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没有回忆的故乡不是一个好故乡(1 / 1)

老男人果然是一个好厨子。

他午餐做了一个酸醋鱼,一个土豆丝炒肉片,一个豆腐肉汤。

饭后甜点是炸番薯,切成薄片油炸至金黄。

炸番薯没什么神奇,可是杜贾克一脸期待,盘子刚一端上来,他就抓了一片塞进嘴里。

杜小灵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却听到杜贾克朝着厨房里的老男人喊:“培源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老男人从厨房里出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玻璃小瓶子。饭厅里光线不暗,一抹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了进来,那个被老男人宝贝似的握在掌中的玻璃小瓶子分外亮堂。

老男人拧开玻璃瓶盖,将一种粉末撒在炸番薯片上。

金黄酥脆的番薯片上沾了这么一层细细的、介乎于暗粉色的东西。

杜贾克这次很忍得住。

老男人拿筷子给炸番薯片逐一翻身,又如法炮制撒上粉末。他拿了一支牙签,插中了最脆最焦香的那一片,递给了外婆。

“梅子粉啊。”外婆喃喃地说,她接过了番薯片放入口中,将脸侧到了一边,望着窗外的围墙上攀爬的茑萝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培源你这——”

在杜贾克说出“见色忘孙”之前,老男人把盘子放下,静静地坐到了外婆的身边。茑萝花似乎从围墙处爬了过来,覆盖到了他们的身上。

我吃了第一块,在炸番薯的甜酥里,多了一种微酸的、甜而不腻的味道——这就是梅子粉的味道。

杜贾克用舌头把整块炸番薯片舔了一遍,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可比什么可乐汉堡鸡翅薯条好吃多了。”

相较于工业制品,人类从本源上更喜欢植物的味道。

混合了木兰花、夜来香、桔梗的香水尾调讲得再高大上,永远比不上你轻轻嗅到的枝头上一抹柑橘花的清冽香气。

我点了点头。

杜贾克旋即又说:“可是培源忒小气,他把那瓶梅子粉看得太宝贝看得太紧,想偷一些来尝尝都不行。”

“你想怎么尝一尝?”

“倒一大口进嘴里才过瘾。”杜贾克向往地说。

杜小灵不屑:“这是牛嚼牡丹啊。”

杜贾克用拿过炸番薯的肥腻油手在杜小灵脸上重重地一捏,直接把杜小灵脸颊捏出一个小馒头。

杜小灵拿了餐桌上的汤勺子就追上去。两个人跑出了房间,绕着院子的几棵柚子树追逐。

外婆和老男人静静地坐着,仿佛我们这几个闹腾的小孩都不存在一般。

我没有要偷听的意思,可是老男人和外婆的聊天还是一字不漏地溜进了我耳朵里。

老男人问:“你回过八乡里吗,为什么我从来没遇到过你?”

“回过。”外婆言简意赅。

老男人等了一会儿,见外婆不说话,就自己絮絮叨叨地开始讲:“现在我清明和春节一定要回去的。我一辈子都在八乡里种枇杷、种柚子,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八乡里。倒是年纪大了,不成器的儿子做了电商,嗯,就是那种卖水果的人,不是出摊卖水果,而是在网上卖水果。我不认识字,但是我见过这小子拍了我在果山耕种的照片放到网上去。他后来做大了,我们的果山雇了许多工人,有些还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我就没事干了,儿子就让我来帮他带孩子。我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一个果农没了土地就是丢了魂。但是儿子说,孙子不就是你的魂吗?

“我想想也是,可是我住不惯楼房,一进电梯就犯怵,冒冷汗。脚踩不到大地,心底不踏实。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自己没有翅膀,却飘浮在空中。我越着急身体就越轻,就越往上浮。儿子和媳妇被我的哭声吵醒了,不到一个星期,儿子就给我买了这个平房。儿子孝顺,特别挑了带院子的,让我可以种点东西。我一天也闲不下来,依然种柚子、种枇杷,我伺候着它们,比当年精心多了,可是到了结果的时候,果子又涩又小,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个味……

“我得回八乡里,不回去,我这一年就过得不得劲,总是空落落的。有一天我看电视,电视里的嘉宾说,每个人一生都在不断地重返原乡。我知道原乡是什么,原乡就是我们长大的故乡。但是这人干吗不讲故乡,要文绉绉地讲‘原乡’呢?反正有文化的人总是讲我弄不明白的事情。

“还记得陆屠夫吗?”老男人突然问。

外婆有一瞬间恍神,她点了点头:“记得。”

