢开玩笑,像一个顽童,不过他讲的话都很有哲理。
我第一次带球绕着操场跑了三圈,第二天小腿酸痛得下一级阶梯都是折磨,可是那种运球带来的大汗淋漓的酣畅感是新奇的,就像是第一次吃到冰激凌的感觉。
没有一个小孩会拒绝冰激凌。
我时常想起我第一次踢足球的那一天的阳光、草地、滚动的足球、身边的伙伴。
——等一下,第一次踢足球的那一天史莱克闹了一个个笑话。
迈斯带着球从他身边绕过的时候,他扑上去把球抱在胸前!
练习踢球入门的环节,大家都至少踢入了一个球,而他直到训练结束的时候,球还总是不听他指挥!
训练结束后,史莱克很沮丧,他抱着头坐在足球场旁边。
我记起了当天的场景,忽然明白了外婆那句话的意思,我抬起头看着外婆。
外婆微笑着:“那时候史莱克想要放弃,可你和迈斯一直在给他加油打气。一个星期后史莱克终于踢进了第一个球,你们绕着操场欢呼,在草坪上滚成一堆。现在就因为是女孩,足球场就不欢迎她们吗?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呀。”
“有些人擅长一些事情,比如迈斯,他天生有球感。可是不擅长的人在刻苦的训练后也能爆发,比如史莱克,他现在是我们最好的后卫。”我点了点头。
“没有人规定女孩只能穿着连衣裙玩过家家。宝贝,不要把女孩变成你看待身边朋友的一种限制。”外婆淡淡地说,“当别人说我不像个女孩时,我想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傻乎乎地问:“做什么?”
“我会走开。”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理一个傻瓜。”
外婆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要把这些告诉杜小灵,可是我明天大概遇不到杜小灵了,她说她不想去踢足球了。”
“放弃了呀,那真是遗憾。”外婆温和地说。
这就是我喜欢外婆的原因。
我会把朋友之间发生的事情、日常生活喋喋不休地讲给外婆听,但几乎不分享给妈妈。妈妈有点吃醋。她问我是不是因为她会说“你们这样是错的”或者“你不可以这样”的干涉性语句。可是我知道不是的。当我做错了,外婆也会批评我,可是我一直能感觉到外婆对任何事情的公允和慈悲。
外婆有时候是我的朋友,有时候是我的人生导师。关于人生的那些疑问,我总可以在外婆这儿找到答案。
杜小灵要是不再来训练场,那也是她的选择。
我不知道人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男孩”和“女孩”的特别划分标准。
晚上坐在书桌前,我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中分线,一边写上男孩,一边写上女孩。
男孩
T恤、短裤、运动鞋
肌肉、健壮
手表、汽车、变形金刚
一棵树、一辆自行车、一只狗
构成一个充满回忆的午后
脏兮兮的球鞋、耐力
女孩
裙子、遮阳帽、蕾丝袜子
柔美、纤细
玫瑰、花香、珍珠般的眼泪
糖果零食、珍珠手链、漂亮的书签一条紫色发带藏在一个百宝盒里
粉红色、唇膏、芭蕾舞鞋
不论是使用的物品还是生活习惯,似乎都可以轻易地区分“性别”,可是没有谁规定女孩就必须去跳舞,或者是男孩就不能流眼泪。
如果有人问你:一个剃光头的女孩和一个留长发的男孩,哪一个你更能接受?
你会怎么回答呢?
我在纸上移动的笔尖停了下来。有些问题的答案并不显而易见。
我耸了耸肩,放下了笔,跑到了外婆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外婆穿着她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穿着的棉布家居服,靠在**。
温暖的灯光笼罩着这个房间。
我像一只小老鼠钻到了外婆的**。
下午我们离开的时候,老男人一定要把他那瓶宝贝梅粉送给外婆。
现在这个虾红色的梅瓶安静地靠立在外婆的床头柜上。
“梅粉是属于厨房的。”我故意这么说,“它不应该放在房间里。”
外婆点了点我的鼻子:“你这顽皮鬼。”
我猴子一般地往外婆的怀里拱,和外婆玩闹起来,一直到端着咖啡的妈妈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和外婆的玩闹戛然而止。
妈妈有些生硬地说:“宝贝,你该去睡了,外婆也累了一天了。”
我对妈妈吐了吐舌头,从外婆的**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