陆屠夫是谁?接下来这一段我不想再用老男人讲的话来叙述了,那样太没意思了。我试着用老男人的视角来记录——我头一回见到陆娇娇,不觉得她是一个女孩。

她剪着比我还短的头发,身量比我高一点,皮肤被阳光晒得黧黑。

八乡里和金边溪的孩子都一样,夏天中午也在稻田、山林、果园、无名河逛**,谁都是一朵小小的黑蘑菇。

陆娇娇有点特别。她是金边溪女孩的大姐,陆桥是八乡里男孩的头目。

我得罪了陆桥,陆桥身边有一个头发和皮肤都呈现出不健康的雪白的男孩。表哥说这男孩身上有瘟疫,和他靠太近会被传染,我好心让陆桥不要和这个小怪物一起玩。陆桥说男孩是得了白化病,不是瘟疫。我又说了两次,陆桥就和我绝交了。

我成了八乡里的孤家寡人,一个人闲逛着总不得劲,整天心里空落落的。

我寻思着再过些时候陆桥就不受小怪物蒙蔽了,到时他就会主动来找我。我假装生气一会儿,就不和陆桥计较了。

可是一个夏天都过了三分之一了,陆桥和小怪物越发好起来,他们还一起晚上去捡蝉衣抓蝉呢。

这一天,我没事走到村尾。这边我们都不来,一方面是因为这儿是山脉的下边,没什么好玩的;另一方面,这儿有一户单栋独户的人家,住着陆屠夫。

陆屠夫在八乡里和金边溪太有名气了。

小孩子不听话,阿妈会说,再这样把你送到陆屠夫家去。

陆屠夫矮壮,手臂结实,小腿粗壮,一张四方脸,几乎没有下巴一样,脸上也不见有笑容,这样一个人就是平常遇到也觉得阴森森的。

我们很少见到陆屠夫,他会阉猪也会杀猪,这工作决定了他时常要八乡十里去走街串巷。但是我们倒是见过陆屠夫阉猪,那场面让人一见就忘不了。

阉猪他拿的是一把柳叶刀,长长的,泛着冷光。

一个年轻的小徒弟提着小猪的两条后腿,将小猪倒挂在一只高椅背上。陆屠夫走近了,先打量小猪一会儿。而后,陆屠夫的动作快得令人咋舌,只见他柳叶刀一划,众人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陆屠夫的手上就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这东西被扔进了灶膛的炭火里,连青烟都不冒一撮。

年轻的小徒弟打下手,也是一脸惊惶。

陆屠夫说了一声:“好了。”就搓搓手去坐了主人安排的上座。

小徒弟在小猪的伤口上敷上草木灰,用来消炎止血。

这个阉猪流程波澜不惊,但是杀猪就不一样了。

每逢谁家杀猪,四邻八方都会来帮忙。

陆屠夫杀猪那讲究就来了。他有一套杀猪工具,平常收在小徒弟背着的木箱里,到了杀猪那天,众人乱哄哄地抬猪,把猪按在一张案板上。不管这边是如何地混乱,陆屠夫的矮壮身形总是那样地不急不缓。

他自己亲手打开木箱,将工具一一排列出来。

那像是一种仪式,庄严而肃穆。

一把斧头状的刀,一把扇形的刀,一把树叶形状的刀,一把带弯钩的刀,一个像锤子一样的长方条铁棍。

陆屠夫杀猪的场景,大人们习以为常,但小孩子们看了,晚上一般是要做噩梦的。

陆桥说:“陆屠夫的眼睛里满蓄风雷。”

这句话要是让一个诗人来说,那是相当诗性了,但对于八乡里和金边溪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最朴素的形容了。

八乡里的夏季多台风,暴雨雷鸣电闪都在孩子们的记忆里。

我们都怕陆屠夫。

那一日,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陆屠夫的单户小院,他家的门外种着一排柚子,一走过就闻到一股香气。

柚子挂在树上,像一个个小精灵。

我居然走了过去,摘了一个,剥开皮一吃——八乡里的柚子是出了名的清甜,但是陆屠夫家的柚子居然不只甜,还是一咬就咔吱咔吱的脆。

我瞧着陆屠夫未必在家,胆子肥了一些,又是一扯,整个柚子枝就被扯弯了,我要摘那个黄澄澄的。

“咦,陆屠夫家的柚子你也敢偷。”

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一回头,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陆娇娇。

我是一个伪英雄,用“胆子够肥”拉开了序幕,但是——当陆屠夫随之从窗边露出他那双蓄满风雷的眼睛,我的腿都软了。

“快跑。”陆娇娇喊我。

我哭丧着脸:“……脚动不了。”

“胆小鬼。”陆娇娇毫不客气。

陆屠夫一步一步地走出来,我晚上做的噩梦鲜活了起来,像猛兽直朝我扑来。

我连腿都在打战。

我要像一只可怜的小猪崽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了。

陆屠夫一身的血腥味更重了,连柚子的清冽香气都被盖住了。

我没想到陆娇娇跑了一小段,又折回来,挡在我的身前。

她抬头望着陆屠夫,她的脊背也在打战,可是她站得笔直——

就站在我的身前,隔开了我和陆屠夫。

这一刻的陆娇娇从此和故乡的河流、山林、星空、荆棘、风雨,和我,永远在一起。